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儿见突然窜出来一人,被吓了一跳,一时语竭,“我我我”的说了半天,忽然紧拽住程裕默的手,转身朝后面逃。
可是后路却也被堵死了,几个家丁不知何时从旁边闪出来,站在他们身后,漫不经心的晃悠着手里粗大的棒子。
现在前后路皆被断了,两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身边的院门,然而进了院门又怎样?里面的屋中只有一个昏睡不醒的晏娘,帮不上任何一点忙。可即便如此,迅儿还是毫不犹豫的拉着程裕默走进院门,一路奔到晏娘房间,打开门便踏了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明明晏娘还没有醒,明明她身上还附着一个可怕的老婆子,可是到了现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境地,他却还是愿意待在她的身边,似乎只要离她近一些,自己和小姑姑便安全一点。
程国光也带着几个家丁们走了进来,破天荒的,他没有理会迅儿他们,反而一个健步来到床边,在晏娘的脸孔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嘴里还轻声唤道,“老婆子,老婆子,我是德昌,若是你在这里,就动动手指,好让我知道。”
晏娘没动,她还是老样子,眼睛紧阖,像是此生都不会醒来一般。
程国光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俄顷,却忽然眼露凶光,恶狠狠的盯住迅儿,冲他吼道,“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被夺舍,单单她却不行?”
“夺舍?”迅儿一时间竟忘记了害怕,在心里仔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夺舍,你是说,这些人都被你们夺舍了?”
程国光脸色铁青,像一只掠食的老鹰一般朝迅儿扑来,在程裕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揪住他的领子一把扔到地上,又大踏步上前,双手扼住他的脖子,“说,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手刚圈住迅儿的脖子没多久,他却像被烫到一样又猛地缩了回来,惊恐的盯着迅儿脖子上那个红色的项圈儿,嘴里喃喃道,“这项圈怎么会咬人?它怎么会咬人?”
几个家丁忙走过去搀扶起程国光,几个人畏畏缩缩的退到墙角,谁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迅儿心里稍安,一手抚着项圈一手拉着程裕默退到床边,冲那几人喊道,“这可是个宝贝,降妖除魔无所不能,你们要不想死得太快,就别靠我们太近。”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被他的话吓住了,犹豫了一会儿,一个家丁冲程国光耳语了几声,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遂带几人出了屋子,未几,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屋门被他们用一把大锁锁死了。
听到门被锁上,程裕默和迅儿也大大的松了口气,脚一软瘫在床边,怎么都站不起身来。不知过了多久,程裕默扭过头仔细打量起迅儿脖颈上的项圈,轻声问道,“这宝贝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怎么他们如此惧它?”
迅儿无力的笑笑,“小姑姑,这项圈是晏娘送给我的,她说带着它,一般的妖邪便无法近身。当初在沼泽地旁边时,这项圈便动得厉害,想必在那里它已经觉察到了这些东西,只是后来那些人被夺舍之后,项圈便感知不到它们了,”说到这里,他蹙眉仰起头,“夺舍,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程裕默从未听过这个奇怪的词汇,只能沉默着摇头,眼角一斜,她却突然坐着向后退了几步,嘴里惊呼道,“迅儿,你看,你看晏娘的手。”
迅儿迷蒙的低头,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滞住了:晏娘右手的食指微微抬起了一点,轻轻的在床面上敲了几下,又不再动了。
“迅儿,她她是在回应他对不对?晏娘的身体是不是也快被她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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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对着天上那轮即将要落入山底的夕阳,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尿完之后,他提上裤子,打了个腥臭的酒嗝,开始将目光盯在路过的那几个年轻姑娘身上,见她们不看自己,他便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在她们脚边,吹了一声颇有挑逗意味的口哨。
姑娘们见他身着官服,只得将心里的火气暂时压下,互相挽着手欲快步离开,小武心有不甘,跟在她们身后“喂喂”的叫了几声,后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讪讪的将半抬的手臂放下,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心里责怪自己的胆小:明明现在他已经是四肢健全,没伤没病,而且身材高大,看起来长得也英武不凡,可是为何还像以前一样,一遇到漂亮姑娘,就踟蹰不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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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鱼肉
小武强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给自己鼓舞士气,抬起脚就欲朝那几个已经走远的姑娘追过去,谁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比他吹得还要高亢,像是在挑衅一般。
小武回头,“谁?”
