雍正笑毕,敛容正色对面前十名贡士点头:“都不错,各有所长。朕对你们这一科,极是满意。至于这名次么,朕意已决。”
“甲辰科新科进士,一甲排名,状元刘南山……”
保和殿中此刻鸦雀无声,人人都为这状元人选惊呆了。连刘南山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愣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榜眼石喻……”
这回轮到石喻傻了,这是皇帝本人金口玉言,亲口宣布的,可是石喻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本以为同是顺天府籍贯的刘南山中了状元,他便会与一甲无缘的,可如今……
石喻耳边自此便嗡嗡嗡的,甚至完全没有听见江苏士子杨炳被取中探花的消息。
他竟然是榜眼,是榜眼……
石喻始终迷迷糊糊地,只管随着刘南山叩首谢恩,恭送雍正离开保和殿。少时便有太监将状元与榜眼、探花的吉服奉上,二甲众人便一起向一甲头三名道贺。道贺的话语里也难免有些酸意:“真是不容易!顺天府竟然在一甲中占了两位。”
“榜眼是哪一年生人?面相如此年轻,还未满十八岁吧这是……”
石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人的酸话,他双手捧着榜眼的吉服,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这才一点点地觉出真实。他真的……走到这一天了,靠自己。
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想将这满心里快要炸出来的喜悦与自豪同兄长一道分享。
石咏在南书房,没多久就听说了石喻的喜讯。自此他那张嘴就几乎没有合拢过,一直露着老父亲慈祥的围笑。张廷玉的族弟张廷珩取中了二甲头一名,张廷玉也不见多么激动,但是看着石咏那副傻乐的模样,张廷玉心中颇羡慕他们兄弟二人感情要好,便对石咏说:“茂行,这边也没什么公务了,余下的我来就行,你不如去宫门那里把令弟领回家吧!”
他见石咏一副晕乎乎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问:“出宫的路还认得吗?”
石咏当然是认得的,并且在宫门口将新科榜眼石喻捡了回来。今日李寿与石海都候在宫门外,一听到消息,石咏便吩咐这两人,一个去椿树胡同小院将此事禀报王氏,一个去海淀树村将消息告知石大娘与如英。
而这兄弟两个,肩并着肩,石喻手中则捧着榜眼吉服,两人一起往永顺胡同过去。
他们还未到永顺胡同,伯府已经得到了消息,忠勇伯富达礼已经先抢出来,赶紧吩咐下人,道:“快,快开中门!”
石家从伯府分出去那么多年,伯府还从未给这个旁支开过中门。
随着中门大开,伯府这里已经在门口燃起了两挂千响的爆竹,富达礼亲自去命人取了两大箩筐的喜钱,就放在胡同口,由伯府的仆役们大把大把地撒出去,惹得路人与孩童全度聚过来捡这喜钱,想要沾沾喜气。
石家兄弟两个来到伯府跟前,富达礼亲自将石喻迎进中门,石喻手中尚且捧着他那件榜眼吉服,见到富达礼却纳头便拜。富达礼见了一惊,赶紧要将这位新科榜眼扶起来,却被石咏拦住了,道:“大伯,这是喻哥儿诚心诚意谢您!”
石喻拜倒在地,十足十地向富达礼行过大礼,这才起身。富达礼见了这个侄子出息了却从未忘记过伯府给予的帮助,心里无比熨帖,连忙将两个大侄子往伯府里让,打算让哥儿俩稍坐,伯府好赶紧奉茶。
岂知石喻向富达礼开口:“多谢大伯关怀,侄儿想,侄儿想……去拜一拜祠堂。”
富达礼哪有不依的,连忙命人赶紧开祠堂,并亲自将石咏石喻哥儿俩往祠堂那边迎过去。到了祠堂跟前,富达礼留在外面,由着石咏与石喻哥儿两个进去上香,拜过列祖列宗。
石咏上了香之后,在心里暗暗感谢他那位已经仙去多年的老爹石宏文,感谢老爹帮忙,至少没有将他当初说的那个“托梦”的谎揭穿了去。
石咏祷祝完毕,见石喻正闭目在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拜祭,他不忍心打断,便默默退了出去,来到宗祠外,与富达礼并肩立在一处,两人一起望着石喻的背影。
富达礼便道:“这些时日来,喻哥儿身上的压力也不小。如今终于有了个好结果,他可以好好松快一回了。”
石咏心道:何尝不是呢?石喻少年中举,中间有隔了两次会试没有应考,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景山官学那里又有四年不中便要退出的规矩,所以石喻看着云淡风轻的,其实各种压力都是他一个人独自扛着。尤其是会试之前,他这个做兄长的又出了事,应考前最紧张的那段时日,都是石喻一个人撑过来的。
他当即道:“大伯,说实在的,这些年您助我们兄弟良多,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他们两人正立在宗祠外面说话,忽然见到石喻双肩抽动,宗祠之中也传出哭声……
石咏又是自豪又是心酸,突然眼眶酸酸的也有些难受。富达礼在一旁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道:“走吧!都堆在心里总归不是滋味儿,就让喻哥儿将这些一气儿全都哭出来吧!”
