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了,那天人多,我和我媳妇儿招呼都招呼不过来,李仁贵自己喝完茶把铜板放在桌子上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呢。”
程牧游失望了,“你再想想,真的没印象?”
王城闭目沉思,过了好久,才睁开两个铜钱似的圆眼睛,“真的想不起来了。”
程牧游掏出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还是要多谢你,我再去旁的摊子问问。”
说完,他就起身离去,没走出两步,又被王城叫住,“大人,大人”
“钱你就收下吧,我不赊人账。”
那王城气喘吁吁,“大人,不是这个事,李仁贵走后,我似乎在哪里又见到了他,总有这么个印象,他的脸似乎还在哪里出现过,只是现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他抓着脑袋,胖脸皱成一团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摇头,“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怎么死活记不起来了呢?”
程牧游微微点了点头,“你若是想起来,便来新安府找我,真的提供了重要线索,有重赏。”
王城一蹦老高,浑身的肥肉跟着颤了几颤,“重赏?好好好,我一定好好的想,苦思冥想、日思夜想,争取赶紧想出来告诉您去。”
见程牧游走远了,跳完房子的小孩凑过来,“王叔,您高兴什么呢?”
“去去去,小不点儿懂什么,别妨碍我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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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最后一摞茶碗搬到板车上后,王婶子看了趴在桌边,两手托腮的丈夫一眼,“天黑了,该回家了,有什么事情,到家里再说不成吗?”
王城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先回去,我既答应了程大人,就一定要想出来那李仁贵去过哪里。”
“难道你想不出来,就要在这里坐一夜不成?”王婶子摇头苦笑,见他不搭理自己,又把头埋到臂弯,只好自己推着车先往家里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摆摊的基本都收好摊子走人了,按说,现在应该是个最适合思考问题的时候。可是王城一会儿将身子转到这边,一会儿又扭回去,急得汗都出来了,却仍没想起来到底在哪里又一次见到了李仁贵。
他看着月亮一点点的从东方爬到头顶,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一声哀叹:从小就不是读书的胚子,人家是过目不忘,他是过目就忘,没想这么大了,还是半点没长进,什么事儿都记不住。
夜风吹过,他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小腹已被憋得快炸开了。
他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弓着身子一溜烟朝码头跑去。码头的南侧是一块荒地,虽然邻着水,但是乱石甚多,深入水底,鳞次栉比,所以货船都不在这里停泊。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人们的方便之所,尤其是市井上摆摊子的这些人,不愿意跑到半里地外的茅房,更是经常光顾这里。时间一长,这块荒地的味道便变得腥臭异常,单单经过此地,都要掩上口鼻快速跑过去,更别提在这里驻留。就连野猫野狗都不愿意在此地流连,荒地就此变得更加荒凉。
王城是个爱干净的,换做平日,他宁愿多走上几步,也不会来这里方便,可是今天,实在是迫不得已,他怕自己未走到茅厕,就已经尿了一裤子,只得强忍着恶心,一手捏着鼻子,一手解开裤子,将体内的热能慢慢的释放出来。
燃眉之急解了,他舒服的打了个哆嗦,刚要提裤子,脑子中却蹦出了一个苦思冥想了几个时辰都没想出的情景来,他顾不得恶臭,呆呆的站在原地,嘴巴圈成了一个圆。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李仁贵去过哪里了。
一阵惊喜从心头滚过,王城站直了身子,忙不迭的将裤子系好,转身就往回走:怪不得呢,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李仁贵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原来他竟一直待在那里,枉我想了一晚上,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急匆匆的顺着堤岸朝上面爬去。
冷不丁踩到了一块被水洗刷的湿滑的卵石上,脚下一歪,他摔了个及其不雅的姿势,嘴角好像也被石头硌破了,一股腥甜霎时席卷了整个口腔。
可是王城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了,也不嫌弃这些散发着臭味的石头腌臜了,他满脑子都是程牧游那句有重赏的话,手忙脚乱的撑着地就要爬起来。
身体弯成了一个弓形,他晃了几晃,刚准备站直身子,头顶却突然罩上了一层阴影。
有什么人站在了他前面,他的身体,挡住了上方的月光。
王城站起来,盯住那个人的脸,心里猛地一“咯噔”,脸上却勉力维持着平静,从嘴角扯出一个笑,“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
“你不也是一样,摊子都收了,人为什么还不走?”