身后没人,只有一片影影绰绰的树荫,他以为自己被人戏弄,扭着头骂骂咧咧了半天,刚要转过身子,眼前却突然一黑,被一只口袋从头到脚牢牢套住,半点也挣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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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被从头上取下来时,小武首先看到的是夹杂在枝叶中的星光,那么亮,像一只只晶莹的眼睛,俯视着苍茫大地,眼波流转中,已经看尽了时间几百年的时光。
他还来不及反应,手腕就被人用绳子系上了,拉紧绳扣后,那人拍拍手转到他前面,斜了他一眼,“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小武看着前面长身玉立的男子,唇边溢出一丝满不在乎的笑容,下一刻,却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他撞了过去。
程牧游早有准备,身子微微一偏,任他跌在地上,趁他还未及起身之时,手里的平锉已经稳稳的放在他脖颈最粗的那一根血管旁边,俯身在他耳旁轻斥道,“两次了,你应该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不如趁我心情好,不愿与你计较前事的时候,把事情的原委全部说出来。”
平锉薄且锋利,贴在皮肤上,将小武惊出一身汗来。
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死亡是什么感觉?适应了?淡定了?无畏无惧了?
错,正因为死过,所以才更怕那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儿,生理上的痛苦已是常人无法承受的极限,但是最骇人的,却是心理上对死的恐慌,将头颅悬于刀尖之下,看着死神一步步走近,这感觉,怕是比死本身更要恐怖百倍。
幸运的是,一般人不用长时间去体味这种感觉,哪怕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凌迟,最常三四天时间,人也不行了。然而对于小武来说,这漫长的几百年,他每时每刻都在体味死亡的滋味,它就像形体微小的虫子,无孔不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啃噬着他每一寸肌骨,让他在自己的怀抱中,永世不能解脱。
所以,当冰凉的平锉贴在他那根突突跳动的血管上时,他怕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口中不断的求饶:“我说,我什么都说,求大人饶我一命,千万别再将我丢进沼泽中去。”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小武不善言辞,所以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讲完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故事,可是,他虽讲得简洁,程牧游却听得惊心不已,以至于小武说完了好久,他还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过味儿来。
见程牧游沉默着不说话,小武不得不在一旁悄声提醒他,“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小的半点也不敢虚言,还请大人明鉴。”
程牧游一怔,旋即望向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轻声问道,“你们被沼泽掩埋了几百年,后来却是如何重见天日的呢?”
小武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继续说道,“这全要拜程国光所赐,那天,他无意间走进桦树林,被我德昌大伯的呼救声迷惑,将那只牛皮袋子挖出来。那老头儿好奇心重,想也没想便将袋子铲开了,可是他这一下子用力过猛,在被我德昌大伯夺舍的时候竟然扭到了腰身,又被方靖胡乱诊治一通,所以才几个月都没有下床。”
程牧游沉思着低声说道,“所以,若不是我将他医好,那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小武轻声一笑,“没错,你医术高明,来到程家的第二天便将程国光治好了,其实他当日便恢复了,为了实施以后的计划,才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
程牧游握紧拳头,“那岑南英是被他杀死的了?”
小武点头,“程国光身体恢复后,当晚便在沼泽旁将一直埋于自己身旁的儿子,也就是天瑞给挖了出来,也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岑南英与方靖的奸情,一气之下,将岑南英杀害。而方靖,则被天瑞夺舍,使他们父子可以在几百年后重新团聚。有了帮手,后面的计划便更容易实施了,蒋惜惜、那几个家丁,对了,还有我,都逐一被天瑞从牛皮袋中救出来,占据了他人的身体。由于还在袋子里的时候,天瑞已经将计划全部告诉我们,所以夺舍之后,我们才能彼此心意相通,联合起来污蔑你,迷惑了官府的衙役。”小武一五一十的将所有的事情对程牧游和盘托出。
程牧游大吃一惊,“做这么多功夫,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武望向他,目光中多了一丝渴望,随后,他喃喃说出两个字,“做人。”
“做人?”
