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珊见一向千依百顺的程秋池竟然对自己绷起脸孔,不禁又气又恨,银牙一咬,不顾一切的朝前扑去,嘴里哭喊道,“你们各个都欺负我,看不起我,一碗鸡汤罢了,也要借此羞辱我,我不活了。”
她一边哭,一边朝前推搡,手里的汤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扣到刘子芊的肚子上。
见此情景,程秋池慌得连忙去抢碗,哪知李玉珊死活都不愿放手,就这么一来二去之间,汤碗终于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带着那残余的一点鸡汤,砸在程德轩的脑门上。
时间似乎凝固住了,直到第一滴鲜血顺着程德轩的的下颌落到地上,众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朝他冲过来。
程秋池见父亲受伤,吓得变貌失色,终于反应过来时,他一巴掌打在李玉珊脸蛋上,“是我平时太过纵着你了,你你”
连说了几个“你”字后,见她噙着泪花望向自己,心便又软了,一甩袖袍朝程德轩跑了过去。
而就在程家上下忙成一团的时候,李玉珊收起了眼泪,冷漠的注视着眼前的乱象,事不关己一般慢慢站起身,在众人的大呼小叫声中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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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如流水一般泻在庭院中,将地面点缀的斑驳陆离。
程德轩睡了半日,这会子终于醒了,见窗外月光甚好,便随便披了件长袍,沓沓然走出门外。
他仰望如华的月色,嘴里信口拈来一句诗:“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话落,头上的伤口却针刺般的一痛,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手指轻抚额角,愣了半晌,终于摇头叹出一口气来。
正暗自神伤之时,墙外忽的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声音虽小,他却觉得有几分耳熟,便忍不住高声问了一句,“是谁在那里?”
哭声止住了,随后,便有细弱的男声断断续续答道,“扰到大人休息了,只是我身患恶疾,每日疼痒难耐,无法入睡,实在是生不如死啊。”
说罢,便又抽噎起来,听起来甚是悲戚。
程德轩是医者,见有人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便不免生出一点恻隐之心。于是,他将墙面上那扇窄小的侧门打开,探出半个身子朝那个站在阴影中的人招了下手,口中说道,“进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生得是何病,竟将人折磨到这个地步。”
闻言,那人又惊又喜,忙抬头望向程德轩,“大人真的愿意为小的诊治?”
程德轩看着面前那张带着几分清秀的面庞,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曾在哪里见到过,他略一沉吟,冲那人微微点头,将他带到院中。
进入药房后,程德轩点燃了一盏油灯,遂对他说道,“小兄弟,你到底是哪里感觉不适?”
那人犹豫了一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把衣扣一颗颗打开,将瘦弱如孩童般的前胸展现在程德轩面前。
程德轩拿起油灯朝前一挥,口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洁白的皮肤上,长满了成簇的水泡,成带状分布,如一串串血红色的珠子,有的水泡已经溃烂了,流出黄色的浓水,臭不可闻。
程德轩放下油灯,心中思忖一会儿,心中已有了结论:“缠腰火丹,你得的是火带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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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梦魇
那人一愣,结结巴巴道,“火带疮?大人,这病可有可有治法?”
程德轩看他一眼,“火腰带毒,受在心肝二经,热毒伤心留滞于膀胱不行,壅在皮肤,此是风毒也。不过这病虽然来势汹汹,发起时甚是折磨人,却也不是没有治法。”
听到此病还有救,那人大喜过望,刚想去握程德轩的手,又怕他嫌自己腌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手缩了回来,急急问道,“大人,我这毛病真的有药可医?”