“我我我算账算账,你也知道的,那些背夫们赊了不少钱,要不把账算好,我怕他们就不认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肥胖的身子却灵活的绕过那人影,加快脚步朝河岸走去。
黑影缓缓抬起头,盯着夜空上那轮形状完美的圆月,“刚刚月中,你算什么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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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蚂蚁
听到这句话,王城脚下一个趔趄,嘴角抽搐了几下,他强迫自己干笑出声:“是吗,才才刚刚月中吗?我都过糊涂了,兄弟,天儿不早了,再不回去,你嫂子又该骂人了,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说着,他就朝前走去,步子越迈越快,甚至有些慌不择路,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石滩上的碎石绊倒。
跑了一会儿,他轻轻扭头朝后看,发现并没有人跟上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平顺了下胸口的气息,脚下还是不敢停歇,一摇一摆的朝岸上跑。
街市就在眼前,绕过前面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就可以跑出河滩了,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那个“重赏”到底有多重,是不是够他摆半年摊子了。
“卡啦”
身后有石子滚动的声音。
王城回头,后面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撇撇嘴,刚把头转过来,巨石后面却绕出了一个人,他手上,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头。
码头的喧嚣声渐起,又有一艘船到港了,背夫们争先恐后的争抢货物。可是,王城已经听不到了,他躺在散发着臭味的河滩上,额角多了一道惊心动魄的伤口,里面隐隐可见白得吓人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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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儿在狼吞虎咽的吃粽子,一会儿就消灭了两个。粽子是糯米做的,里面没塞别的馅儿,只在外面涂了一层桂花蜜,清甜凉爽,软糯可口。
“慢点吃,别噎着了。”晏娘端了碗粥放在他旁边,又笑着问坐在一旁的程牧游,“大人尚未用早膳吧,要不要也来几个粽子,右耳手巧,他做的东西邻里们吃了都赞不绝口。”
程牧游摇摇头,“不用了,我是来向姑娘道谢的,听惜惜说,你在淡水镇又救了她一命,我看,若姑娘是个男子,惜惜怕是感激的要以身相许了。”
“我可不敢要,那丫头脾气急躁,谁若娶了她,怕是没几天安生日子可过。”
迅儿勉强放下盘子,“我也觉得,爹爹,干脆别让惜惜姐姐嫁人了,就让她一直同我们住在一起,一直做迅儿的姐姐吧。”
“有好吃的也占不住你的嘴,”程牧游照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然后犹豫着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个檀木盒子放到石桌上,“这是白芷丸,内服可以活血排脓,生肌止痛,姑娘上次受了重创,伤口虽然长好了,但是内里却仍是虚的,每日服一粒丸药,对你的身体能有所助益。”
晏娘没拿盒子,她幽幽的盯着程牧游,目若星辰,“大人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程牧游淡淡一笑,“都说鳞介有奇效,服下去后,不仅可以消炎止血、潜阳退蒸,还能祛除烦闷,让人心气平和,不知姑娘可有感觉?”
“鳞介的功用我倒是没感觉到,不过,大人今天到访寒舍,却是让我平心易气了不少。”
迅儿又一次从盘中抬起头,“爹爹,晏娘,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大人,大人。”
蒋惜惜突然推门而入,她来不及向晏娘打招呼,就径直走到程牧游身边,“大人,王城的媳妇来报案,说王城一晚上都没有回家。”
程牧游一句话都没说,“腾”的站起来,大踏步朝门边走去。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晏娘轻轻蹙起了两道长眉,“又一个?这件事看起来越来越复杂了。”
“晏娘说的是那两个没有胳膊的尸首吗?”迅儿终于吃完粽子了,他抬起头,慢悠悠的道出这么一句话。
晏娘在他旁边坐下,“迅儿也听说了这个案子?”
