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儿从程裕默怀中猛地挣脱出来,冲向门边,不断的拍打着木门,“我肚子痛,快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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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寻
雨后的朝阳格外的明亮,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草地上,绘出无数夺目的亮点。
程牧游却无心欣赏美景,只因他已经在树林中走了一夜,再加上一连两日未进米水,所以身子早就疲惫不堪,长衫亦已湿透,若不是被那仅剩的一点信念支撑,他可能早就瘫倒在林间,不能再行进一步。
他望着远处那片郁郁葱葱的林海,以及林海深处若隐若现的沼泽,又一次在心中问了自己一遍:他们究竟把那二十几个牛皮袋子藏到何处了?
荆门村地处山坳,四面皆是树林,林中沼泽蔓延,既然不可能将那些袋子带回村中,那就必然是藏于这桦树林里,可是,他现在已经将这林子找了两圈,还是未曾发现那二十几口牛皮袋。按说它们数量不少,鼓鼓囊囊的堆于一处,应该格外显眼,可为何找了这么久,还是未有所发现呢?难道这些牛皮口袋还能上天遁地不成?
程牧游浓眉紧蹙,立于原地踟蹰反复,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可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却忽然绷紧身子,像被一道闪电临空劈下:对啊,上天不行,但是遁地却简单,怎么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却整整寻了一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他望着前方从叶片中漏下来的七彩的光束,摇头笑了几声,身子似乎瞬间轻盈了不少,脚下轻轻一点,就闪进了茂密的丛林间。
洞口离那株最高的白桦树只有堪堪十几步,只不过它现在很小,而且上面覆盖着树叶和干枝,所以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无法发现它。
程牧游将树枝扒开,身体伏地把头探了进去。里面黑魆魆的一片,什么都无法看得分明,但是一股臭泥味儿扑面而来,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些牛皮袋子就在这地底下,小武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他和他的族人用来躲避外人的地方,他们藏在这里,虽然不见阳光,却是一隅可以苟且偷生的场所。现在它虽然坍的坍塌的塌,但是多少还剩下些空间,足够他们来安置这些牛皮袋子了。
程牧游不敢耽搁一点功夫,眼睛在四周搜寻了几圈,终于找到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杈,于是便毫不犹豫的拾起它冲着那洞口挖了起来。
烂泥团团飞出,没挖几下,树枝便已经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事上面,他心里一喜,扔下树杈徒手朝里面挖,可是,胳膊刚伸进去,就猛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那手将他抓得很紧,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将手臂拉出来。与此同时,身侧的桦树背后忽然“嗖嗖”闪出几个人影,每人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飞也似的朝他跑过来,眼看就要将利刃插进程牧游的两肋,却被他临空飞起几脚,将那些匕首全部踢飞。
可是双手毕竟被钳制住了,再好的功夫也无法发挥,所以,当方靖从上方的树杈上跳下来时,程牧游还是中招了,虽然躲过了利斧的斧刃,但是后脑勺被斧柄狠狠撞了一下,登时全身便麻了,力气尽失,手脚绵软,身子一斜便歪在地上,动弹不得。
洞里的人也终于爬了出来,看到她的模样,程牧游才明白为何那双手自己会如此熟悉。小的时候,她时常牵住自己,缠着他买好吃好玩的,后来人虽然长大了,但有时她还会忘记身份,拉住自己问东问西,偶尔发觉不对,才吐吐舌头,赶紧放开。他与她如此熟悉,这种超越了血缘亲情的关系早已渗入他的每一寸血脉,源远流长,所以,即便知道蒋惜惜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但是在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孔时,程牧游还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两个字:“惜惜。”
蒋惜惜翻着眼睛冷冷一笑,抠了抠鼻孔,将鼻屎随意弹到地上,口中说道,“程大人果然是足智多谋,竟然能找到这个地方,要不是天瑞早了一步,让我提前埋伏在这里,恐怕这会儿,你的计划就要得逞了。”
方靖从后面绕上来,细长的眸子里凶光匕现,“这个人留不得,别再跟他废话了,快点解决了他,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蒋惜惜答了声是,手从后腰一抓,五指间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出来,她抖着肩膀笑了两声,“程大人,一路走好,不过你放心,黄泉路上,你定不会孤单,你的那个‘惜惜’也会陪在你身侧的。”
话落,匕首便高高扬起,阳光映在刀刃上,白亮亮的一片,照得程牧游睁不开眼睛。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灰暗:还是不行吗?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咔擦。”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声响,像是鞋子踩断了树枝,清越、响亮。
蒋惜惜略一愣神,手臂一滞,旋即又不管不顾的朝程牧游的胸口扎下来。
“嗖。”
一根红绳从林间穿过,直奔着那匕首而来,穿身而过时,将它断为两截。
蒋惜惜“啊”了一声,目光死死盯在还在她周围盘旋的红绳上面,声线抖了几抖,“天瑞,这绳子是是扎牛皮的绳子吧怎么怎么自己动了。”
方靖的目光却从绳子移到远处的丛林间,他看见,瞳瞳树影中,立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影子,淡青色的,几乎要和周围的草叶融为一体。
“谁?”