程德轩微微一笑,走到百子柜旁边,在几个抽屉上轻轻一点,“龙胆草一钱,黄芩两钱,栀子两钱,泽泻三钱,木通一钱,当归一钱,生地黄两钱,柴胡一钱,生甘草一钱,车前子两钱,水煎后,空腹服用,早晚各喝一次。另,可以用鲜马齿苋、野菊花叶、玉簪花叶捣烂外敷。水疱破了以后,用黄连膏或者四黄膏外涂。若水疱不破或水疱较大者,用针刺破,吸尽疱液或使疱液流出,以减轻胀痛不适感。依次方行之,七日后必有好转。”
那人听完这番话,皱着眉头在用指头在手心里比划了半天,忽然昂起头来,满脸不解地盯住程德轩看。
程德轩见他这般模样,忙笑道,“记不住没关系,我会写下一张药方交于你,你照做便是。”
“可是当年您并不是这么说的”那人突然冒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出来。
程德轩正执笔写方子,听闻此言,忽的定住不动,笔尖下面墨汁一点点散晕开来,化成一个黑色的圆斑。
“程大人,您当年可不是这么叮嘱小人的,您说小人得的是四弯风,要用艾条熏烘患处,方才能止痒”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像是窗外忽然刮起的凄厉的风,让人触不着抓不到。
程德轩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那张清秀的脸蛋在一点点的变得肿胀、发白,就像刚刚蒸出来的馒头似的,五官越来越淡,逐渐被泡肿了的皮肤吞没,变成了几道细缝。
与此同时,有水珠顺着那人的头发、袖口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大片暗黑色的水渍。程德轩这在注意到,他浑身都湿淋淋的,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似的。
见此情景,程德轩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直潜伏在深处的那团混沌开始慢慢消散,意识一点点变得清明:是啊,程家哪有什么药房?更别说旁边那个由上等红木制成的百子柜了,他不做御医多年,身边除了一个堆满了尘土的药箱,便什么都没留下。
而现在他所在的房间,分明就是宫中的御药房,那个他曾兢兢业业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浑身俱是一紧,忙转头望向身旁立着的那个全身都被泡得发胀的“人”,脚朝墙根的方向退了几步,口中喃喃道,“你是你是”
那人没有回答,只用一双细缝似的眼睛盯住程德轩,“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骗我啊?”
话落,他便如鸟儿捕食一般朝程德轩扑了过去,身上湿透的衣服裂开了,露出里面臌胀的皮肉和上面如梅花般绽放的毒疮。
程德轩被吓得面如土色,仓皇之间身子撞到了百子柜上,将最上面一格抽屉撞掉了,抽屉砸在头上,疼得他猛地一个激灵,眼皮张了张,竟发现自己置身在卧房的床榻上。
可是还未来得及庆幸,耳边却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程大人,轮回期已到,我会来找你的,以最初始的形态,讨回你欠我的一条命”
程德轩叫了一声,身子猛然一抖,竟滚落至床下,发出“砰”的一声,将一直守候在门外的程秋池给引了进来。
见父亲躺倒在地上,程秋池慌得三五步跑到床边,将他搀扶起来,嘴里连声问道,“父亲,您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
程德轩坐在床边喘了好一会儿,这才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便不小心掉下床了。”
程秋池见父亲满头都是冷汗,连中衣也被汗水浸透了,心中颇有些不解,连忙追问道,“噩梦?父亲,是不是因为伤到了额头,所以才神志恍惚,发了梦魇?”
程德轩疲惫得冲他摆手,遂低声说道,“和伤势无关,许是白天累了,所以夜里才睡不踏实。”
闻言,程秋池“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是儿子不孝,让您这把年纪还要为儿子操心,父亲,儿子愿听凭您打骂,还请您莫要再生气了。”
程德轩见他脚腕上缠着纱布,心有不忍,长叹一声便将他搀扶起来,“算了,当时劝你你总是听不进去,现在生米也煮成白饭了,便好好过日子吧,不过你要记住一点,子芊怀着咱们程家的骨肉,那个人怎么闹我不管,只要别伤到子芊肚里的孩子就好。秋池啊,这点小事,你应该能处理的好吧?”
