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握拳,“不光是少见,简直是罕见,它们竟然能附在姑娘体内,让你昏迷几日,程某实在是想不明白。”
晏娘在他身边坐下,摩挲着缠绕在皓腕上的白线,轻声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为何迅儿的项圈动的那么厉害,我却觉察不到这些玩意儿,直到今天,我看到了一只破掉的牛皮口袋以及它上面系着的红线,才想通事情的原委。原来卢天瑞和他的族人早已是非人非鬼的怪物,他们真正的名字,叫鬼仙。”
“鬼仙?”
“牛皮袋和红绳将他们的灵魂封存起来,沼泽又令他们的肉身不会腐败,可是,即使肉身和魂魄俱在,他们还是死了的,经历了几百年的光阴,他们变成了鬼道中的神仙,人道中的鬼物,非人非鬼,所以,我便无法感知到他们。”
程牧游恍然大悟,“我一直觉得奇怪,我划开牛皮袋的时候,明明有一具人体,可是它突然就消失不见,钻入小武的体内了,原来他们早已是处于鬼道与人道中间的另一种形态。”说到这里,他长眉一蹙,“姑娘刚才对方靖说了些什么?他为何突然对你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的步入轮回?”
晏娘得意得笑笑,“我告诉他那将他全族人害死的仇人转世后的身份,他能报仇,当然喜出望外,心急火燎的投胎去了。”
程牧游转头望向晏娘,见她的笑容里颇有些意味深长,便忍不住追问道,“晏姑娘,卢天瑞他们夺舍,罪孽深重,你却这般好心,无偿的帮助他们报仇雪恨?”
晏娘眼角一挑,随即低头,发出一声冷笑,“无偿?三十年后,卢天瑞的转世会在洪洞县跃上村杀掉杨氏一家老小,不过,他在返程的路上,会落入一口深潭,命丧水底,被水中的虾兵蟹将们啃食的干干净净。”
程牧游一怔,“姑娘的意思,卢天瑞失足落水,也是他的报应?”
晏娘望向程牧游,“他本有机会被人救起来的,只是那个过路之人,没有听到卢天瑞的呼喊,所以他才溺水而亡。”说到这里,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同情,“程大人,那个路人就是你堂弟程启山的转世,他今世被卢天瑞所害,所以这一报也还到了来世的卢天瑞身上。”
听到这句话,程牧游如五雷轰顶,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启山,启山他”
晏娘垂首,口中默然道,“为了保护程裕默和迅儿,他被卢天瑞杀害了。”
程牧游如定住了一般,嘴唇微翕,眼睛死死盯在几尺外的一株白桦树上面,久久都不能言语,过了大概有一炷香时间,他心绪稍稳,眼中却仍是盛满哀伤,看着晏娘的手轻声说道,“姑娘手伤未愈,不宜在阳光下暴晒太久,让程某替姑娘包扎一下吧。”
晏娘看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有一处椭圆形的疮疤,呈暗紫色,里面脓水未干,触目惊心。她莞尔一笑,毫不在意的将手放在身侧,“这次我能夺回自己的躯肉身,全靠大人的妙招,若不是大人让迅儿把泽漆偷偷涂抹到我的手背上,那老婆子就不会在惊恐之余被我抓住机会,我也不能一举将她驱赶出去。”
程牧游缓声说道,“他们得的是疠病,发病之初,皮肤会最先溃烂,然后蔓延全身,最后伤及肌理和骨头,毛发脱落、眼鼻塌陷、四肢畸形。我当时在林间发现了泽漆之后,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发,让迅儿将它的汁水涂抹在姑娘手上,没想到,还真的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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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往事
说着,程牧游便撕下一角干净的衣襟,硬将晏娘的手扯过来,把她的手背认真包扎好,口中低声说道,“泽漆全株有毒,尤其是它的汁液,对皮肤有很强的刺激性,接触便可致发炎溃烂。姑娘这皮虽然与常人不同,但是也不能过于大意,等回了新安,我再帮你好好医治。”
晏娘倒也不反抗,任由他替自己包扎伤口,嘴里自言自语道,“当时情况危急,那老婆子重生之念极强,又是从腰部的关元穴进入我的体内,将我的元气全部封死,所以到了最后,她只差分毫便会完全占据我的身体,可是在她将醒之际,却忽然看到了这个疮疤,登时便畏缩回去,我感觉到她的恐惧,这才抓住机会将她彻底逐出体内。可只是一个小小的疮疤罢了,怎能令她煞气全失,虚弱至此呢?”
程牧游将布条打了个小巧的结,遂慢慢抬头看向晏娘,“姑娘若是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便会懂他们为何会被一块小小的疮疤击败。”
晏娘站起身望向远方,想了一会儿,又垂首看着程牧游,“疠者,乃疫疠之气、毒气、异气、戾气、杂气。《素问》里面说:‘疠大至,民善暴死。’大人,这疠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病症?”
