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民搓手,面露崇敬之色,“原来小兄弟是读书人啊,我方才一见你,就觉得你斯文有理,果然是没有看错。”
李云泽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忙转移话题道,“大哥,刚才遇到你时,见你神色慌张,心神不定,还说什么此地不宜久留,便急匆匆将我带到家里来了,这到底所为何故啊?”
邹民被他问得心神一晃,将手里的汤碗忽地握紧了,俄顷,他垂下那颗花白的脑袋,细声说道,“那里是个古冢,大半夜的,总不适宜在那种地方流连”
李云泽恍然,“原来如此,我方才路过之时,看到一个黑影,还以为是间废弃的屋子,原来竟是座古冢。只是不知这冢里埋着什么人,规模竟是不小。”
闻言,邹民的身子微微一动,沉默了半晌,忽然神色木然的站起,“小兄弟,你赶了一天的路,又被雨浇了个透湿,应该也乏了,还是早点安歇下吧。一会儿我让我那婆子给你送点跌打膏药过来,你敷在脚腕上,再歇个几日应该就没事了。”
语罢,他便站起身,急急的朝门外走去,独留李云泽一人在这间朴素却又不失温暖的厢房中,尴尬的坐于床上一动不动。他脑中反复将刚才与邹民的谈话过了几遍,可仍没找出气氛忽然冷下来的原因,正心神不宁之际,屋门却又一次被推开了。
一个孩子趴在门缝中探头探脑的朝里面望,他看起来刚到始龀之年,稀疏的黄毛在头顶挽成一个圆髻。
李云泽和善的笑笑,伸手示意他过来,那孩子于是迈过门槛,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冲李云泽回了一个和他父亲极其相似的憨厚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李云泽将他招呼到床边,从包裹里翻出一块点心塞到他手中。
“邹小同。”孩子将点心塞到嘴巴里,掉了一床的渣子。
“有小同,就应该有大同啊。”李云泽逗他。
孩子擦擦嘴角,“大同是我哥的名字,不过十年前他就”他耸耸肩,做了个两手一摊的动作。
看他如此没心没肺,李云泽心里却并不讶异,十年前,他应该还未出生吧,既然从未见过这个“大哥”,自然是不会对一个陌生的人多生出一点情愫来。
“方才我在门外听到公子和我爹说话了,您别责怪我爹,我大哥他就是在连蒂冢没的,这么多年来,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那个地方。”他吃完点心,哼哼哧哧地吸溜着鼻涕,冲李云泽解释。
“你说,那个古冢还有名字?叫什么连蒂冢?”李云泽忽然来了兴致。
“双花擢秀,连蒂垂芳,村里教书的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这古冢里面埋着两个女人,她们本是表姊妹,在同一个戏班中唱戏,孰知时日久了,竟然人戏不分,彼此间生出了男女情谊,后来被班主发现,将两人遣返回故土。她们怕不为世道所容,便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投河自尽。他人怜悯她们年纪轻轻便命丧河中,于是打捞出尸首,埋于村旁,并称其为连蒂冢。”
李云泽吃了一惊,“原来这古冢中埋着的两个女人竟然有金兰之谊?”说完,他忽觉不该在小孩子面前提及此等污秽之事,于是忙咳了几声,转移了话题,“这连蒂冢与你哥哥又有何干系?难道那两个女人死后不得安生,复又出来作恶不成?”
邹小同抓抓没几根毛的头顶,轻叹一声,“此事我从未听爹娘说过,只是偶尔从他人处得知,我大哥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日和同伴到连蒂冢附近玩耍,他们一群人绕着石碑疯跑,跑着跑着,忽然发现那古冢旁边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洞口虽不大,望下去却看不到头,可是明明前一天,那里还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硬石头,没有旁的东西。”
“于是几个小孩儿便彼此玩笑,有说那是狐狸洞的,也有说那是黄大仙的洞穴,相互之间争不出个结果来。到了最后,他们便打赌,说谁能爬到洞中去一探究竟,其他人就要给他当一个月的坐骑。我大哥在那帮小孩儿中年龄最大,自是不愿意认输的,再加上其他人围在一旁起哄,于是,他便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洞口,首当其冲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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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盗
“他再没出来?”李云泽的心随着邹小同简洁的叙述一点点的缩紧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想象着他哥哥最后一次望向身后那片的光明时的样子。他一定感觉到了什么,那条地道阴森可怖,它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难道真的是一只毛色鲜艳的狐狸?
