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海毕竟是得了道的高僧,虽然心中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心弦一扯即断,可是他还是反复在城楼上走了几圈,边走边唤着李光前的名号。到了最后,他实在是挪不动步子了,只得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走下城楼,想到别处寻求帮助。
然而刚走到城门旁边,他却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李光前就躺在紧闭的城门前面,眼睛中还带着尚未散去的怒气。
他的脖子几乎被扯断了,一道鲜红的口子差一点便围满了整个脖颈,鲜血流了一地,顺着砖缝慢慢流到释海的僧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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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女将凤形簪钗插进宋皇后的发髻中,后对着镜子,左右仔细地看了看,这才轻声说道,“娘娘,这支钗子衬得您的肌肤滑腻似酥,唇若点樱,真是太好看了。”
宋皇后却连镜子都没看一眼,只回头问道,“云锦还没回来吗?”
“云锦姐姐一早便出去了,这会子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话音还未落,云锦便从殿外走进来,她的步子比往常急了不少,脸庞上那抹常年不变的沉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显而易见的慌乱。她径直走到宋皇后跟前,躬身行了一礼,悄声说道,“娘娘,奴婢有些事要禀告娘娘。”
宋皇后见她眼神闪烁,神情异常,忙令旁边的宫人退下,这才起身走到云锦身边,轻声问道,“你去看过兰薰了是不是?”
云锦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将憋在心里已久的话和盘托出。
“娘娘,兰薰整个人都不对了,哭哭笑笑的,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自己看着窗外,呆呆傻傻地重复着一句话”
宋皇后眸中浮上一道光,“兰薰说什么了?”
云锦一怔,旋即双膝跪下,“奴婢若是说了,还万望娘娘不要怪罪兰薰”
宋皇后双手将她扶起,柔声说道,“你放心,本宫绝不会责怪你,责怪兰薰,你只要将她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本宫即可。”
云锦咬了下嘴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凝神望着宋皇后,“兰薰她说的是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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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争辩
话毕,见宋皇后的神情凝滞住了,她赶紧解释道,“娘娘,兰薰自己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词,她一定是从那些妖异口中听说的,现在痴痴颠颠,便不断重复这句话。”
过了许久,宋皇后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抓住云锦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兰薰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昨天晚上,殿前左卫将军李光前死在了临华门旁,而同他一起的释海大师也从那些妖异口中听到了这句话”说到这里,她手指的力道忽然加重了,掐的云锦有些疼,“云锦,你说,它们口中的皇上是谁?是朱温?朱友珪?还是”
宋皇后没有将最担心的那几个字说出去,可是云锦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小声劝慰道,“奴婢就是觉得那些小人儿说出的话颇为不祥,包括它们唱的那首歌谣,也是诅咒董卓早死的民谣所以才着急将此事禀报给娘娘,娘娘若是心中也有芥蒂,不如将此事告诉皇上,以备万全。”
宋皇后点头,“云锦,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有些事情,即使我不明说你也能看得明白,你放心,我定会将这件事禀报皇上的,至于兰薰那边,我自会找御医给她医治,这些日子,你帮我多照看着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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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康从临华门下经过时,几个内侍正拿着布跪在地砖上,拼命的擦拭着李光前留下的那一大滩血迹,可是血已经渗进了地缝中,无论怎么擦,却始终能看见一片浅粉色的印记,难以彻底清除。
大臣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旁,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还时不时朝那片血迹怯怯地瞟上一眼,每个人脸上都印着畏惧之色。
赵康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担惧,他刚从开封府回来,亲眼看到了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李光前的脖子几乎全部断开了,只在后颈处还有一点皮肉相连,身体里的血像是流干了,整个人都塌陷了下去,看起来缩小了一圈儿,让他一时间竟没认出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亲信。
想到这里,他微微眯起眼睛:这李光前的样子,可不是和朱友珪死时的惨状一模一样吗?难道那朱温的死了几十年还是不甘心,现在又出来作恶不成?
