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泽被他口是心非的模样逗乐了,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笑着说道,“放心拿着好了,我会和你爹说的。”
闻言,邹小同笑得见牙不见眼,慌得忙要去屋里拿他那只装满了“宝贝”的木匣子,生怕怠慢了这张宝贵的剪纸。可是,他刚打开门,却看到院外匆匆奔过去一队人,每人都木着张脸,更有甚者,还拿着防身的木棍,看起来一副大敌当头的模样。
邹小同站住不动,脸上写满了迷茫,“公子,他们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做什么呀?”
李云泽也看到了那些像潮水一般奔涌过去的村民,他略一沉吟,遂抬头道,“一定是出事了,小同,你快掺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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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蒂冢旁边聚集了乌央乌央的一大群人,邹小同搀着李云泽在挤得严严实实的人墙外面转了几圈儿,才终于找到一处人少的地方,用尽全力钻了进去。
可是刚来到里面,邹小同便后悔了,他惊呼一声,将脑袋藏到李云泽腰间,两手死死得拽住他的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李云泽一手轻抚他的发髻,眼睛却死死地盯住那个倒在石碑旁边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仰面朝天,手臂和双腿折出怪异的形状,就像道家的“卍”字,他的眼珠子不见了,眼眶中的鲜血已经凝固,变成了两坨乌黑,看起来怪异到了极点。
“公子,那两个女人又出来害人了是不是?她们为什么要挖人的眼珠子,我哥就是这样,这个人也是如此”
李云泽将他搂紧了一点,“小同,你见过这个男人吗?”
邹小同不敢回首,只拼命的摇头,“没见过,他不是村里的人,我不认识他。”
李云泽点头,目光在石碑周围细细掠过:那里土石平坦,荒草萋萋,并没有被挖掘过的迹象,可是,石碑边上,分明放着一口破旧的布袋和一只沾着血迹的铲子,草丛中,还隐约可见一根折成两段的铁钎。
他心里嘀咕:这人分明是来盗墓的,只是不知为何突遭横祸,竟然被挖去了眼珠子。可是这连蒂冢中葬着的两个女子怎会如此凶悍,不仅要杀人,还要将人的眼珠子残忍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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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孔雀
正在思忖之间,忽见邹民和他婆子步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边跑还边喊着小同的名字,脸上的神色甚是慌张。
见状,李云泽连忙拉着小同,一瘸一拐地重新挤出人群,将他带至邹氏夫妻身边。两人看到小同安然无事,这才放下心,不过,邹婶子还是抱住小同痛哭了一场,哭得眼睛都红了。李云泽知道她是遇景思情,又想起了那死于此处的大儿子,所以不免心生歉意,好在邹民并无因此事怪他,只催促着他们赶紧回家,不要在此处多做逗留,免得再多生出事端。
不过,邹家冰窟一般的气氛还是持续了一整天,晚饭后,邹民来看过李云泽一眼,便去睡了,就连一向活泼的小同也一反常态,早早熄灯睡下了。
见所有人都安歇下来,院里院外一片寂静,李云泽方才从床上爬起走到桌边。
他腿脚灵便得很,不需要人搀扶也走得四平八稳,手里还拿着一张鲜红的纸,很薄,稍不注意,纸锋便会划破他冰冷的手指。
李云泽在凳子上坐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缠着红线的剪刀,他将刀尖对准红纸,毫不犹豫的戳了过去,随着一阵像雪花落地一般的“簌簌”声,红色的纸屑飘了满怀,在他洁白的中衣绘出一幅怪异的图案。
剪刀在油灯暗淡的火苗下飞舞,他全神贯注,甚至忘了掩饰眼底那两盏幽绿色的荧光。
未几,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出现在他的掌心,眼睛灵动,尾巴上的毛根根立起,身上还缀着几朵梅花,看起来憨态可掬。
李云泽双唇微翕,冲它吹出一口气,小狗像被惊醒一般,“嗵”的一下直立起身子,垂下头甩甩耳朵,两爪匍匐向前,伸了个舒适的懒腰,然后,便一眨不眨地仰头望着李云泽,似乎在等待他的指令。
修长的手指顺着纸狗的脊背一直滑到尾巴尖儿,李云泽的目光穿过它镂空的身子飘向门外,口中低声说道,“去吧,看看那连蒂冢里埋着的到底是什么?”