邹小同点点头,“他没出来,那些小孩儿在外面等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黑暗笼罩了大地,他们才哭着喊着跑回村里,将哥哥失踪的事情告诉大人们。”
“后来呢?你爹他们没去找你哥哥?”
邹小同又吸溜一下鼻涕,“找了,不光我爹,村里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出动了,可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了连蒂冢,却发现那条地道的入口处已经塌了,洞口被几块大石头填死了。爹他们大吃一惊,刚要用铁锹将洞口铲开,却发现不远处的石碑上面搁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我哥浑身是血的挂在那方斑驳的石碑上,两只眼珠子被挖了出来,黑红色的眼眶无助地望向暮色苍茫的天空。”
李云泽觉得后背一凉,不由自主的伸手捂住嘴巴,俄顷,他缓缓将手放下,心中却已明白了邹民不愿提及连蒂冢的原因。他看着搓弄着手指头的邹小同,轻声问道,“后来你爹没再追究下去?”
邹小同自嘲似地笑笑,“他倒是想追究来着,听旁人说,爹当时像疯了一般,拿起铁锹便要砸那石碑,可是他人还未到碑前,就见石碑的裂缝中飘出两股青烟,蜿蜒向上,竟在碑顶化成两抹若隐若现的影子,远望过去,可不是身着戏服的两个女人。那两个女鬼见爹手持铁锹,也不言语,只同时从袖中取出两柄折扇,朝前面扇过去。这一扇不要紧,我爹只觉得眼眶生疼,眼珠子像是要从里面跳将出来一般。他扔掉铁锹,躺在地上捂脸惨嚎,好在村民们及时赶到,将爹救走,这才保住了他的一双眼睛。”
李云泽眼睛转了一转,“女鬼?那里真的有鬼?”
邹小同看他,“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公子难道还不相信?”
李云泽淡淡一笑,“怎会,虽说眼见不一定为实,但这是发生在你们全村人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自然不会有假。只是从那以后,这连蒂冢附近就再没有发生过怪事了吗?”
邹小同摇头,“没有,出了那样的事,村里的人便不许小孩子们再靠近那里半步,就是大人们,也避免在夜里从那里路过,所以那古冢就越发荒凉,周围的野草高得吓人,公子今天没在那里迷路,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正说着,屋门忽然被敲响了,见状,邹小同忙从床上起来去开门,见到他娘手里拿着药瓶站在门边,他吐吐舌头,从她身边钻过去跑进院子里去了。邹婶子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又歉意的对李云泽笑笑,“这孩子,见到有人来就兴奋,没有扰到公子吧?”
李云泽笑,“这孩子不认生,倒是个开朗的。”
邹婶子勉力一笑,“他是和他哥哥不一样。”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倏地消下去一半,把药瓶放到床沿上,垂下头转身离开了。
李云泽望着她与年龄不相符的佝偻背影,口中默默念出三个字:“连蒂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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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一轮圆月升起在轻云覆盖的天空中,月华淡泊,铺洒下一地的灰白。
一个黑影从远处朝连蒂冢走来,不走正路,却深一脚浅一脚的荒草中潜行,走到石碑跟前,鞋底早已挂满了烂泥,便不得不斜倚在石碑旁边,捡了根草根将那烂泥刮掉。
处理得当后,他便直起身子,细细打量面前这座破旧却依然不失高大石碑,枯糙的手指从碑纹上摩挲而过。如此这般的摸索了一会儿,他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果然是个好物,看起来至少也得有三五百年了,碑又铸造的这般高大,保不齐是哪个落魄贵族的墓穴呢。”
想到这里,他便一刻也不敢耽搁,从撂在地上的布袋中掏出一把铲子,在石碑周围又戳又捣,终于,他找对了地方,铲子触到一块坚硬的石壁上,发出“哐哐”的声响,听起来清脆且空洞。
他心里一喜,将那铲子到一旁,三两步走到布袋旁边,抓出一柄又尖又细的的铁钎出来,又快速折返到石碑旁,对准地上那个深坑,猛地扎了下去。
“咵啦。”
里面似乎有石头掉落的声音,砸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他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又一次抓起铲子朝下捣了几下,将那小洞戳成一个齐腰粗的大洞,俄顷,他放下手中的铲子,从袖口抽出一捆麻绳,一端系于碑上,另一端慢慢伸进洞口。
麻绳越放越多,可奇怪的是,眼看着一捆绳子就要放完,端口还未触及墓室的底部。
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比这大得多的墓他也不是没有下过,可是最多绳子只落下一半,便可以着地,怎么这么个小墓倒修得如此之深,难道真的关乎某些特别的习俗不成?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脑中没来由地想起临来时同伴告诫自己的那句话,他说:“别去动它,那东西邪气得很,小心什么也没捞着,倒把命给赔上了。”