思忖之际,旁边朝臣们的议论声传进他的耳中。
“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妖异,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宫中杀人”
“听说是前朝留下的祸患,唉,怪不得后面的每个朝代都如此短命,连君王们都死于非命”
“许是风水真的出了问题,如此一来,还是迁都的好啊”
听到“迁都”这两个字,赵康心里一“咯噔”,步子也缓了下来,脸上亦蒙上一层阴郁。
正蹙眉冥想之时,王继勋忽从后面追上他,压低声音冲赵康说道,“姐夫,李将军惨死一事不知为何被传到宫外去了,现在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说这皇宫中出了异兆,恐是要出大事。”
赵康抬头,紧盯住王继勋那双绿豆小眼,“宫里事情是如何传到宫外去的?”
王继勋砸吧了几下嘴巴,“临华门外就是御街,昨夜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消息不可能传不出去,只是看如今这阵势,不仅朝臣们的心思开始动摇,逐渐倾向于迁都,连民间都议论纷纭,我怕”他左右看了看,又一次压低了声音,“我怕真的迁都了,会对姐夫不利,咱们的根基和人脉可是全在汴梁,这要是去了洛阳,那可真是动了咱们的根本了”
赵康眼底闪过一丝寒光,“那妖异本王亲眼所见,倒也不是流言蜚语,只是它一日不除,皇兄便有了充分的理由,若是有人敢反对迁都,便是不顾皇家安危,如此一来,恐怕无人再敢反驳。”说到这里,他五指紧握成拳,眼睛斜看向王继勋,“道长什么时候回来,有他在,还有什么妖魔鬼怪是除不了的?”
王继勋摇头,“他一向来去不定,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想找人都不知到何处找去。”
赵康低头思量了半晌,终于,抬头看向垂拱殿的方向,“那我们只能尽量拖着,道长临走前曾说过,他今年一定会回来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拖到他回朝,事情便有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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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文武都到齐了之后,便不免就李光前至死进行了一番争论,辩到最后,自然又牵扯到迁都这件事情上来。
果然如王继勋所说,原来支持迁都的大臣有三成,现在则骤然升到了五成,剩下的五成人中,也无人敢公然反对迁都,只说此事过于重大,涉及的人事太多,需得好好策划筹谋才可。
赵康则和以往一样,闭着嘴默不作声,似乎此时完全与他无关。可就在他装聋作哑的时候,赵泽平却忽然发话了。
“晋王殿下,不知您对迁都一事有何高见呢?”
赵康一愣,旋即绽出一个最温厚不过的笑容,“迁都兹事体大,确实要好好商议,不过既然宫中出了异兆,那一定是要以皇兄的安危为先,所以对于迁都,我并无异议。”
赵泽平轻捋长须,“晋王对圣上的一片忠心,日月可表。可老夫认为,迁都之事并非只关皇权,于天下万民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赵康盯着赵泽平那双睿智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丞相此言怎讲?”
赵泽平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古今天下都会有四,然论时宜地势,尽善尽美则皆不如洛阳。建都之要,一在于形胜险固,二在于漕运便利,三则居中而应四方。必三者兼备,而后可言建都。长安无水,漕运艰难;汴梁居四方之中,虽有防御工事,却无法与天险相比,北方的骑兵随时可以越过边境,长驱直下。惟洛阳三善咸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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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棍
赵康认真听赵泽平说完,方才面含浅笑道,“丞相所言甚是,只是洛阳自唐后期开始连年战乱,城池破坏严重,经济凋弊不堪。且洛阳附近的大量粮仓,已经全部被战火烧毁,没有粮食储备,这可是建都的大忌啊。”
赵泽平拱手行礼,嘴里却说道,“洛阳城各项设施不够完备,这点不假,但是洛阳环卫四塞,雄关林立,形势险固,洛阳八关在西周王城五百里的四面边境上,各有三处关口,对王朝京城的保卫作用很大。孰轻孰重,相信各位大臣们心中自会分辨。”
语罢,他便毫不退让地盯住赵康,两人虽然都在笑着,和煦如常,却把一股子寒冰一般的气氛带到了朝堂之上,一时间,众大臣皆沉默着不再言语,更有甚者,连冷汗都滴落下来,左顾右盼间,却不知该站队何处。
好在赵朗从龙椅上站起来,抬手示意二人不要继续争执下去,“好了,即便要迁都,也要等朕去洛阳考察之后再做决断,现在说这些话未免都为时尚早,你们两个也无需再为此多做争辩。”
见皇上都发话了,众大臣们方才松了一口气,肩膀上的重担亦稍稍卸了下来。
可是还未轻松多久,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待扭头观望时,只见七八个尖尖的帽檐儿擦着垂拱殿的门槛依次掠过,还依稀有几声稚嫩的嬉笑声从门外飘进来,像猫挠似的,一下一下的抓着众人的后心。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嘻嘻嘻嘻”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它们唱着、笑着,鱼贯而过,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垂拱殿前那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
朝堂中的文官们被真实出现在眼前的异象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尤其是当朝丞相赵泽平,方才还在与晋王争辩,现在却是一个健步藏到赵康身后,只敢从他肩膀上朝殿外张望,边看还边说道,“哎呀,老夫一把年纪了,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些腌臜东西,实在是吓煞我也。”
赵康见他吓得魂不附体,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旋身朝赵朗说道,“皇兄,这东西甚是猖狂,现在竟然敢到垂拱殿外来了,还是让臣弟出去会一会它们,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可是他话音还未落,赵朗已经先他一步冲出殿外,他手里握着的是陪他征战了一辈子的盘龙棍,那棍子分为两截,一截较短,一截较长,两截之间由铁环连接,挥动起来犹如鞭梢,霸气十足。赵朗是武将出身,所以登基以后,这根盘龙棍便被他放在龙椅下面,以备不时之需。
“皇上皇上您怎么亲自出去了?”
