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鬼事——沧海一鼠
时间:2018-12-24 09:21:54

    这个怪异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忽然出现在院中央的一个人影重新打沉了下去。金琛从屋里走出来,他看着弟弟,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敦厚的笑,“小煜,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吃饭了吗,没吃哥给你盛饭去。”
    这个笑容很暖,本该是慰藉心灵的一味良药,可是金煜却觉得自己的冷汗顺着脊梁骨涔涔落下,他梗着脖子拼命地摇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做贼似的逃回自己的屋里。
    这个夜晚,对于金煜来说是漫长而恐怖的,床边的油灯被他点着了又吹熄,吹熄了再点着。因为他也不知道明亮和黑暗,究竟哪种状态于自己而言是最安全的。点着灯时,他总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某个阴郁的目光下,它盯得他毛骨悚然,无法安眠。可是熄了灯,他又怕自己在黑夜中被无声无息地吞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金煜不断的起身躺下再起身再躺下,一直拖到后半夜,才终于屈服于身心俱疲的折磨,在不安中沉沉睡去。
    寅时刚过,起风了,狂风撞在单薄的门板上,把门震得“嘎吱”直响。
    金煜就是被门外的风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起身,可是身子刚刚撑起一半,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上面落下,掉在脸上,湿湿黏黏的,还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息。金煜被这么一吓,身子瞬间凉透了,他张口就要叫人,可是唇舌间却被一条黏滑的东西堵上了,只能勉强发出几声“呜呜”的哀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坛老酒,是被你动了手脚了吧。”
    一个声音从房梁上飘下,那声音似乎和金琛有几分相像,却又有所不同,不过金煜不用再费心猜测了,因为借助着灯芯微弱的亮光,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影子从房梁上倒悬下来。
    经过狂风一夜的洗涤,早晨的天空澄碧明净,连一丝浮云都没有。多日未见的太阳也懒洋洋的挂在东边,将和煦的阳光铺满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是冬至,新安府上下人等也都不必当差,早早回家祀祖去了。程牧游好容易得了闲,便亲自送迅儿到书院去,一路上,也顺带考考他的功课,看他这段日子有没有用心读书。
    没想到这小子近日在课业上精进了不少,不但把先生教的书全背下了,还对兵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路走来,迅儿对九大兵书中的计策是信手拈来,显然已经熟稔于心,他甚至还和程牧游讨论起了强兵救国之道,竟然也分析地有理有据,丝毫不输于他这个亲历战场的大人。
    程牧游知道这都是晏娘的功劳,这些日子,他经常看到他们两个钻在书房里研究兵书,一直钻研到半夜。晏娘还用石子布阵,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行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一应俱全,让迅儿来破阵。这些石子到了晏娘手里便会移动,阵型不断变化,忽方忽圆,奇幻莫测,往往在胜利在望时,风云突变,使迅儿不得不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有这么好的一位“师傅”在旁指导,试问迅儿这个小孩子怎能抗拒兵法的奇特魅力呢?
    想到这里,程牧游唇角不自觉的轻轻上提,迅儿发现他爹爹不再考他,而是盯着马脖子微笑,忍不住昂头问道,“爹爹,你想什么呢?笑得这么这么”他皱眉想了半晌,终于还是把那个“甜”字吞下了肚子,因为他实在觉得这个字和程牧游的形象太过于不符,怕自己说出来又要被他责怪。
    程牧游清清嗓子,果断收起笑容,他利落的下马,又把迅儿从马背上抱下来,在他圆圆的脑袋顶轻弹了一下,“快去吧,迟了先生可要骂你了。”
    迅儿哦了一声,抓抓脑袋就朝书院跑去,到了门口,他回头,脸上泛起一丝狡黠的笑,“爹爹,您是想晏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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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卦
    因为是冬至,所以南街上的人明显比平时少了很多,店铺基本都关了门上了锁,就连小摊贩都早早回家祭祖去了,这条新安城最繁华的街市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空旷。
    程牧游策马徐徐前行,他走得很慢,像是在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可是阳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亮了眉心深处的一丝愁容,将他的内心里的仓皇明明白白的昭示出来。
    “螟蛉、螟蛉、螟蛉”他反复模仿崔珏的语气念着这个词,“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最后会露出那样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要是当时能把生死簿抢过来看个清楚就好了。可惜现在崔珏已回地府,说什么都晚了。”