问出这个字,他忽然猜到那个人是谁了,可是想通之后,心脏却如坠深崖,摔得四分五裂,痛入骨髓。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娘呢,我娘她去哪里了?”他目眦欲裂,冲那人咆哮道。
“她啊,被我扔到无间地狱里,被铁蛇铁狗终日吐焰灼烧,百肢节内,悉下长钉,拔舌耕犁,抽肠锉斩,烊铜灌口,热铁缠身。万死千生,历百千劫,也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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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绣魂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锐的钢针,直扎进方靖的胸口,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稀烂。方靖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面颊上的肌肉跟着嘴唇一起抖动着,将本就阴沉的脸孔衬托得更加狰狞。
程牧游却深深的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松弛之余,他又在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声:果然还是老样子,话说的比谁都狠,怎么能激怒对手怎么来,不给人留一点回旋的余地,若不是仗着法力高强,估计早已经死了一千遍一万遍了。转念一想,又情不自禁的在唇边绽出一抹微笑:也是,她是什么人,无论神鬼,都不敢挡她的道,今次,竟然被这些东西算计,弄得她在床上躺了这么多时日。因此她现在应该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深深的耻辱感,所以对方靖说出这些话,到也在情礼之中。
果然如他所料,方靖忽然怒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利斧就朝前面扑了过去,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也一并冲杀向前,几人踩着荒草穿过道道树影,直冲那一抹淡青的影子奔去,可是越往前跑,心里就越觉得不对,为何那个女人的身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浅,在离他们只有几尺远的时候,她竟然彻底消失不见了,像是融在了空气中一般,只在草皮上留下一根细长的银针。
蒋惜惜定住脚步,抓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又望向脚旁那根闪着光的银针,一脸迷惑的冲方靖说道,“天瑞,她人呢?人怎么不见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方靖警惕的朝周围看了几圈,见实在瞅不出什么异样来,便俯低身子,眯眼看向草皮上的那根银针,口中怒骂道,“有什么神通尽管使出来,装神弄鬼虚张声势,还以为我们会怕你不成?”他嘴里这么说着,手却悄悄在身后抬起,提醒自己的同伴多加小心,不要着了他人的道。
可是银针却没有动静,它静静的横于晨曦之下,细长、秀挺,和普通的针并无二致。
如此对峙了一会儿,蒋惜惜有些不耐烦了,她吐了口唾沫,高声说道,“天瑞,咱们别在这破针上浪费时间了,想必她是为了救那程牧游,故意整出这么一招,拖延咱们。”
话落,她就一脚冲那银针踩过去,眼看要将它踩于脚下时,银针身上忽然划过一道白光,从针头滑至针尾,聚于针尖处,刺目耀眼,将几人照得同时闭上眼睛。
“小心。”
方靖吼了一声,不顾一切的冲过去要将蒋惜惜推开。可是他太迟了,银针忽然就地腾起,从蒋惜惜的后腰处一穿而过,速度之快,除了方靖,其他人竟然都未看到,就连蒋惜惜自己,也只是茫然的站着,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不过,当银针从蒋惜惜的腹部穿出来时,所有的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这倒不是因为银针的速度变慢了,而是因为它的针孔中,竟然穿着一条白线,一条细长的,如龙须一般的白线。
“天瑞”
蒋惜惜捂着肚子,茫然的看着悬于她身前的那根银针,它后面的白线在轻轻的上下起伏,像有生命一般。忽然,眼前一黑,她的身子轰然倒下,白线则在她头顶转来转去,少顷,蓦然停下,针尖对准了立于右侧,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程家家丁。
“小心这根针。”方靖冲那名家丁高声喊叫,声音因为紧张抖得厉害,像不是自己的了。
那家丁闻言,转身就跑,可只将将跑出两步,腰间就觉一阵刺痛,他捂住后腰,身子忽然向后弓起,眼中的光彩亦在刹那间消失无踪,身子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穿针引线,是为绣魂焉。”程牧游肃然说道,他看着银针在林中飞舞,带着一道白光,从那些人的身体中一一穿过,不知为何,心里竟腾出一股子悲凉:佛说,生死一如,可若生时受尽世间百苦,谁又能甘心默然死去?