闻言,小狗“哼”了一声,从他掌心一跃蹦到地上,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门外跑去,越过门槛之时,它的身子化成一道虹,融进了无尽的黑暗中,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李云泽看着安静的如一潭死水的暗夜,目光一凛,一言不发的重新回到床榻躺下,盯着房梁上的暗影发了好一会子呆,才缓缓阖上干涩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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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小同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整整一个时辰了,瘦小的身子把床板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加剧了他不能成眠的焦虑。
白天看到的那具没有眼睛的尸体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虽然他已经强迫自己将那个被折叠成可怕形状的人影逼出去,可是过不了多久,它便会偷偷摸摸的重新爬回来,当邹小同意识到时,它已经在他脑袋里待了好长时间,用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眶子“注视”着他的双眼。
再又一次和那双“眼睛”对视上的时候,邹小同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两手拼命地在头顶拍了几下,直打得自己彻底清醒了才罢休。之后,他便不敢再睡了,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一动也不动的坐着。
“哗啦”。
屋角传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邹小同身子一紧,忙将目光移到那个逼仄的角落,那里放着他的宝贝木匣子,而刚才的那阵响动似是木匣打开的声音。
可是屋里明明没有人,木匣又怎么会自己打开了呢?
邹小同屏住呼吸,注视着那片被黑夜遮蔽住的角落,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一般。
“唰唰”
角落里忽然又传出一阵异动,与刚才的声音不同,这次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木匣中跳了出来,一点一点的从那片浓稠的黑暗中向他的方向走来。
邹小同紧紧咬住嘴唇,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忽的捂住嘴巴,背部绷得笔直。
他看到了一个花不溜秋的东西慢慢突破暗夜的遮挡,如闲庭信步一般沓沓来到床前,看了他一眼后,忽然竖起五彩缤纷的尾羽,炫耀似的朝他抖了一抖。
那只李云泽送他的孔雀,活了。
它悠闲地屋中踱来踱去,碧绿的羽毛偶尔从邹小同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掠过,带给他一股不真实的刺痛感。
如此这般僵持了一阵子之后,邹小同终于从恐惧的压制下挣脱出来,他掀开被子跳下床,疯也似的朝房门处跑去,眼看手就要触到门栓了,背后却飘来一个声音,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听到这句似懂非懂的诗,邹小同脚下一滞,随后,却是毫不迟疑的抓住屋门,欲将它打开。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拽了半天,木门却纹丝不动,连一条缝隙都没有敞开,像被从外面锁住了一般。
邹小同心中大骇,哆嗦着用眼角的余光朝后一瞥,却在看到那道立在孔雀旁边的黑影时腿脚一软,轰然倒在地上。
那个人影身形不高,面容虽在夜色的遮蔽下显得模糊不清,但是却隐约能看出他脸部的轮廓和邹小同极其相似,他朝邹小同走来时,孔雀就跟在他旁边,时不时用尾羽蹭一下他的手臂,看起来同他十分亲昵。
来到邹小同跟前,那人便站住不动,头略略垂下,目光死死锁住邹小同的双眼,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看。
俄顷,几滴热乎乎的液体忽然从他脸上滑落,滴在邹小同的唇边、鼻间,腥甜的味道令他压抑了好久的恐惧倾盆而出,他大张着嘴巴,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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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血
邹小同感觉自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嘴巴里咿咿呀呀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能知道他一直试图从唇齿间挤出的那两个字是“大哥。”
是啊,那个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同他年纪相仿外貌相似,眼眶中正在滴血的男孩子不是他大哥又能是谁?只是,他为何在死了整整十年后,又回来了?