    念及此处,程牧游后悔不及,眉间的纹路更深了,印在他冷峻且棱角分明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多了一层生人勿进的清冷。
    “算卦了,批阴阳断五行,测风水勘六合,看掌中日月,拿袖中乾坤,不准不要钱。”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程牧游扭头,看到一个身着墨色衣衫的老婆婆坐在一把破旧的马扎上,她的头发被风霜染成了灰白色,乱蓬蓬的贴在耳边,一张消瘦的脸灰里透着黄,皱巴巴的,像一块老树皮般干燥皴裂。
    不过,她的一双眼睛却闪着亮光,看起来神采奕奕,即便眼角早已布满了细碎的鱼尾纹。
    她的身旁立着一根幡旗,上面只简单的写了一个“卦”字,旗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作响,旗杆左晃右晃,似是经不起寒风的肆虐,摇摇欲倒。
    就在程牧游骑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细长的旗杆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夸啦”一声折为两段,朝着老妪的方向倒了下去。
    程牧游心中一惊,身子已从马背上跃起,他在空中做了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赶在旗杆砸到人之前握住了它。
    “婆婆,”他弯腰扶起吓得跌倒在地的老婆婆,把幡旗交到她手里,“今天是冬至,街上没几个人的,您还是早点回家吧,不要坐在这里受冻了。”
    老婆婆把幡旗放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胸口,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对程牧游道谢,“年轻人,谢谢你了,今天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老朽恐怕就没命了。”说这话时,又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她“咳咳”干咳了几声,又接着说道,“不过我能赚一点就是一点,儿子不成器,儿媳跟人跑了,家里的孙女儿还要靠我这把老骨头养活呢,哪里能说回去就回去呢。”
    说完,她又颤颤巍巍地把剩下的半截幡旗在地上插好,重新坐回马扎上。一手掩面,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见她这幅模样,程牧游心中腾起一股不忍,他把手探进褡裢,抓住里面那吊冰凉的铜板。可是转念一想,又怕伤了这老婆婆的自尊,便抬腿在另外一只马扎上坐下,将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婆婆,既然都下马了,不如您帮我算上一卦,看看我的命数如何?”
    老婆婆眼睛都没抬一下,就笑着说道,“公子额头宽广,天中饱满,气色明亮,印堂平满,且鼻梁挺直,山根隆起,想必手中必握官权。再说公子的眼睛,藏真光而不露,既长且秀,是洞察真伪之眼,所以老身推断,您就是新安城的县令程大人。”
    程牧游淡淡一笑,口中道,“婆婆这卦倒是算的准,在下确实是新安县令程牧游。”可是他嘴里虽这么说,心中却仍是不信,他知道自己这身穿着打扮,被人猜出真实身份并不困难,再者,这婆婆很有可能在哪里见过他,早已知晓他姓谁名谁,方才只不过是从面相上故弄玄虚的说出来罢了。
    老婆婆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她眯眼一笑,接着说道,“公子的母亲走的早,您是被令尊抚养长大的,后来娶妻生子,只是发妻又在几年前撒手人寰。不过现在倒是苦尽甘来,有美妾在怀,又有稚子绕膝,可谓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了。”
    说罢,她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程牧游的家事以及他判过的案子,不知不觉竟也说了有半个时辰。
    程牧游频频点头,心里却仍不为所动,因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新安城发生的案子,更是被口口相传,但凡在新安生活得久的,都有所耳闻,这算命的婆婆能侃侃而谈,也并不稀奇。
    不过,他本来的目的也并非为自己算命,于是他又一次将手揣进褡裢,抓住那串铜钱,口中笑道,“婆婆说得不错,程某钦佩万分,只是今天是冬至,家里人还在等我,这吊钱您姑且收下,买些好吃的给孩子带回去,程某这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站起身,又冲那笑眯眯盯着自己的老婆婆行了一礼,这才跃到马背上,抖动缰绳准备离开。
    “大人,这些前事算不得什么,大人看不上眼老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老身还有一样本领,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大人要不要听听?”老婆婆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传递到程牧游的耳中。
    程牧游扯住缰绳,回头看那张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苍老的脸孔,“不算前事?那婆婆算的可是来日?”
    老婆婆咧嘴一笑,露出里面稀疏发黑的牙齿,“来日?老身已经说了,大人官运亨通,福泽深厚,不必忧心。”
    程牧游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直响的幡旗上,上面那个黑色的“卦”字随着幡旗扭动,变成奇怪的形状,“前事来日都不算,人的一生也就说尽了,婆婆还有什么好算的?”