一阵风没头没脑的撞到背上,他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地上的麻绳却转得更快了,一圈一圈飞快的旋动,快得有些不正常,似是有人在拼命地扯着绳子另一端一般。
终于,绳子全部放完了,麻绳绷得笔直,横在是碑与洞口之间,一动不动。
到了此时,他才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可是,他醒悟的太晚了,因为洞中忽然传出细微的“咔咔”声,麻绳也随着这声音轻轻震动起来,似是有什么人正拽住绳子朝上爬。
他盯住洞口,看着泥土一抔一抔的从洞口翻出,身子竟像被人按在地上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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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剪纸
李云泽是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皱着眉头勉强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光早已透过窗子穿进来,将室内照得一片亮白。
昨晚他睡得很不踏实,一夜辗转反侧,直到鸡叫之时才勉强进入梦乡。可是在梦里,他又一次来到了连蒂冢,来到了小同的哥哥失踪的那个黑洞的旁边。
它并未被石块堵死,就那么大大剌剌的对着自己,一点也不加掩饰,像是随时要将自己吞进去似的。忽然,他听到了洞中有些许动静,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洞壁朝外面爬过来。
他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等待,不知道怕,也没想过逃,似是已经等了好久,身心惧已麻木了一般。
忽然,洞口黑影微动,一样物事猛地扑将上来,缠住他的脸,将他扑倒在荒草深处。
他的口鼻皆被堵得死死的,呼吸不到一丝气息。肺部越缩越小,胸口越来越疼,把痛苦带入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将死之时,耳畔传来一阵阵呜咽,似有许多人趴在他身边低泣,少顷,那哭声化成了女人凄凉的笑声,如一条无骨的蛇,慢慢钻进他的脑袋。
若不是那敲门声拯救了他,恐怕,他在梦中还不知要遭受何等的折磨。
“公子,我给你送早点来了,能进来吗?”意识尚处鸿蒙,耳朵却先被邹小同的声音唤醒了,于是李云泽赶紧起身披衣,清了下嗓子,冲外面说道,“不妨事,你进来吧。”
屋门从外面推开,邹小同走进来,他端着碗粥,碗沿上还盖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油饼子。
“公子,你可真能睡啊,我爹娘都快要从地里干活回来了,你才刚醒。”他一边说一边将碗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边,搀扶着李云泽到桌边坐下。
李云泽饿了许久,腹中空空,看到那张焦焦脆脆香气四溢的油饼,便迫不及待的抓起来塞进嘴里,一边还吸吸溜溜的喝着热粥。
“好吃吗?”邹小同趴在桌上看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他现在正在长身子,本就吃得多,再加上早饭吃的早,所以看到李云泽贪食的模样,竟然也跟着饿了。
李云泽笑笑,手朝床上一指,“包裹里还有几块点心,你自己拿便是。”
邹小同求之不得,忙走到床边,打开包裹便伸手进去,轻车熟路的摸到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吃还边赞叹,“好吃,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这么甜的东西,我娘就只会做一些面食,好吃是好吃,但是吃多了,未免会腻味”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包裹中一摞精美的剪纸上,久久都无法移开。
“公子,这些都是你剪的?我能看看吗?”
李云泽边吃边答道,“看吧,别弄破就行,这些剪纸娇贵,一不小心便扯破了。”
邹小同于是将两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的将那摞剪纸捧起来,一张一张的仔细翻看。
这些剪纸刀工精细,色彩浓艳,种类有鱼虫鸟兽,花草树木,亭桥风景,还有一些活灵活现的生活场景,每一张都构图饱满,造型生动,淳朴中透着细腻,纤巧里不失浑厚,鲜灵活脱,别具一格。
邹小同拿起一张“孔雀如花”,只见一只孔雀立于枝头,展开它那像屏风似的羽毛,满树如霞的桃花也绽开轻薄的花瓣,似乎在和对方比美一般。
邹小同忍不住鼓掌,“公子,这些真的都是你剪的?这鸟儿像要活过来似的,太好看了。”
李云泽抬起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了。”
听他这么说,邹小同雀跃着起身,将那张剪纸捂在胸口,嘴里却说道,“不行不行,爹说了,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