思潮汹涌中,他忽然想起蒋惜惜问的那句话:大人,与他人不同,难道是罪过吗?
他摇头:不是,可是排斥异己是人的天性,异端有罪,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很多时候,人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排斥他人,欺侮他人,只是为自己的不良善造出一个名目、找一个借口罢了。
“我有什么错?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从未害过人,却被缝制进牛皮里面,埋于沼泽之下,灵魂和身体只能在生死之间徘徊,哪里都去不了,连死亡都不愿意接纳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
方靖悲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现在,银针已经从其他人的腰部穿过,连埋在地下的牛皮袋子都没有放过。他是最后一个,银针正对着他的脸,后面的白线绷得笔直,像是要马上发动起进攻一般。
一抹淡青色的影子由淡转浓,现形在银针后面,晏娘用两指夹住针身,俯身望向跪在地上的方靖,凛凛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有冤抱冤,有仇报仇,谁欠你的,你便找他去,抓住这些无辜的人不放做什么?”
方靖抬头,看着眼前那张暗含着笑意的脸孔,头突然扬高一点,“几百年了,他们早已转世投胎了几次了,我要怎么寻到他们?”
晏娘眼睛一弯,头又朝下探去,趴在方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俄顷,她看向他满是诧异的脸,口中问道,“可记住了?找到他们,一个也别放过,让他们尝尝你和你的族人曾受过的苦,只有切肤之痛,才能让人反省和忏悔。”
方靖嘴唇微翕,张大眼睛冲晏娘点了点头,口中喃喃道,“我记得了,姑娘说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只是,”他嗫嚅着,“当年他们用牛皮袋将我们缝住封死,以施了邪咒的红绳系口,就是为了让我们无法转世重生,现如今,我们已是这般非人非鬼的模样,恐怕地府也难收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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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鬼仙
晏娘展颜一笑,“这有何难,牛皮已破,红绳上的邪咒亦已被我破除,我送你们一程便是,”说到这里,见方靖仍是怀疑,便秀眉一挑,轻声说道,“你爹娘已经先你一步转世投胎去了,难道你不想与他们团聚吗?”
方靖大惊,“你不是说我娘我娘她”
晏娘耸肩,“我被她占了这么长时间肉身,说点气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听到这里,方靖脸上已经满是释然,他规规矩矩的跪下来,冲晏娘磕了三个头,“姑娘大恩,我们定不敢相忘,可是这恩情只能在下辈子再报答了。”
晏娘右手轻轻一抬,示意自己领情了,旋即正色说道,“卢天瑞,你准备好了吗?”
方靖点头,目光坦然的注视着眼前的银针,他看见她食指轻轻向下一落,那根银针便猛地抖动了两下,倏地飞向自己身后,从腰部直穿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便不知道了,只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拖拽着,朝一片刺眼却温暖的白光飞去,飘飘悠悠,犹如在云彩中一般。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只不断的重复着几个字:洪洞县,跃上村,杨周氏。
晏娘将白线从银针上取下来,把两端系在一起,将它套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晃了几下,这才朝还坐在地上起不了身的程牧游走过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程牧游扶着她的胳膊,眼睛却望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几个人,急道,“晏姑娘,他们怎么怎么还是一动不动,不会是不会是”
“不会什么?死了吗?”晏娘斜他一眼,摇头道,“大人放心,他们不似我,被夺舍了这么多天,魂魄没有那么容易回来,一会儿回去了我自会帮他们招魂,到时候,就又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了。”
听她说的这么轻松,程牧游的心算是放到肚子里去了,不过转念一想,口中兀自说出两个字,“夺舍?姑娘的意思是,这么多天,你们都被夺舍了?”
晏娘阖首,将程牧游搀扶至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旁边,让他坐下,这才说道,“夺舍是道家的理论,通俗点说,就是借尸还魂,《左传?昭公七年》就有写到: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尸,以为淫厉。可是自古以来,只有亡魂附于新尸之说,就像那血玉钗上的冤魂,即便怨气极深,也只是在谢小玉死后才能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像如今这般直接鸠占鹊巢,实属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