邹小同想不明白,现在他脑中一片混沌,口鼻间的血腥味儿熏得他脑袋一阵阵的疼,太阳穴亦跟着“突突”地跳个不停,天灵盖都似乎要裂成两半。
可就在他迷乱之际,面前的那个黑影却说话了。
语调慢慢,细声细气,里面糅杂着无限悲凉。
“剪纸的起源与汉武帝有关,相传汉武帝在李夫人去世后内心悲痛,方士李绍翁为了安慰汉武帝,用纸剪了李夫人的像,借助帷帐与烛光上演了一场‘纸影戏’,让汉武帝与李夫人隔着帷帐重新相见。旁人都说,这不过是烛光摇曳帷帐幽幽制造出来的假象,我却不信,汉武帝绝非昏君,岂能被这样的雕虫小技欺瞒,他之所以在那夜见到了李夫人,是因为剪纸招魂,将美人的一缕残魂从阴间召回,安抚了武帝的相思之苦。”
邹小同从小在乡间长大,大字不识一个,这番文绉绉的话听得他昏头昏脑,不知所以,可是,还未细品出其中的意思,那人便又一次开口了。
“在楚国南郢故地,南漳县荆山脚下,端公用巫术招魂治病的方法就是剪纸人。作法时,端公手执剪刀在黄表纸上剪出五个纸人,分别象征心、肝、脾、肺、肾,并用令牌在纸人上书写失魂者姓名,焚香祷告、歌舞招魂;鄂东一带巫师招魂时也剪出纸人数对,置于香炉中,边念咒语边以竹竿挑头巾粘纸人于其上,象征魂之归来;《荆楚岁时记》亦记载,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遣……”
说到这里,若邹小同再听不明白,那他可真的白活了这么多年的岁数,他哆嗦双唇,终于说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可是我并未召唤大哥的魂魄啊”
黑影不动,俄顷,凄然说出一句话,“你是没有,可有人却迫不及待地唤我出来,”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滞,又冷了几分,“小同,我一人在孤冢中待了整整十年,总觉孤单难耐,你可愿过来陪我”
话落,邹小同身后的房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打开了,他扭头,看到黑暗如一只狰狞的怪兽,铺天盖地的朝自己压下来,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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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被狂风拍得“噼噼啪啪”直响,李云泽被吵的心烦,索性披衣起身,缓步移至窗边,看着外面风雨欲来的景象。
屋外狂风呼啸,院中那株大柳树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树枝就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抽打着。
忽然,一道耀眼的电光把天空照得通亮,紧接着,头顶便传来天崩地裂的雷声,霎时间倾盆大雨直泻下来,在邹家的小院中织绘出一个连绵不断的雨网。
李云泽望着前面的雨雾,两道秀气的眉毛一点点的锁到一起:纸狗已经出去了整整一晚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未回来?难道它在连蒂冢里遇到了什么变故?
这么想着,他心里忽的升腾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手心中嗖嗖冒着冷汗,连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正在仓皇之时,身后的小窗外忽然“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上去,将窗户撞得“啪啪”作响。
李云泽心头一喜,忙走过去将窗子打开,果见那纸狗蹲在窗台上,“哼哧哼哧”地穿着粗气。
李云泽将它揣进怀里,“幸亏你回的即时,若再晚一会儿,纸被雨浇透了,你恐怕就黏在地上动不了了。”
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纸狗的颜色看起来似乎深了一点,最怪异的是,它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儿,飘进他的鼻中,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手指,发现自己的手竟也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不是颜料,而是人血。
李云泽愣在原地不动,心里一瞬间奔腾过去几百个念头,可是每一个都逃得极快,他怎么都捕捉不住。
正暗自发呆,屋外忽然传来邹婶惊惶的呼喊:“小同小同去哪了?他爸,小同屋里怎么没人啊?”
李云泽被这颤抖的叫声吓得一个激灵,他飞身跑到院里,冲六神无主的邹氏夫妻急问道,“小同呢?他失踪了吗?”
邹民看他一眼,老泪倏地落下,他手臂僵直的朝小同的房间一指,“孩子不见了,床上都是冷的,应该昨个半夜就走了,小兄弟,你说你说小同会去哪里?”
李云泽没有作声,如今,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地上那只纸孔雀吸引住了:它的尾羽很美,就像一柄精致的蒲扇,可是,它的眼睛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洞,似乎正在对他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李云泽转身,一把揪住邹民的胳膊,声音刹那间变得低沉干涩,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告诉我,连蒂冢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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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石碑上青苔斑驳,遮盖住了岁月留下的裂纹。
李云泽就站在石碑边上,他现在被雨浇得狼狈不堪,平日里的飘逸潇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颓丧和掩盖不住的怒气。
及腰的长发无精打采的挂在他的脸上和肩头,把他苍白的脸映衬的有些诡异,再加上双眼中那两点忽隐忽现的荧光,更是给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鬼气,和旁边的古冢古墓倒是相得益彰。
他绕着石碑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掷到碑旁那个黑乎乎的洞穴上:洞口的石头已经被挪开了,那东西似乎知道他要来,所以开门迎客,不再躲躲藏藏、故弄玄虚。
李云泽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冷笑: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