见赵朗竟敢不顾安危自己冲了出去,纵使是胆子再小的朝臣也不敢再龟缩于殿中的了,纷纷跟在他后面跑出垂拱殿,在一众内监侍卫的陪同下朝赵朗追了过去。
垂拱殿外是一片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树丛不高,可是却种得极密,所以一众人只能看到赵朗在前方不远处,却一时间很难难以追过去。
赵朗就立在这片墨绿色的树丛之中,目光从齐腰高的叶片上一一掠过,忽然,他听到右脚边“簌簌”一响,低头望时,便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小人儿正扒住自己的鞋面,脸上含着一抹森森的冷笑。
他怒喝一声,身子已经微微暴起,盘龙棍从高处挥下,竟在空中幻化成数道暗影,疾如雷电,朝地面上那个仍在嬉笑个不停的小人儿劈去。
要知道赵朗从小便随父学武,年少时出来闯荡江湖,访名师,拜高人,武艺颇高,后来投军郭威帐下,屡建奇功,成为后周第一流的大将。他最擅长棍术,自创的“腾蛇棒”共有三十六路棍法,人称“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军州都姓赵”。即使后来当皇帝后,他还亲教禁军练武,把禁军全都训练成了武功高手,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宗师。
所以,被他这么当头打下去,估计任何人都别想活着再从盘龙棍下出来。
可是,赵朗却在这里第一次失了手:泥灰散尽,草根飘落,他面前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半尺的深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小人儿不见了,就如同它来时一般,毫无声息,像一粒尘埃飘入九天,不留一丝痕迹。
赵朗脸色微变,目光如电,手将盘龙棍握得紧紧的,在树丛中急切搜寻着那个小人儿的踪迹。可他前后左右地在灌木丛中看了几遍,也没有发现它。
“皇兄,”赵康第一个冲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焦虑的神色,抬步护在赵朗身前,“这些东西邪门的很,皇兄万不可大意啊。”
赵朗扒住赵康的肩膀将他推到身后,斜看他一眼,轻声道,“你没带兵器,莫要以身犯险。”
赵康刚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前方人影微动,宋皇后和她的贴身宫女云锦正从延福宫朝这边走来。
两人远远看到赵朗,便躬身行礼,可还未站直身子,宋皇后便轻呼一声,旋身望向背后,脸色竟顷刻间变得比纸还白。
见宋皇后吓得怛然失色,赵朗便猜到她看见了什么,于是他抓紧盘龙棍,两脚生风一般朝前面跑去,赵康和赶来的侍卫们跟在他后头,在一众大臣们,尤其是赵泽平的大呼小叫声中也朝宋皇后站立的位置飞奔过去。
然而就在赵朗离宋皇后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忽然回头,惊叫出声,“官家,当心。”
赵朗略略一怔,耳中却猛然传来几声飘飘忽忽的悲鸣,他低头,看到那队身披孝服的小人儿正排成一列冲自己跪下,边哭边磕头行礼:“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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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伉俪情深
猛然听到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赵朗心中没有惊惧和愤怒,反而被一股巨大的荒凉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