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嗫嚅了半天,还是没忍心将“癫了”这两个字宣之于口,强忍下喉中的哽咽,她的语气却更坚定了,“您就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事,我便叫您进去。”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一支铜钥匙,缓缓插进漆黑的锁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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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雾气还未消散,一团团微带寒意的浓雾不时扑在陈旧的石板路上,掠过两边长满青苔的墙面。
就在这片白蒙蒙的雾点子中,一个秀颀的身影沓沓而来,走到一家卖炒肺粥饭的摊子旁边,冲忙前忙后的摊主问道,“请问,这里是火烧街吗?”
摊主正忙得昏头转向,听有人问话,便不耐烦地答道,“是是是,你看这里烟火缭绕的,不是火烧街又能是哪儿?”
说完,他便端起刚盛好的一碗热粥,准备给那位已经吆喝半天的客人送过去,可这一抬头,只觉眼前一晃:那位向他打听地址的年轻人青衣黑发,面貌清雅至极,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散漫,竟像是画儿中的神仙一般。
他心中很是心中吃了一惊,忙将碗递给打下手的伙计,自己则屁颠屁颠地迎上去,送上一个讨好又不失敬重的笑。
“这位公子,不知您来我们这火烧街有何贵干?”
闻言,那年轻后生冲他一笑,眉眼微动,神色登时又生动了不少,风采夺目,像头顶那缕穿破白雾的阳光,“掌柜的,在这风水宝地卖炒肺,生意一定不错吧。”
见他没计较自己方才的失礼,摊主忙巴巴地说道,“公子,您别说,我们家祖孙三辈人在这里卖了几十年早点,虽然累是累了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但是银子也确实没少赚,就连兵荒马乱的时候,也等等,您刚才说什么?这火烧街是块风水宝地?”
他看着那年轻后生,嘴巴张得老大。
年轻人摇了摇手里的蒲扇,把刚飘过来的一股子肉味儿扇走,这才在摊主瞠目结舌的脸孔上一扫,淡淡说道,“《考工记》中说,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说完,见那摊主的脸色更僵了,便摇头笑了一声,冲他问道,“掌柜的,这火烧街的后面是洛阳最大的市集,对不对?”
摊主迷茫点头,却不懂他为何又扯到市集上来。
“左面呢,是后唐君王用来祭祖的太庙;右边五里地外,是我大宋祭祀的社稷坛,这可不就是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吗?”
经他这么一解释,摊主倒也听明白了几分,他抓抓脑袋,“前朝后市,公子只说了后市,这前朝又是哪里?”
听他这么问,年轻人似乎眼中顿时划过一道亮光,他两眼微眯,用蒲扇轻拍着另一只手掌,嘴里笑道,“问得好,这前朝嘛,自然就是百官议政的朝堂了。”
“百官议政?朝堂?那可不就是皇宫了吗?”摊主瞪圆两眼,脱口说出这句话。
年轻人没做声,一双点墨似的眼睛静静地盯在摊主脸上,将他看得有些发慌,少顷,他缓缓转身,望着后面雾气散去的长街,一字一顿道,“没错,在这里建造我大宋的皇宫,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话落,他便不再言语,轻甩衣袖缓步朝长街深处走去。
摊主看着他清隽的背影,脑子里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于是加快脚步追上前,嘴里还喊道,“公子,公子,您且留步,小民还有一事想向公子请教。”
年轻人回头看他,眼中满是疑虑,“掌柜的还有何事?”
摊主上气不接下气,“公子方才说要将皇宫修建在此处,不知此事可与那座院落有关?”他一边说一边指向旁边一间破旧的宅院,院子的围墙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几间缺砖少瓦的屋子。
“为何这么问?”年轻人的眸底多了几丝冰凉。
“都说,咱们大宋的皇帝就是从这宅子里走出来的,我们这些老街坊也都知道,当年圣上出生之时,天有异象,夜半有红光冲天,远远望去,好像着了大火一般。可是几月前,却有几个着官服的人找过来,让我们这些人以后说起这件事时,再多添几句话。”
年轻人凝神看他,“他们说什么了?”