    老婆婆敛起笑容,一字一句道,“我算的是死人的事,是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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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喜事
    程牧游笑了,“婆婆,虽说志士垂名于身后,可是人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人又如何知晓?或许,他们真的只是化成一抔黄土,随风逝去了。”
    那老妪瞅他一眼,用手把那根又开始晃动的幡旗插好,她盯着地面,不咸不淡地说道,“人死后化成一抔黄土,这话别人信,难道程大人也信吗?我知道,大人觉得我干的是蒙人的行当,人死后的事情既然无人知晓,那么随我怎么编造都行。可是大人难道连自己也不信了吗?大人是个心思坚定之人,不相信的事情,任凭他人磨破嘴皮子也不会信,更不会听我这个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老婆子的话,所以对大人这样的人,坑蒙拐骗完全无用,这点,老身还是清楚的。您啊,也无需用暗话讽刺老身了。”
    程牧游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看着那个残烛一般的身影,嘴巴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开口,拽动缰绳缓缓朝前走。
    “他死后,他找了很久,拖着残破的身躯,天上地下,整整寻了三年。可是他不知道,他根本不在那些地方,所以即便费尽心力,也只是徒劳罢了。”
    那老妪忽然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程牧游手一紧,猛地把缰绳拽住。
    “婆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婆婆脸色阴郁,良久之后,她颓然一笑,冲他挥了挥手,“大人,快回家吧,莫让他们等急了。”
    走到新安府门前时,几个小孩儿正在唱着冬日的歌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他们鱼贯从程牧游前面走过,有几个还回头冲他做着鬼脸。
    程牧游瞅了他们一眼,刚要踏上石阶,就见蒋惜惜端着一篦帘馄饨站在院中朝外望,见了他,展眉笑道,“大人,冬至了您还让迅儿去书院,也不给他放一天假,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闹腾闹腾。”
    程牧游盯着她手上那篦帘胖胖的馄饨,笑道,“早知道你包馄饨,我就不让他去书院了,可是我记得往年你也没有包馄饨啊,怎么今年倒重视起来了。”
    蒋惜惜朝里面一努嘴,“我哪里会包馄饨,这是徐大哥包的。他看到老爷来了,就急忙剁陷儿和面,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这一篦帘馄饨包出来了。”
    “父亲来了?”
    蒋惜惜点头,“可不是吗,晏姑娘正陪着他在里面说话呢,您快进去看看吧。我看老爷红光满面,似是有喜事要告诉大人呢。”
    程牧游挑眉道,“喜事?现在应该还未到嫂子生产的时候吧,会有什么喜事?”
    话音刚落,便看见程德轩掀帘从屋内走出来,晏娘跟在他身后,两人脸上皆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见了他,那笑意又加深了一点,程德轩更是大踏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牧游,王大人的忙,你没有白帮。”
    说完,他便从袖口掏出一只小巧的孔明锁,“这是送给迅儿的,你帮我交给他,汴梁还有些急事等着我处理,为父就先回去了。”
    蒋惜惜吃了一惊,忙端着馄饨走上前,“老爷,您好歹吃了饭再走嘛,还有,到底是什么喜事,我也想听听。”
    程德轩朗声一笑,回头看向晏娘,“问晏姑娘吧,我已经把事情全告诉她了。”
    一碗香气四溢的馄饨摆放在桌上,汤上面飘着绿绿油菜和黄色的蛋丝,搭配上鼓囊囊的馄饨,看起来极其诱人。
    程牧游盛了一只馄饨放进嘴里,咬开之后,滚烫的肉汁把他的舌头都烫麻了,他微微蹙眉,轻轻朝嘴里扇着凉气。
    晏娘趴在桌上冲他笑,“这么好吃吗,大人这样的人,竟然也会饥不择食?”
    程牧游把馄饨吞下,“娘子一向对饮食不上心,只食些清粥小菜,不仅迅儿这个贪吃鬼想不明白,就连我也有些不解。”
    晏娘把玩着桌上的一只汤匙,漫不经心道,“清心寡欲才能少生贪念,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世人都有七情六欲,若是全部戒除掉了,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娘子真的想将喜怒哀惧爱恶欲全部撇弃,一点不剩吗?”
    这话方一出口,他便感觉晏娘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她朝前凑了凑,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仍然在抚弄着那只汤匙,“官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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