小武呆滞的点头,“我还是我时,那种比畜生活得还要卑贱的日子不叫做人,对,那不是人过得日子,”他咽了口口水,颤抖着肩膀笑了几声,“没有姑娘看得上我,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姑娘们见了我就像是见了鬼,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我把灾难带给她们。现在,能有机会重活一次,让我怎样都值了,程大人,您能理解吗?”
程牧游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凛凛的看着小武,“你们怎么重新做人?时光已经流逝了几百年,现在这个地方早已经不属于你们了。”
小武激动的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热切的白光,“可以的,只要将知情的全部杀掉,其它人,慢慢的一个个的占据了他们的身子,我们就可以全部重生,这荆门村就还是我们的天地。”
说这句话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不过,这看似疯癫的语言却将程牧游吓出了一身冷汗:迅儿怎么办?还有晏娘,她怎么办?他们人现在还在程家,难道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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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义
小武睡着了,还时不时发出几声梦呓,含混不清的,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程牧游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嘴角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到底是个孩子,即便现在情况危急,即便双手都被麻绳缚住,却依然能以这样一种别扭的姿势进入梦乡。转念一想,又摇头叹道:他可不是个孩子吗?几百年前,他被装进牛皮袋子扔进沼泽的时候,还尚未满十六岁,可是身体已经有了极重的残疾,尤其是双手,变形严重,连筷子都握不住。
想到这里,他连忙遏制住自己的同情心,嘴里亦轻骂了几声:“程牧游啊程牧游,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为他人考量。”
他狠狠的摇头,将思绪全部转移到现在的形势上来。刚才据小武说,另外两个衙役也被夺舍了,可是对于自己和迅儿,他们却没准备留下活口,这一切皆是因为他的身份所致:衙役们被夺舍,回到官府之后,随便糊弄一下倒也不会被人识破,可是程牧游作为新安县令,不管被谁附身,一断案,一说话,都很容易被旁人看穿其中的古怪,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荆门村。至于以后,若是程德轩和新安府的人找过来,便只说从未见过他,说他可能是掉进了沼泽中,所以根本没有到村子里来,这个理由,倒是能敷衍的过去。
听完小武的这番话,程牧游心里自是一惊,有那么脑袋充血的一瞬间,他几乎恨不得立时立刻奔回程家,救出迅儿他们。可是转念一想,理智终于还是占了上风:现在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一根半指长的平锉,怎能救人?若是自投罗网,倒是辜负了他人筹谋救自己出来的一片心意。
更何况,小武还说了另一件事情,它彻底拴住了他的脚步,让他暂时将思绪转移到另外一件更为紧急的事情上来。
小武说,现在被困在牛皮袋中的还有二十多人,天瑞也就是方靖已经计划带一批村民过去,让他们做这二十几人的替死鬼。
怪不得小武说荆门村以后就是他们的地盘了,原来天瑞的野心极大,他要将所有死去的族人全部复活,如此这般,才能弥补他的愧疚,偿还他几百年前犯下的错。
“天瑞这个人和旁人不同,他聪明,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以前,我们就都听他的,包括他爹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相信现在,大家伙还是会照他的话去做。”
“聪明、果断。”这是小武对天瑞性格的总结,听他这般说,程牧游心中的紧张更甚了一层,他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紧急和迫切,可是越是焦虑,越是无法想出应对的计策来。只能看似平静的守着这个睡得正香的家伙,心里却早已燃起来熊熊烈火,将整颗心脏烧成了一片荒原。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些村民无辜受难,被他们夺去了躯壳?可是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应对人多势众的另一方?
程牧游握紧双拳,猛地站起身子,几日未尽水米,突然直立起来,他感到有些头晕,可是就在这眩晕昏沉之际,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同当空响雷,将他大脑中所有的混沌都炸开了。
于是,他快步走到小武背后,在他身上推了一把,“醒醒,快醒醒。”
小武睡得迷迷糊糊,刚一睁眼,就看到程牧游盯住自己,说了一句像是浮在云层之外的话。
“你说什么?”小武眨巴这大眼睛,冲他高声问道。
“我说,牛皮袋破,若是无舍可夺,你们会怎样?”这一次,他说得一字一顿,小武每一个字都听明白了。
“那就彻底灰飞烟灭,再也不能苟存于世间。”话毕,他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程大人,你你想做什么?你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