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前面的廊柱后探出一个又小又尖的脑袋,眉眼像是用毛笔画出来的一般,细长平直,头顶带着一只尖尖的帽子,和送殡时戴的粗麻帽一模一样。
它看着被吓得已经走不动路的两个宫女,咧开嘴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嘴角忽的一抬,露出里面鲜红的舌头。
“啊”
兰薰心中的恐惧终于在此刻到达了沸点,她发出一声又长又尖的叫,松开云锦的手就朝长廊外跑去。
见状,本还在嬉笑的小人们忽的安静下来,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争先恐后地跑进瓢泼大雨之中,朝远处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追了过去。
云锦站在原地,神魂似乎都飘到了天外,等她终于回过味儿来时,兰薰和那些小人儿早已不见了,她眼前,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和雨柱似乎都融合到了一起,分不出彼此来。
她打了个寒战,几步走出长廊,边唤着兰薰的名字边朝前跑去,她多希望此刻能遇到几个巡逻的宫人,可是跑得胸口都疼了,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就在云锦几乎已经要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沙沙沙沙沙沙”
就在左前方那块若隐若现的山石后面,声音虽小,但是她却听得分明。
云锦心里一喜,嘴上喊着救命就朝那个方向跑去,眼看就要来到石头跟前了,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身子一歪,整个人“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头没入水里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想起这里是飞华池,这池子是刚凿出来的,不大,却有一丈多深,只因她方才太过慌乱,再加上大雨遮挡,才没注意到它。
云锦不会凫水,连续扑腾了了几下之后,身子却离岸边越来越远了,她用尽力气蹬着水游上去,拼命拍打着水面,大声呼救。可是喊了几声之后,却连喝了几口水,嗓子也被水草堵上了,怎么都吐不干净。
就在她心里灰了大半,以为自己就要丧命在这池子里时,忽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翻过山石走到池边,将腰间的宝剑取下递到自己面前。
“快抓住它。”那人的声音里是不容反驳的坚定。
云锦心里一喜,伸手抓住剑柄,就这样被一点点的拖拽到岸边,被那人拉扯了上来。
她抱着双臂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这才看清楚救了自己一命的原来是当朝的晋王,不禁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千恩万谢了一番。
赵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问道,“你是皇嫂身边的宫女吧,为何会掉进这飞华池里?”
云锦想到兰薰,带着哭腔把刚才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闻言,赵康的眉心渐渐蹙紧了,俄顷,他眯眼看着云锦,轻声道,“宫里不可有怪力乱神之语传出,你在皇嫂身边也伺候了这么久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听他这么说,云锦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奴婢知道,只是今天这事着实蹊跷,奴婢和兰薰皆看到了那几个腌臜玩意儿,且兰薰就在这后花园里不见了,奴婢方才已经找了她半晌,还是没有找到她,奴婢所说句句属实,还请晋王殿下明察秋毫,莫要冤枉了奴婢。”
见她这般模样,赵康低头略一思量,随即道,“你在这里等着,本王这就去寻找兰薰,若她和你说法一致倒也罢了,不然,本王定让皇嫂治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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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眼见为实
走过凝和殿,前面就是杏岗了,现在正是杏子刚熟的时节,一串串一簇簇地挂在树上,就像盏盏小灯笼,被雨水打成金黄色,看起来分外喜人。
赵康心中略一思量,抬腿就朝杏岗走去,到了杏林中,见树密难行,他干脆将手中的伞扔到地上,单手持剑淋着雨朝山坡上走。
眼睛从树缝中和枝丫上一一掠过,有几次,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几个白影,可是加快脚步追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四处飘摇的风雨和摇摇欲坠的杏子,偶尔有几个早熟的,耐不住性子提前落到地上,便将他惊起一身薄汗。
如此这般像做贼似的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立在原地不动,肩膀兀自抖了几下,笑出声来,“赵廷义啊赵廷义,枉你堂堂晋王,竟然因为一个小宫女的几句胡话被吓成这般模样,若是被他人知道,你颜面何存啊。”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动:那名叫云锦的宫女是皇嫂的身边人,若她今天真的是诓骗自己,那她目的何在,难道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他尚未参透的秘密不成?