于是石咏随富达礼离开,宗祠跟前一人不剩,让石喻在这宗祠里,列祖列宗面前,痛痛快快地宣泄情绪,把压力全都释放出来,把过去那么些日子里,他曾默默积攒在心里的委屈、不甘、紧张、恐惧……全都随着泪水释放出来,往后的路,从此能丢却一切包袱,更加努力地向前走。
第二日便是盛大的传胪典礼。典仪自清晨时分便开始,由銮仪卫在太和殿前设卤簿法驾,在檐下设中和韶乐,在太和门内设丹陛大乐。礼部与鸿胪寺两处在太和殿内东楹和丹陛之上正中设立黄案,丹陛之下则设云盘。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各自着朝服,在丹陛之下侍立。石咏的正职为理藩院侍郎,此刻便与其余各部各院侍郎们立在一处。他面相年轻,因此站在平均年龄偏长的侍郎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其余侍郎也多有忍不住侧目的。
偏生再怎么侧目,早先大家都是听到的,有不少王公大臣百官经过石咏身边,多是小声恭贺,贺石家二弟高中——这么年轻的官员,那石二弟岂不是更年轻?这么年轻便中了进士?几个一把花白胡子的侍郎难免生出“一把年纪都活在了狗身上”的感慨。
少时新科进士们进入太和门,他们已经全部换上了朝服,头戴礼冠,按名次奇偶分列在东西丹墀之末。石喻是榜眼,因此只与刘南山错了半身,昂首列在最前排。旁人见到石喻与石咏眉目有些相像,便知那位便是石咏的兄弟。再见石喻名次又是极高,少不了生出羡慕嫉妒恨。
此刻吉时已到,礼部堂官去乾清门奏请雍正皇帝,请他老人家入太和殿升座。太和殿前广阔的广场上礼乐齐鸣,由丹陛大乐奏庆平乐章。新科进士随同文武百官一道行礼,礼毕,读卷大臣中领头的一名内阁大学士从东楹黄案上取出黄榜,交给礼部尚书,后者将黄榜放置在丹陛之上正中的黄案上。
此刻所有的读卷大臣并参与会试的官员一道向皇帝行礼,丹陛大乐再度奏响——直到这时候,所谓“大传胪”才正式开始,由鸿胪寺官员充当传胪官唱名,“甲辰年四月二十六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随即这传胪官报了刘南山等人的名姓,一甲三人出班叩谢皇恩。随后传胪官唱第二甲与第三甲的名次,但是不引出班,上百名新科进士一起三跪九叩,伴随着中和韶乐郑重行礼。这些进士们便能以“天子门生”自居了。
典礼之后,皇帝乘皇舆回转乾清门内,自去养心殿处理公务去了。而礼部尚书则用云盘奉了黄榜,置于一座彩亭之中,在礼乐仪仗之下将这彩亭与黄榜送出太和中门,直至东长安门外。这黄榜将在这长安街上悬挂三日,供世人瞻仰。
新科进士随即出宫,他们按照名次序列,左出昭德门,右出贞度门,却唯有新科一甲的刘、石、杨三人,能够从午门正中而出。午门的中门除非皇帝出行与传胪大典之外,绝不会开启。因此从午门中出,对这三人来说,这是一生一次,绝无仅有的经历。
待出了午门,便有鸿胪寺的官员牵马过来,请一甲三人披绸上马,他们这便是要跨马游街了。
若干年后,有人回过头来看这新科三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三人得中三甲,也绝非偶然。
探花杨炳是江南大儒的弟子,经义绝熟,丝毫不亚于武英殿里那些编书的老臣;
榜眼石喻,曾做过一篇立场坚决地反对朋党的文章,而雍正则在三个月之后,亲自颁布了一篇《朋党论》,观点与石喻的如出一辙;
而状元刘南山,随后便得了江南外放的缺。同一年,“摊丁入亩”与“士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自河南推广至江苏与浙江,在富庶的江南地区开始试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一段其实是王夫之《朋党论》的观点。
2本章所写殿试与传胪大典的流程参考清代制度,略有改动。
第388章
不消说, 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最受人瞩目的一定是榜眼石喻。状元刘南山面色黝黑, 看上去像是一位多年务农的中年人, 而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探花杨炳年纪也不大, 但是蓄着一小把山羊胡。
唯独石喻一人, 面相俊朗,年岁又轻,几乎符合人们对新科进士的一切想象, 因此披绸跨马游街时, 刘南山与杨炳都未如何,唯有石喻在外城前门一带被热情群众砸了无数的鲜花、帕子与荷包之类, 有时需要靠石喻躲得快, 才免得被“误伤”,但越是如此, 石喻便越发落得个“身手敏捷”的“美名”。