摊主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所以我便说与公子听了,他们说啊,以后别人要再问起,就说不光圣上出生时有红光罩天,就连圣上的弟弟,也就是晋王陛下也要一并加上,要说他出生当晚,红光升腾似火,街巷充满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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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无相
“他们真的这么叮嘱你们的?”年轻人面露惊诧之色,语气却是果决坚毅,让那摊主不由自主地腾起一股敬畏之意。
“他们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结结巴巴答完,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公子,看您的谈吐,应该也是个公侯嗣子吧,您也给我这平头百姓说说看,咱们朝廷到底是想干什么,为什么一拨人接着一拨人的来这火烧街啊?”
年轻人轻瞟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冷笑一声,“怕是有人贼心不死,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了觊觎之心。”
摊主这下彻底糊涂了,他本就没搞清楚两件事之间的关联,这下子,又掺和进来一个人,便更是如坠云雾之中。
他摸着下巴兀自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却仍是未能理清脑袋中这一团乱麻。
而那个年轻人,则趁他努力思索认真求证的时候,悄然闪进旁边的那座破旧的院落之中,袖袍轻轻一挥,将院门锁死了。
院中杂草丛生,满地的残垣断瓦掩盖着角落的一口荒井。
他看着一院狼藉,叹气道,“这一走就是数十年,天天挂在嘴边念叨的老宅也已经如此破旧不堪,将来若回来暂住,可要如何是好呢?”
想到这里,便掐诀念咒,嘴唇翕动间,一阵清风流过,将地上的瓦片物什一一卷起,可是顷刻之间,风消气散,这些东西又纷纷砸向地面,将院子弄得更加凌乱了。
见状,他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又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什么吗,比这复杂得多法术我也随随便便就能修得,单这打扫拾掇的功夫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总是不会,也罢也罢,一会儿我到市集上找几个人,来把这院落重新整修一番吧。”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院子西边靠近院墙的地方,捡起一根木棍,蹲下身子在那烂泥地里猛挖了一阵儿,可是眼看就要掘地三尺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嘴里嘟囔道,“怪哉,兄长说他儿时曾在这里埋了一只石马,怎么倒找不到了呢?难道是被人挖去了?”
这么想着,他眼睛一转,唇边忽然抿出一丝狡黠的笑,手指尖儿在空气中微微的画了个圈儿,一匹小巧的石马便凭空现出形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埋在挖出来的那个深坑中,又用木棍拨弄了几下,将坑填平,这才满意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掌间的泥土,朝院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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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终于撤去了它的最后一抹余晖,整座宋宫被没有星光的夜空笼罩着,显得愈发幽寂吓人。一阵微风掠过,将挂在殿檐上的灯笼吹得微微摇晃,连带着沉郁的殿影都跟着晃动起来,就像几只隐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巨兽。
殿前左卫将军李光前陪同着释海和尚顺着匝道朝宫门的方向走着,一路上,这位来自大相国寺的高僧都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过,还时不时摇着头叹气,像是遇到了颇为棘手的难题一般。
见状,李光前终于忍不住了,他略行了一礼,询问道,“大师,难道宫城里真的出了妖异?所以您才如此为难?”
释海和尚看了他一眼,又一次深深叹气,遂轻声说道,“昨日我已经带着徒弟们在紫宸殿中诵读了一整日的楞严经,希望藉此驱妖避邪,还皇城一个安定,可是昨天晚上,还是有一个宫女被妖物所害,实在是哀哉,哀哉”
李光前心中思量半晌,又朝释海和尚问道,“大师,这害人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您心中可有论断?”
闻言,释海和尚两道稀疏细长的白眉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锁目摇头道,“将军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未曾发现这东西的踪迹,所以心中才焦虑万分。无形的东西最为可怖,佛曰:无相乃浑沌,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天地难辨;没有上,没有下,上下不分;没有棱,没有角,无形无状。它行踪不定,无迹可寻,所以所以才能在这偌大的宫城中,害人于无形。”
李光前眼睛一转,压低了声音,“大师,可是他们都说,这东西是朱温的怨气化成的,他被亲生子所杀,死得不甘心啊,所以才在宫中作恶。”
释海和尚连连摆手,“那朱温都死了快一百年了,为何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更何况,他若真是死有不甘,那也不应该找到大宋的宫城里来啊,时移世易,这都过了几朝了,他不是找错人了吗?”