“全城都传遍了,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撅起嘴巴,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晏娘,“晏娘,你说,那凶手要人的胳膊干什么呢?”
晏娘眯着眼看他,“迅儿有自己的见解?”
“我在书院经常看他们几个玩虫子,小玖最喜欢把蜻蜓的翅膀揪下来,不知道有多少蜻蜓被他弄死了。”
“然后呢?蜻蜓的翅膀被他弄去了哪里?”
“喂蚂蚁啊。”
迅儿慢慢的说出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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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夫人透过窗子朝里看,沈青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本书翻看,他穿着件麻布衣衫,衫子破了一角,被一块蓝布随意补上,脚蹬一双云头靴,看起来也穿了好几年了,鞋头磨得锃亮。
“夫人,给姑爷上什么茶?”一个小丫鬟在身旁询问。
“什么姑爷不姑爷的,我还没把女儿嫁给他呢,”乔夫人不耐烦的冲她挥挥手,“水烧开了,随便泡一壶就成了。”
见小丫头走远了,她心里却还是不忿,嘴里兀自嘟囔道:“老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同意那丫头和离,和离也到罢了,现在,竟将她许配给这个穷小子。你看这一身穷酸气,到家里来,就掂了两包茶叶,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正说着,身后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乔老爷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旁,他瞪了乔夫人一眼,“这女婿可不是我做主挑的,凤仪她自个儿也没反对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别去叨扰女儿。”
乔夫人不敢吭气了,她撇撇嘴,随着乔老爷一起走进前堂。
见到乔家二老走进来,沈青颇有些激动,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放下书走到乔老爷身边,“乔伯伯,我有件事情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乔老爷从未见过沈青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平日里,他都是吊儿郎当、慢慢悠悠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我想入朝为官。”
乔老爷一愣,“你不是一向对当官不感兴趣的吗?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了?”
“乔伯,这并不是我一时兴起,以前我之所以不愿入世,是因为看不上官场那些蝇营狗苟之道,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不屑与他们为伍,而是一直在逃避与那些人为伍,我沈青活了这么多年,竟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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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举荐
乔老爷激动的连连点头,他在沈青的手背上拍了拍,“我一直知道你这孩子非池中物,现在你想明白了,你爹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说完,他拉着沈青坐下,“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吗?是要考科举还是需要我为你举荐,我虽没做过官,但是也认识一些朋友,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伯父,不用了,再过几日,我准备去找一个人。”他说着,便拿出晏娘的那张字条,摊开放在乔老爷面前。
乔老爷盯着上面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他眉头一皱,“腾”的从桌边站起来,“你要去找他?你想成为他的门生?”
沈青见他面色突变,忙跟着站起来,“我对赵大人钦慕依旧,他治国有方,爱才如命,所以”
“你是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还是想让凤仪来为你陪葬?”乔老爷猛地一拍桌子,“他是个什么人?废相,无法帮你达成心愿不说,做了他的门生,随时有可能掉脑袋,我就不明白了,皇上的臣子这么多,你为何就偏偏选中了这个。”
说完,乔老爷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手哆嗦着,抓了几次杯子都没抓到,还是乔夫人将杯子递了过去,他才勉强将一杯茶喝下肚子。
沈青见自己将未来岳父公气成这个样子,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爹,犯不着为了这点事把自己气坏了,”乔凤仪从门外走进来,摩挲着乔老爷的背帮他顺气,“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天天只顾埋头读书,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我想,他连赵大人被废都不清楚呢,”说着她冲沈青使了个眼色,“你快来和爹说说,是不是自己也不知情?”
沈青知道她在为自己打圆场,赶紧走上来,“乔伯,我确实不知道赵泽平被废一事,但是但是”他咬了下嘴唇,“这满朝文武,我谁都看不上,只有他”
乔老爷刚被女儿劝的舒坦一些,听到这番话,胡子又翘得老高,脸也一点一点的涨得通红。好在乔凤仪眼明手快,拉着沈青朝门外走,“爹,我送送他去,你好生歇着,千万别再为这傻小子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