赵康从小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无论对谁都怀有戒心,能给五分信任就绝不会施舍八分,平日里,莫说那些同他有关系的事情,就算是毫不沾边的事,他也会多留个心眼,多思虑上几分,生怕有人谋算了他的前程,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此次看到云锦落水,又寻不着她口里说的“真凶”,他便又开始起疑,更何况云锦背后还有皇嫂,说不定还牵连着更深的人,所以细想之下,他心里不禁越来越冷,于是铁着一张脸立在风雨中久久不动。
“哗哗哗哗”
背后忽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在压着声音走路,生怕被人给听了去似的。
赵康屏气凝神,在感觉到那个人靠近自己的时候猛地转身,将早已去了鞘的长剑如一道疾风般朝后面那道影子扫过去,却在听到一声娇滴滴的惊呼时猛地收住剑锋,将宝剑丢在地上。
“怎么会是你?这么个大雨天不待在宫里出来做什么?”他看着面前那个虽然湿透了却愈发显得妖娆的身影,一边捡起地上的长剑,一边口中嗔怪道。
花蕊夫人瞥了他一眼,“晋王许久都没来找过奴家,难道就不想奴家吗?”
赵康上前拧她脸蛋,“想,怎么会不想,只是现在局势纷乱,我平日里根本抽不出空,就算到了宫里,也只能在前朝走动,甚少有时间能到宫闱中来。”
花蕊夫人顺势摸上他的手,指头肚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晋王又骗人,以前皇上三五不时便招您进宫陪他吃酒的,您倒怎么说自己没得闲了?”
赵康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是以前,现在时移世易,局势早已不同从前,我与皇上也”说到这里,他略略一顿,忽然盯住花蕊夫人那张被雨水冲刷的有些苍白的小脸,“夫人,你说,我和他到底谁更厉害?”
花蕊夫人听他竟然没说皇上,而只用“他”来称呼,神色不禁稍稍一滞。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常态,闪身钻进赵康怀里,“朝堂上的事情奴家哪里知道,不过在奴家的寝殿中,您可是比他厉害得多了。”
闻言,赵康被逗得“嗬嗬”大笑了几声,刚捧着她的脸要亲下去,却冷不丁透过交错纵横的枝叶看到杏岗脚下的茅亭中躺着个人,那人身着和云锦一模一样的衣服,双目紧闭,侧身倒在亭中,一动不动。
赵康不动声色的将花蕊夫人推开,小声说道,“你先走,那里好像有个宫女。”
花蕊夫人被唬了一跳,以为他俩的事被旁人看到了,于是赶紧整理好衣衫,提着裙角偷偷摸摸的朝山背面的小径走去。
可是,她只走出了几步,却看到旁边的花丛动了几下,花丛上方冷不丁冒出一个尖尖的帽檐,似乎是纸做的,形状却和送殡带的帽子一模一样。
花蕊夫人被吓得魂不附体,身子却像冻住了一般,站在原地,直到花丛里那东西慢慢冲她扬起脑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怪脸,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嘴里直叫着“救命”朝后躲。
赵康听到了他的呼救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将过来,看到草丛中那几个和云锦描述的一模一样的小人儿时,他先是一惊,后便虎目圆睁,举剑朝下砍过去,直砍得那片地泥叶飞舞,长草断成了无数碎屑。
可是,一片狼藉中,那些白色的如纸片一般单薄的小人儿却不见了,若非他刚才亲眼所见,若非身旁还在瑟瑟发抖、兀自哭个不停的花蕊夫人,他可能真的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了。
“晋王,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皇宫后院,天子脚下也会有这种脏东西?”花蕊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微微喘息,极是惹人怜爱。
赵康却没看她一眼,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他疾步走下山坡,来到茅亭里面,俯身在那宫女的鼻间试了试,在发现她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性命之忧后,他才慢慢起身,望向远处朦胧的景致,蹙眉摇头道,“难道这宫里真的出了妖异?可是为何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这个时候却冒上来了呢?”
想到这里,他微微握紧拳头:此事生的怪异,以他一己之力定无法处理,只能先禀报上去,请皇兄来拿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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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康到达文德殿时,赵泽平正陪着皇上在檐下逗鸟,那只通体乌黑的八哥见赵康湿淋淋的走进来,便“扑棱”了几下翅膀,嘴里丫丫道:“晋王来了,晋王来了,皇上,晋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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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旧事
一番君臣之礼加寒暄过后,赵康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方才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末了,他冲赵朗拱手道,“皇兄,此事臣弟和皇嫂的宫女们可是都看见了,绝非妄言,还请皇兄明察。”
闻言,赵朗面露为难之色,冲立在一旁的赵泽平问道,“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丞相可有见解?”