程牧游手抚下颌静默了一会儿,这才迎着晏娘好奇的目光,轻声说道,“古代文献记载,得了疠病的人会出现严重的畸形破相,包括大面积的皮肤增厚和溃烂,紧跟着会出现眉落、目损、鼻崩、唇裂、足底穿等比较可怕的症状。而随着病情的加重,患者会逐渐丧失痛觉,没有痛觉的保护,人很容易伤害到自己而不自知,于是常常撞在尖锐的石块上,或者烤火烤得皮肉枯焦。这会引起继发感染,这样的感染常常迁延不愈,加上肢端骨质破坏,最终出现手指头和脚趾头脱落。”
晏娘怔了一怔,“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病症?”
程牧游微微阖首,“不仅如此,疠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会传染,所以历朝历代皆对得了这种病的人极端恐惧,并将其污名化。自古以来,病人被隔离、被烧死或活埋的现象都不少见。秦代简文记载,如果犯有疠病,就会立即被流放到边境地区,而且在当地马上处死。更为可怕的是,囿于医术的限制,恐惧的人们无法解释这些现象,便认为这些患病的人是罪人、不洁之人,患病是受到神祇的惩罚,遇到病人就要驱赶、杀戮。因此,患者往往不敢对他人言明自己的病情,也不敢就医,而是会逃离到偏远地区躲起来,以此来保全性命。”
晏娘凤目圆睁,“所以卢天瑞和他的族人就是为了躲避外人的杀戮,才隐居于此地的?”
“小武告诉我,他们本也不算是同族,只是因为同患此病,聚于一处,才以同族互称。当年,有一位天竺僧人来到大唐,本来要去京邺翻译佛经,不料途经黄河两岸,看到有许多疠症患者,便心生慈悲,在群山优美之处建起了一座寺庙,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患者。可是后来被官府的人发现,下令抓捕,他们奋起反抗,侥幸逃脱,来到这四面皆是沼泽的荆门村安定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据小武说,卢天瑞的父母虽然皆患有疠病,可是他不知因何缘由,却一直没有感染上此病,所以他便成了唯一一个可以离开荆门村到外面去的人,也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的桥梁。虽然这些人一直隐居在此处,自给自足,但是有一些生活必需的东西,他们是造不出来的,所以便只能由卢天瑞从外面采买回来。可是有一天,卢天瑞回来的时候却带来了一位姑娘,据他所说,那名叫菱香的姑娘是逃难过来的,老父经不住旅途劳顿,病死在路上,只剩下她一人孤苦无依。卢天瑞心软,帮她葬了老父,那姑娘便说什么也要跟他回来,以身相许。当然,菱香看到这些面目可怖四肢畸形的人的时候,吓得不知所措,也一度想仓皇逃离,可是卢天瑞安慰她,说他会在别处另造一间房子,与这些人分开居住,让她不必害怕。菱香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些人患了疠病,只当他们受过伤,不愿见人,才隐居于此,再加上她当时对卢天瑞确实有情,所以便答允下来。”
晏娘把玩着手腕上的白线,“那菱香后来反悔了?”
程牧游点点头,“刚开始几年,她和卢天瑞倒也过得还算和睦,卢天瑞的爹娘甚至开始盼望着那菱香姑娘能为他们生下一个健康的孙儿,若真是如此,这么多年的苦难他们也算是没有白受。可是菱香的心理却在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这倒也不能怪她,长年和一些外貌怪异的人生活在一起,任谁都会感到压抑。所以,她开始巴望着离开荆门村。一开始,卢天瑞出去的时候,她便求他带自己一起出去,后来,即便是不需要采买任何物品,她也总是三天两头的想往外跑。有一天,她实在是忍不住,竟然对卢天瑞说想同他一起搬离这村子,到外面定居。卢天瑞当然不会答应,自己的父母族人都在这里,他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和倚靠,他若是离开了,谁来照顾剩下的这些人。于是两人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争吵,据小武说,他们吵得很凶,卢天瑞甚至不惜对菱香动了手,将她打得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小武还说,卢天瑞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半年以来,他已经感觉到了菱香的改变,她的心野了,不愿再被拘囿在荆门村里,所以他打她,只是为了树立起身为丈夫的权威,以此威慑菱香,让她把心重新收回来。”
晏娘“噗嗤”一笑,“这卢天瑞看似聪明,实则却是个傻子,他不明白,女人虽然拳头不硬,却能在其他地方把别人亏欠自己的全部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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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代价
程牧游看着远处,“没错,她要回来了,只是卢天瑞没有想到,他为这一顿拳脚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菱香病好后,便不再提要搬出去住的事情,可是她人却变了不少,沉默寡言,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到了肚子里。有一阵子,卢天瑞身体不适,菱香便一人离开荆门村,到集市上采买农耕用的种子。可是有一天回来的时候,她却脸色煞白,将自己锁在屋中,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出门。后来小武他们才知道,那天,菱香在镇子上遇到了一个得了疠病的人,那人所到之处,镇民们皆如惊弓之鸟,四下逃窜。最后那人被官府的人堵在城墙墙角,用点燃的稻草扔在身上,活活将他烧死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菱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竟是和一群染了疠症的人生活在一起,她被卢天瑞骗了,被他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我想,她当时除了恐惧,恐怕更多的还是仇恨,她觉得是卢天瑞将她拉入了这个火坑中,把她的一生彻底毁掉了。”