一时间京中无人谈论新科的状元与探花, 世人都在打听, 那位年纪轻轻的榜眼究竟是何人,是否婚配。待打听到说石喻隶属正白汉军旗之后,不少人一腔热情都就此被浇熄:在旗的人家婚配比较困难, 旗民不婚的规矩摆在前头, 家中有女孩儿的,非经选秀不得自主婚配;家中有适婚少年的,却也轻易没有合适谈婚论嫁的对象,毕竟对方要么是选秀撂牌子的, 要么是像如英姐妹一样,被耽误了选秀的。
好不容易有个适龄的新科榜眼,出身世家,未曾婚配,长得还俊,可为什么,偏偏在旗呢?京城里不少人家登时都觉这“旗民不婚”的规矩甚是不合理。
石喻跨马游街之后,免不了又要与同科们一道交际应酬。他与刘南山可巧是同一科同一府中的进士,算是“同年”。两人当时的座师陈邦彦依旧在京为官,石喻又少不得与刘南山一道前往陈邦彦处拜谢座师。此外,石喻还需前往朱轼处叩谢恩师,往年宅探视师兄年熙,感谢多日来的指点……待各处忙完,回到椿树胡同小院,已经是深夜。
“喻哥儿累了一整日了,梳洗一番便早些去安置吧!”王氏看见儿子眼下发青,忍不住心疼,赶紧打发石喻去睡。她为人一向木讷,寡言少语,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然而胜在心思细腻,事事周到,早已将儿子梳洗沐浴的热水准备好了,还生怕他饿,准备了面条和烙饼子在厨下。
石喻大踏步地上前,伸双臂抱了抱自己的亲娘,低声道:“娘,儿子总算没教您失望!”
王氏又是触动又是骄傲,偏生她不善口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轻拍儿子的肩膀,送一个眼中带泪的微笑,随后连声催促石喻去洗漱休息。石喻握握她的手,见母亲心境甚是平和,也放心自去洗漱。
待石喻收拾停当,却又没有任何倦意了,独坐灯下,只是睡不着。他想起伯娘与嫂子都在海淀,大哥应当是独自在东院,便过去敲了敲门。片刻后石咏便披衣过来开门,笑道:“怎么,睡不着?”
“睡不着正好,过来陪大哥说说话!”石咏招呼石喻。
“大哥,我……”石喻来到兄长面前,反倒说不出什么。石咏也不管,拉他过来东院,兄弟两个各自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院中,一起望着天空中的繁星。石咏笑道:“你可知你给这街坊邻里的带来了多少影响?”
石喻:“我?”
石咏点头:“是啊,你可知今日姜夫子那里,门槛都要被踏断了吗?”
石喻金榜题名,高中榜眼的消息一传出,立即有好事者记起当初那个十四岁中举的少年,如今少年十八岁了,便又顺理成章地金榜题名,中了榜眼。人们都记得这少年年少是念的正是椿树胡同学塾,再次蜂拥而至。姜夫子实在是招架不过来,石咏便给他出了个损招儿,让人在外头排队,姜夫子在里面叫号,每次只请进去五人,可以参观学塾,可以向夫子问问题,但是不许损毁学塾内的物件“沾喜气”,也不许往学塾院子里栽莲花的水缸里扔铜钱……
石喻实在是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继续说:“这排队限号的措施一出来,姜夫子固然是清净了,但是胡同口挤着的全是人。你大哥不得已,只能又出了点儿馊主意……”
他出的主意就是“引流”,向旁人介绍了琉璃厂大街上那几家与石家相熟的店铺,比如石喻经常逛的书肆,石喻购置应考笔墨的铺子,甚至石喻经常吃的糕饼铺子,以及石喻最钟爱的豆腐脑小店,都被人当圣地似的围了起来。几家铺子的掌柜店主都乐得合不拢嘴。
石喻忍不住汗颜:“大哥,您这真是……”
石咏却叹道:“这些都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事,就在眼前,就在眼前那!”
石喻好奇:“最麻烦的……是什么?”
石咏坐在小杌子上,抱着双膝,仰头望着天上星辰,使劲儿憋着笑,道:“我们‘榜眼十八一枝花’,从明儿起,怕是说亲的要踏破石家的门!”
石喻登时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石咏却逗他:“来,说说,我们咏哥儿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儿?”
石喻装死,埋着头不说话,石咏去拉他:“你总得给个准话才行啊,否则你叫长辈们怎么办?”他知道这事儿刻不容缓了,毕竟以前大家伙提起石喻,都知道他要参加会试,不想在他会试之前说亲,怕影响他备考。然而石喻一旦考中,而且考中榜眼之后,便直接授了翰林院编修,已经有官职在身,眼见着就缺一门好亲了。
而且石喻已经十八,像他这样的年纪,世人大多已经成婚,或是至少订亲了。
这时候石喻突然抬起头,对石咏说:“大哥,您是打定了主意,一辈子只有我大嫂一个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