赵泽平轻抚长须,低头仔仔细细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皇上、晋王,常听人说越老的屋宅阴气越重,咱们这皇宫虽然看着新,但是毕竟是在原址上重建的,臣想会不会是这以前的阴物留在了宫里,所以才”
赵泽平话没说完,就被赵康打断了,“丞相,再往前数就是后晋,难道是那石重贵留下的祸根?”
赵泽平微微摇头,“后晋重臣杜重威降契丹后,石重贵被迫投降,全家被俘虏到契丹,几年前才死在大辽,所以我想此事与他无关。”
赵康锁眉,“那会是谁?总不至于死了几个宫女阉人,便会闹得宫城不得安宁吧,这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皇城不死人的呢?”
赵泽平眼睛一转,“晋王陛下,若不是前朝之事,那就要再往前推挪一些,您想,后晋之前这里曾住过何人呢?”
赵康被他一提醒,当时便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后晋前面是后唐,可是那后唐的皇帝李存勖定都洛京,不曾在此处建宫。若是再向前推一朝,便是后梁了,这宫殿便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说到这里,他凝神看着赵泽平,“丞相的意思,现今在宫中发生的怪事都与后梁有关?”
赵泽平抿嘴一笑,“皇上,晋王,臣出身市井,早已习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闲来无事之时,便喜穿上便服到街市中闲逛,所以有些事情倒是比您们二位知道的略多一些。”
赵朗知他已猜中事情的真相,便同二人一起返回文德殿中,命宫人们摆好茶水,再令赵泽平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梁太祖朱温是梁朝第一位皇帝,乾符二年,他参加王仙芝、黄巢领导的起义军,先后攻陷洛阳、长安等地。中和二年,他归附唐军,与李克用等联合镇压义军。因镇压义军有功,被唐僖宗赐名“全忠”,任河南中行营招讨副使。次年拜汴州刺史出宣武军节度使,继而又进封梁王。”
“他以汴梁为中心,极力扩大势力,逐渐形成了唐末最大的割据势力。天复元年,朱温率军进入关中,用武力把唐昭宗逼迁洛阳,不久将昭宗杀死。立昭宗儿子李柷为帝,即唐哀帝。”
“天祐四年,他通过禅让的形式夺取了唐哀帝的帝位,代唐称帝,建国号梁,改年号为开平,史称“后梁”。”
“朱温这个人贪恋美色,在发妻因病离去后,荒淫无道的本性便逐渐显露,据传,他常常召自己的儿媳们入宫,与之私通。而朱温的儿子们对朱温的乱伦行径,不仅不加以阻止,反而利用妻子们争宠,博取父王的欢心,争夺储位。养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长相最美,朱温尤其宠爱她,并因此想立朱友文为太子。”
“也正是为此,他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乾化二年,朱温因继立问题,被亲子朱友珪弑杀。为掩人耳目,朱友珪暂时把朱温的尸体掩埋在寝殿,并将朱温所定的继承人朱友文杀死后,起出朱温尸体,公布了驾崩的消息,并于朱温的灵柩前宣布继位。同年十一月将朱温下葬宣陵。”
说到这里,赵泽平将看向赵朗,“皇上,朱温之死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是被亲生儿子杀害并藏于寝殿中,却也未免太惨了些,可见人心隔肚皮,有时候身边最亲近的人,反倒要了卿卿性命。”
这话明明是对赵朗说的,可是赵康听在耳中,却忽觉背后一凛,冷汗霎时便落了下来。
好在赵朗并未将此话题继续下去,他面露不解之色,冲赵泽平问道,“泽平,有一点我尚未想明白,这朱温死了这么多天,难道朱友文和旁人都没有发现不成?”
赵泽平微微一笑,“皇上莫要心急,这才到了重头戏了。”
朱友珪杀死朱温后,用蚊帐被褥包裹起来放在寝室里,秘不发丧达五日之久,彼时正值盛夏之际,天气炎热,再加上朱温死于剑伤,肠子什么的流了一地,尸体很快就腐臭难闻,所以朱友珪便命人在龙床下面挖了个洞,将朱温的尸首放在里面封死。
可是尸首虽然被藏好了,上朝的难题却没有解决,朱温虽然纵情声色,但是对国事还是颇为上心的,每日都会上朝听政,一日也不曾耽搁。
朱友珪和同党们一合计,找了一个和朱温身形相似的中官代他上朝,藏于帷帐之后,以他患有咳疾作为不出声的借口,来腾出时间对付朱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