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娘抿嘴一笑,“这有何难?我们挑几只小蟹,就在这院中的鱼池中养着,等它们个头够大了,再让右耳做给你吃。”
闻言,迅儿激动地扭来扭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还是晏娘对我最好了,在这个世界上,迅儿最喜欢的就是晏娘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程牧游从外面推门而入,看见晏娘,便笑着说道,“姑娘可真是好本事,鱼池中还能养梭子蟹,程某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晏娘躬身行礼,“大人的伤可好些了?”
程牧游阖首,“好多了,有劳姑娘挂怀。”说到这里,他轻抚迅儿的发髻,假意责备道,“你嗅着香味儿过来的,现在却扭扭捏捏的不好意思过去,未免也太故作姿态了。”
迅儿本就是来绣庄吃饭的,只是见程牧游忽然过来,遂不敢造次,谁知这次父亲竟然没有责备他不懂礼数,于是忙吐吐舌头,乐呵呵的走到石桌旁坐下,和右耳一起大快朵颐起来。
见两人吃得不亦乐乎,晏娘便旋身对程牧游说道,“大人,人已经被您支走了,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吧。”
见心思被她猜透,程牧游便干脆直言不讳,“晏姑娘,许大年临死前可曾告诉过你那复活屈子鸟的龙胆来自何处?”
晏娘摇头,“他未曾提到此事,在当时的那种情境下,我也犯了疏忽,忘记向他问起。”
闻言,程牧游眉间笼上一层愁云,两手轻轻一搓,遂低声说道,“可是没找到那屠龙之人,我心里总是不安宁。”
晏娘眉峰一挑,盯着他的眼睛,“大人有什么好不安宁的?”
程牧游一时语结,愣住不动,眼睛从晏娘脸上转到她身后的葡萄架上,专心致志地盯着一串熟透的葡萄看着,仿佛那葡萄上面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
晏娘白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毫不避嫌地拉着他朝院外走,好在右耳和迅儿正对着一桌美食吃得抬不起头,所以才没看到两人奇怪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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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巷子深处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旁,晏娘才放开手,转身直面程牧游,口中冷冷道,“大人,你曾答应过我,不会将我受伤那晚的事情告知他人,可是现在,你不仅将它告诉了令尊,还一次次的提起这件事,究竟是为何?”
程牧游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姑娘说我将此事告诉了家父?”
晏娘冷哼一声,“若非如此,为何他专程到霁虹绣庄来看我,试探我?除非是你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否则,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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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福祸相依
闻言,程牧游扶额,“姑娘实在是误会我了,此事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人知晓,我绝对没有将它告诉父亲。”
晏娘眉间舒缓了一些,“真的?”
“怎敢欺瞒。”
她呼出一口气,“好吧,我姑且相信大人便是。”
见晏娘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程牧游心中略感庆幸,若是她刨根问底,他还真不知该怎么说,难道如实告知,说程德轩是来考察她适不适合做程家的儿媳的?
没想心里刚刚放下一点,她却忽然又提起了程德轩,“钟志清惨死,钟敏失踪,想必令尊现在因为大人错失了一段好姻缘,伤心的很吧。”
程牧游心里一惊,“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晏娘朝迅儿努努嘴嘴,“当然是听这小子说的了。”
程牧游又一次扶额道,“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瞎听来的,姑娘切莫放在心上。”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急欲将事情从自己身上撇除,“钟志清死后,从他家中搜到了他与辽国私通款曲的密信,坐实了他劫盐船的罪名,可是钟敏,却就此失去踪影,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父亲惨死,家宅被搜,大厦一夜倾覆,她跑掉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晏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那句在心里压了很久的话,“我听说,钟府被搜家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了大量的金银,此事可当真?”
程牧游阖首,“姑娘的消息没错,那钟志清虽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但是就算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不可能积攒这么多银钱,所以我怀疑他早就与那杜氏兄弟勾结,此次劫盐船也绝不是他犯下的第一起劫案。再加上他是被屈子鸟将全身的肉啄光而死的,所以我便猜测,十六年前的那件事,他钟志清许是也脱离不了干系。”说到这里,见晏娘神色凝重了不少,便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实不相瞒,程某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姑娘的,那晚许大年是否曾对姑娘透露过什么?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晏娘轻轻垂下眼帘,“大人猜测的没错,十六年前那件案子确实是钟志清所为,我之所以一直没说,是因为所有的证据都随着钟志清的惨死消失无踪了,若执意追究,只会累及旁人。”
闻言,程牧游大吃一惊,“晏姑娘,此话怎讲?十六年前那件事早就连累到了无辜的人,厢军副部头严庆阳,他因此案携部逃走,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晏娘看着他惨然一笑,“大人,你第一次遇见蒋姑娘时,是在何地?”