“所以,她便也要毁了他们?”晏娘扬眉问道。
程牧游点头,“是。有一天,菱香不见了,卢天瑞他们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就在大家伙以为她失足落进沼泽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队身着官服的人从外面跑进来。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躲进几年前挖好的那条地道里面,这是当年他们逃入荆门村时,为以防万一而特意挖出来的。可是官府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找到了,所有的人皆被五花大绑,拖到沼泽旁边。到了这个时候,天瑞才知道是是谁出卖了他们,因为菱香就站在县太爷的身后,脸上堆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晏娘冷哼了一声,“那姑娘倒是个心狠的,换作旁人,一走了之便也罢了,她却要卢天瑞和他所有族人的命。”
程牧游低低叹了一声,“三十五条人命,便毁于这菱香的手中了,而且还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裹进牛皮,系上红绳,扔入沼泽,他们是被上天诅咒的人,所以即便是死了也不能超生,只能永永远远与烂泥为伴,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徜徉。”晏娘淡淡道。
“怪不得程国光要杀死岑南英,他是怕了,对外来的女人有戒心,所以在杀死她之后,还要将尸身毁成那个样子。”程牧游在一旁摇头叹道。
听到这句话,晏娘看他一眼,忽然抿嘴一笑,眼睛中却仍是冰冷的,程牧游知道她定是又想到了什么,刚想开口问,晏娘却拍拍手掌站了起来,“大人,能走动了吗?这么多人都要靠我拖回去,我可是腾不出手再来搀扶您了。”
三日之后,所有被夺舍的人皆已能从床上下来了,他们躺了这么几天,神魂终于和肉体契合了,所以能走动时,俱是神清气爽,心情激动不已。当然,程启山的死对于程家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尤其是被他舍身救下的程裕默,更是悲痛万分,以至于在入殓的时候,悲伤的难以自持,哭昏过去几次。好在程牧游在场,即时帮她醒转过来,才没有酿出其它祸患。
路通了以后,程德轩与程秋池一家也从汴梁赶了过来,送程启山最后一程。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时间也已过去了半月,这天,程牧游一行准备启程回新安,临行前,与父亲和大伯坐在一处吃酒,不知不觉便又将话题聊到了程启山身上。
提起儿子,程国光又红了眼圈儿,灌下一杯酒后,他深深叹了一声,“启山这个人就是太老实,有时候被人欺负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程德轩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程牧游却清楚他指的是方靖与岑南英偷情一事,于是便沉默着,等程国光自己说下去。
“德轩,你知道吗?那方靖醒来之后,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又是磕头又是讨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那儿媳的身上,我这才知道,原来南英和他有私情,可是我这可怜的儿子,竟然到死不知道自己妻子是这样一个人。”
听完这席话,程德轩也低叹了一声,看了程牧游一眼,那意思分明就是你们兄弟两个倒是同病相怜,都找了不安于室的夫人。
不过,他虽瞪了儿子,嘴上却安慰道,“启山他不知道也好,至少不会那么难过。”
程国光看着弟弟,“德轩,我说这话,不单单是替启山不平,我是想提醒你,娶妻当娶贤,切莫让他们兄弟两个再步了启山的后尘啊。”
听到这句话,程德轩面色一沉,筷子也放下了,愁肠九回,化成眉间那三道越来越深刻的纹路,看得程牧游也默默将手中的筷子放于桌上。
“大哥,连你也看出来了吧,那女人就是个祸害,可是我这儿子却像吃了迷药似的,怎么劝都不听,硬要将她娶进家门,你看,这才不到一月,已经将我程府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不得有半点安生。”程德轩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原来这次回来奔丧,李玉珊也一并跟着来了,本来她作为妾氏,按规矩是不能参加丧葬仪式的,可是她非得要跟来,程德轩便也只能允了,只说到了这里住着便是。可她住了几天之后,便觉得闷了,非闹着程秋池要提前回去,程秋池不敢违抗父令,又安抚不了李玉珊,便索性装瞎做哑,谁也不得罪。哪知,他竟然惹恼了她,哭哭啼啼闹了好几天,旁人只当她是因为亲戚早逝,悲不自胜,殊不知她竟是在同自己的官人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