李光前咧嘴哼了一声,“许是那朱温老糊涂了,死得太久,连现在是什么朝代都不知道了。”
听他说话这般不忌讳,释海心头猛地一缩,赶紧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加快脚步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临华门被一片朦胧的黑暗包围着,从远处看,只隐隐可见守门卫兵模糊的剪影和城楼上几盏亮着红光的灯笼。
李光前陪同着释海来到城门旁,冲左手边那站得笔直的士兵轻喝了一声,“怎么还不开门,傻愣着做什么?连本将军都认不出了吗?”
听到他的喝令,那士兵却仍是一动未动,眼睛直溜溜看着前面,与对面那两道同样僵直的目光交叠在一起。
见属下对自己的命令完全没有反应,李光前不禁怒从心头起,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几个字,矮胖的身体猛地窜将起来,一巴掌就打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上。
“嗵”的一声,那个身着铠甲的身子直直地倒在地上,带起一片烟尘,不过,他的眼睛仍然张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盯着远处那片缥缈的暗夜,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塑一般。
“将军”释海和尚的声音被夜风吹得轻轻抖动,他怯怯地朝对面的士兵望了一眼,疾步走到李光前身边,“将军,他们两个似乎被人吸走了精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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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异兆
李光前看了释海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到对面那个还屹立不动的士兵身上,他犹疑着走过去,抬起手在那士兵眼前一挥,见他毫无反应,只呆滞地目视前方,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中映出自己和释海和尚一前一后两个影子。
他心里顿时乱了,刚想回头向释海问个清楚,忽觉那士兵的眼珠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定睛仔细望过去,却看见一队细小的人影正顺着石阶朝城楼上走,它们的队列并不整齐,走得歪七扭八毫无章法,有一个小人儿,一边走还一边贼头贼脑地回首朝他这边张望,似是怕被他发现一般。
“妈的,敢来老子头上动土。”
李光前怒骂了一声,既是发泄怒气也是为了壮胆,他啐了一口,一把掏出腰上的佩剑,旋身就朝那队已经隐入黑暗中的小人儿追去,军靴把石阶踩得“咯咯”作响,他跑上城楼,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释海和尚早在他发现那队形态诡异的小人儿之前就已经察觉出了异样,与李光前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一点想要追过去的欲望,反而只想快点逃离这座压抑的宫城,因为他不仅第一次看到了它们的模样,还听到了一首低低的哼唱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声音虽然充满童真,可是却让释海和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因为他知道,越是纯洁的东西,越是顽冥不灵,它们会一条道走到黑,不留一点寰转的余地。
所以,当他看着李光前从自己面前消失的时候,一时间竟无法下定决心追上去,直到城楼上传来一声惊呼和一片浅浅的嬉笑,他才猛然间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朝上面跑去。
城楼上,两排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将释海和尚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一手紧紧攥着那串黑檀佛珠,另一只手立掌于胸前,口中默诵着金刚经。可是平日里能让他心平气定的经文,在此刻反倒成了扰乱他心智的杂音,因为他总能从吐字的间隙中,听到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嬉笑,像是在嘲笑他的胆小一般,凭空飘来,见缝插针的钻进他的耳中。
“啪”的一声,佛珠忽然毫无缘由的断开了,珠子滚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释海心里一惊,刚想俯身去捡珠子,膝窝处却猛地一僵,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见,城墙上迎面走来一队歪歪扭扭地身影,白衣白帽,分明就是送殡的模样。那些小人儿不再嬉皮笑脸,每人都换上了一副哀恸之极的神情,可笑中透着诡异,看得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
它们踩着城墙的石砖,一个接一个的朝释海走过来,鼓呐声不绝于耳,里面还掺杂着一阵阵细细的低泣。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一个小人儿冷不丁瞅了释海一眼,嘴角略动了动,忽然冲他叫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释海猝然听到这几个字,心绪登时便散了,他颤巍巍抬起手,指向那队还在顺着墙面缓缓前行的队伍,断断续续道,“大胆妖孽,竟敢在竟敢在宫城里作祟,满口妄言”
可是话还未说完,那些小人儿便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了,像是被黑暗中一个无形的洞吸进去一般,就这么凭空的在这位大相国寺的高僧面前消失了。
可它们虽然不见了,释海和尚的一颗心却仍然悬着,因为李光前尚不知去了哪里,如今这偌大的城楼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那位殿前左卫将军就在这座灯影昏黄的城楼上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