程牧游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姑娘为何突然提起惜惜?她是我从宋辽交界的一座深山里救出来的,那地方叫泥沽山,当时她爹和其他村民皆死在辽兵手下,只剩下她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晏娘,眸中满是惊异。
晏娘迎上他的目光,“许大年说,严庆阳率部藏在泥沽山中,他们隐姓埋名,在那里一过就是八年,直到被钟志清派来灭口的辽兵找到,赶尽杀绝。我想,由于年长月久,严庆阳和他的部下早已变了容貌,再加上宋军中早已换了一批人,所以你们来到泥沽山,看到他们的尸体时,才没认出那正是朝廷找了整整八年的人。”
听到这里,程牧游的脸色由一开始的惊诧,慢慢化为凄入肝脾的哀痛,“惜惜就是严庆阳的女儿?”
晏娘点头,“许大年说,严庆阳为了躲避追捕,改名为蒋禹城,所以我想蒋姑娘,就是他的女儿。”
话落,见程牧游许久都没有发声,只盯着地上一片斑驳的树影不动,晏娘便上前一步,轻声说道,“蒋姑娘虽然身世坎坷,但是生性豁达,我每次见她没心没肺的高兴着,心里也总像放晴了似的,跟着她一起高兴。所以,既然此事已无回转的余地,何不就此放下,将真相永远埋藏起来,我想,这也是严庆阳乐意看到的结果。”
俄顷,程牧游慢慢回首,晏娘看到,他双眸中盛满了深重的痛苦,眉心处,亦有抹不掉的愁痕,他锁住她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晏姑娘,这件事就算作你我之间的第二个秘密,可好?”
晏娘深深点头:复仇,是必须用生命来背负的沉重枷锁,于许大年如此,与她也是如此,既知个中滋味,她便不想蒋惜惜步自己的后尘。更何况,蒋惜惜的仇人早已不在这人世间,她若知道真相,又该如何面对?
想到这里,晏娘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大人,我想严庆阳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大人收留,长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捕快,心里应该也会感到些许安慰吧。”
这句话本是安慰,可是程牧游听到后非但没有释然,反倒更加难过起来,他轻叹一声,“可是我终还是没能好好护着她,当年在玉泉镇,她被刺伤腹部,胞宫破裂,此生都无法生育,我怎么对得起严庆阳的在天之灵呢。”
晏娘摇头一笑,“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大人不知,那日屈子鸟带走钟志清时,曾撞上了蒋姑娘,若非她没有胞宫,恐怕雏鸟就要用她的肚子来做巢了。”
闻言,程牧游心中才稍感安慰,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史今从巷口处跑来,到了身边,轻轻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大人,钟志清的手下还是没有消息,这几日,我们将新安城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到他。”
程牧游面色一滞,压低声音道,“此事关系重大,无论如何也要将人给找出来。”说到这里,他略一思忖,遂旋身冲晏娘拱手告别,步履匆匆地随着史今朝新安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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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命
一直把晏娘送到霁虹绣庄门口,迅儿才朝她摆摆手,转身朝新安府走去,提溜在手里的香包随着他一蹦一跳的动作来回晃悠着,不一会儿功夫,便和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新安府的大门内。
见迅儿不见了,晏娘这才推开门走进霁虹绣庄,刚迈过门槛,便看到右耳正撸着袖子在鱼池中抓螃蟹,边抓还边回头说道,“姑娘,别说,这些蟹子被养得又肥又大,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还真不好抓呢。”
晏娘走到躺椅边歪着身子坐下,懒洋洋道,“明儿你做菜的时候,记得在里面加上一味条草果,迅儿的一魂刚刚归位,需要靠它定定心神。”
右耳道着是,口中却疑道,“姑娘,咱们刚来新安那日,你便拿走迅儿的一缕魂魄,将之缝在香囊内,怎的在今天又将它还给那小子了呢?”
晏娘仰身卧倒,一手盖在眼上,挡住头顶的秋阳,慢慢说道,“当日我之所以取他魂魄,是因为他是程家唯一的血脉,我想着万一有一天我们寻不着程德轩下毒的证据,也好拿这小子来要挟那老贼。”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可是现在,怕是用不上了。”
右耳好容易捞起最后一只螃蟹,也不顾蟹螯锋锐,忙回头问道,“为何用不上?是因为姑娘也对那孩子有了感情,所以舍不得对他下手?”