程秋池阖首,“父亲放心,我会去与玉珊好好说道的,实在不行,我便另寻一处宅子,让她搬出去独住,等子芊生产过后再让她搬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见西院亮起了灯烛,还隐约听到一阵稀碎的脚步声,程德轩坐直身子,朝窗外仔细看了看,焦急道,“这个点了,子芊应该早就睡下了,怎么又点灯了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秋池,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程秋池闻言,心里唬了一跳,忙和程德轩一起出了卧房朝西院走去,到了院中,果见刘子芊的房门开着,几个小丫鬟正在进进出出,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出轻微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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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往事
因担心刘子芊的身体,程德轩忙命程秋池进去查看情况,他自己则守在门外,焦虑得搓着双手,倒是把方才的那场噩梦抛到了脑后。
没过多久,程秋池便出来了,神色轻松地冲他说道,“父亲放心,不碍事,子芊同父亲一样,发了场噩梦,被吓到了,刚才儿子已经让她服下了安神的汤水,现在啊,她已经安然入睡了。等到明天,父亲再给她把把脉便是了。”
听他这么说,程德轩方才舒了口气,轻声道,“妇人怀胎后是容易多梦,再加上她今日受了些惊吓,倒也再正常不过了。”
程秋池笑道,“可不是吗?子芊她一向胆子小,白天这么一闹,她自然精神不济。不过说来也怪,她说她梦到了宫里的内侍,还说那人阴气森森的,非赖在她身旁不走,这才把她吓到了。”
说完,程秋池便摇着头朝院外走,边走还边说,“父亲,儿子送您回房,等您睡下了,我再回来。”
可是快要走到院门口了,程秋池才发现程德轩没有跟过来,他还站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面,眼睛里含着自己看不懂的某样东西。
程秋池于是折返回来,“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动不动”
话还未说完,程德轩便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目光也从地面转到他的身上,口中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子芊梦到了宫里的内侍?”
情绪是会传染的,见一向稳重的父亲忽然这般模样,程秋池顿时也有些慌了,语无伦次道,“她说那人穿着穿着内侍官的衣服,长得也细皮嫩肉、不男不女的,一看就是就是”
“她还说什么了?”程德轩的手指将他抓得更紧了,目光全部堆聚在他的脸庞上,慌乱中带着些许急躁。
“子芊说那人的衣服湿透了,好像刚淋过雨似的,哦,对了,她还说,那人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走,后来她开始喊人了,那人就冲着她的肚子过去了,然后‘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说到这里,见程德轩面色突变,脚下也略站不稳,程秋池便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给您看看”
程德轩疲惫的摆手,急促喘了几声之后,才小声说道,“秋池,你还记得函倌吗?”
程秋池想了半晌,终于试探着说道,“父亲说的可是十几年前那个跳井自尽的内侍?儿子记得他的尸身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满身皆是脓包,把井水都污了,为了这件事,先帝还发了好大的火,罚了好几个宫人。”
程德轩神色呆滞,“这是后话了,其实函倌出事前曾找过我,让我帮他看看他得的到底是何病,可是当时夜已经深了,我又急着出宫为晋王妃诊疗,就诊断错了,将火带疮错看成了四弯风,这两种病症状虽然相同,用药却有天壤之别,一个要除湿去燥,一个需保暖驱寒,若是用错了药,不仅于身体无益,反而会加重病情。”
“再后来,宫里便传来函倌投井自尽的消息,我听宫人们议论他是因为久病不愈才痛而自尽的,便跟过去看了函倌的尸首,没想这一见才知,是我误判了他的病情,我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函倌是因我而死的。”
“医为仁术,本当济世为怀,病家延请,有求必应,治病救人,可是我不仅没能救人,反倒白白害了一条性命,只是当时纵使悔恨万分,却也于事无补,只能在每年的这个日子,为函倌上三支香,期许他能原谅我的过失。”
程秋池思量了半天,终于迟疑着问道,“父亲的意思是,子芊梦到的内侍官便是那函倌?”
程德轩于是将自己方才的梦境全部告诉了程秋池,末了,他疑道,“秋池,你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轮回期已到,我会以最初始的形态,讨回你欠我的一条命”
“轮回?讨命?”程秋池重复着这句话,想了半天却仍是不解,“父亲,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这话有何深意。不过父亲,您真的相信那函倌的冤魂回来讨命了?这未免也太过荒谬了吧?”
程德轩见程秋池言言语间颇为轻松,显然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里,于是喟叹一声,重重的摇了几下头,“算了,这事听起来是有些诞妄,希望是我想多了,也许这两场梦不过是巧合罢了。”
程秋池强忍住困意,揉了揉酸涩的眼皮,点头道,“一定是巧合,父亲,您就不要多想了,我送您回卧房,今天忙了一天,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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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秋池打着哈欠离开了房间,关门前,他特意在程德轩脸上打量了一番,见他紧阖双目,似是已经进入梦乡,这才放心的阖上门离开了。
可是刚听到门碰上的声音,程德轩便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面前被月华覆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