晏娘轻轻地笑,“傻子,半月前你找到钟志清的狗腿子时,他说过什么,难道你竟忘记了?”
右耳的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终于,又都回到了眼眶正中间,口中讷讷说道,“他说钟志清知道了程大人的秘密,还说那程牧游也参与了十年之祭什么什么的,哎呀,总之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我也搞不懂什么意思,反正到了最后,姑娘便说这人留不得,一根银针,就了结了他的性命。”
晏娘被他逗得一乐,手也从眼皮上移下,她坐直身子,嘴角噙笑道,“听不懂不要紧,反正你要记得,以前是我冤枉了程大人,以为他和他父亲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现在既已明白他绝非奸佞,我便不能将迅儿作为要挟程德轩的筹码,懂了吗?”
右耳“哦哦”的答应着,心里其实还是一片混沌,他只记得半月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晏娘得知真相后的样子:她先是深深的震惊,之后,更是一拳将一株粗壮的槐树从中间夯折,后悔不迭,直说幸亏还未曾做出傻事,否则岂不是要一辈子后悔。
想到这里,右耳摇摇头:这人世间的事实在太过复杂,这好人坏人,可能朝夕之间就掉了个个儿。它呢,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一只能做饭擅打扫的猴子,其它事情,就都听姑娘的罢。
想通之后,他便抓起几只大螃蟹,高高兴兴地朝灶房走去,然而刚刚迈出一只脚,却又收了回来,扭头望向晏娘,轻声道,“姑娘,许大年的龙胆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会不会是他?”
晏娘脸上的笑意倏地敛起了,双眼微眯地望向湛蓝色的天空,冷淡的眼珠子里划过一道寒光,“不是他又会是谁?这世上能屠龙之人,只剩下他一人。当年,连我都差点命丧于他手,现在他虽然有伤在身,却仍然能凭一己之力宰杀掉一条道行尚浅的小龙,可见他真正的实力有多可怕。”
右耳重重在地上踩了一脚,“那老道真喜欢多管闲事,什么都要参和上一脚,我看啊,他就是个天降灾星,是个祸害,天生就是来搅混水的。”
晏娘冷笑,“你以为他同你一样,想到一出是一出,做事毫无目的的吗?”
右耳张开嘴巴,瞪圆了两只眼睛,“姑娘,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搅屎棍到底想干嘛?”
晏娘缓缓从摇椅上站起,嘴巴带着狠劲儿一努,“这妖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续命,他已经有上千年的岁数,没有人命供给,怎可能活这么久。还记得他脖颈上那条像小蛇似的疤痕吗?那是他杀人的痕迹,杀的人越多,那条疤便越粗,所以他才不时被死在自己手中的冤魂吞噬元气,每隔百年便要找处无人之境好生修养。”
右耳呆呆道,“那那他制那御魄词,并不是单纯的想做一本怪书,而是为了人命?”
晏娘照他头顶一拍,“你现在才明白?不过,不管是御魄词也好,还是孙怀瑾手中的那几百条人命也罢,于他而言,只是零嘴点心,算不得正餐,”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右耳,你说,这世上谁的命最宝贵?”
右耳想了半天,“要是算上天界地府,那就难说了,可是在人间,那自然是皇帝老儿的命最珍贵。”
晏娘淡淡一笑,“不错,所以他游走人间这么多年,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些皇帝们的命。当年他之所以为秦哀公制御魄词,是因为他和秦王之间早已立下盟约,他帮他赢回天下,他便赠他十年阳寿。要知道天子的十年阳寿,可不比旁人,这笔买卖他只赚不亏。”说到这里,她轻哼一声,“此后,他便尝到了甜头,于是四处作恶,不惜助纣为虐,甚至身侍二主。若我没猜错,他当时之所以叛辽,就是因为景宗阳寿已得,再无利用的价值,所以,他便投靠我大宋,将李德让出卖了。”
右耳听得一头雾水,盯着自己的脚趾分析了好大一会子,才缓缓抬起头,“姑娘的意思是,他与先帝也也做了一笔交易?”
晏娘瞥它一眼,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来,“先帝怎么可能入了他的套子,不过,他在先帝这里没占着半分便宜,心中自是不甘,所以,便暗中投靠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