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见他可怜,忙脱下身上的袍子,上前要去给他披上,晏娘却挡住了他,两手抱臂冲前面一笑,“许是上苍垂怜,见你死得冤枉,便让你重返人间了,我看你坟头的贡品纸钱也不少,可见家里人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你还是赶紧回家去,与他们重聚吧。”
那人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面上浮起一层喜色,他又看了晏娘和程牧游一眼,终于暂时放下心头的疑虑,摇摇晃晃站起身,转过头便朝坟场外面跑去。
“夫人,就让他这么走了吗?”程牧游走到晏娘身侧,望着男人光溜溜的背影问道。
晏娘没有回答,可是下一刻,程牧游已经看到一张银帕倏地从她手心飞了出去,一下子便来到男人头顶上方,“呼呼”转了几圈之后,突然包住他的脑壳,在一阵阵嘶嚎和惨叫声中,迅速地揪掉了男人的脑袋。
鲜血从男人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像一道热泉,洒的满地都是。男人的身子直立了一会儿,双手无助地朝前挥了几挥,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血泊中,又抽搐了几下,才完全不动了。
“夫人,他还未化成饿鬼,你怎么就这么把他杀了?”程牧游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具无头尸体,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晏娘朝前一指,口中轻声道,“饿鬼一直潜藏在他的体内,不到非不得已不会现身,官人你看,它现在要被我逼出来了。”
程牧游唬了一跳,忙顺着她的目光朝前看,果见那具尸体又轻轻抖动了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就像一只垂死的虫子。忽然,一张干巴巴的脸从男人脖子上的切口里探了出来,脸上没有眼睛,可程牧游却觉得它在盯着自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贪婪。
“这是......”程牧游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脸不动。
“前生造恶业、多贪欲者,死后生为饿鬼,常苦于饥渴,受地狱畜生之苦。”晏娘不退反进,看着那张脸淡淡道。
饿鬼又“瞅”了两人半晌,终于忍受不了诱惑,慢慢站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不是男人的模样,他身子很瘦,每一根肋骨都凸显出来,像摆成一排的弓。双腿就像两根树杈子,每走一步,都会颤巍巍抖动几下,都像是随时能折掉一般。
“小心了。”
晏娘不动声色地对程牧游说出这三个字,可她话音还未落,饿鬼却忽然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呕音,冲着晏娘的方向吐出一根黑红色的长舌。舌头上布满了黏液,速度快得惊人,就像是青蛙捕虫一般,“唰”的就来到了晏娘身边。
程牧游见她遇险,拔剑就向前奔去,可是银帕比他快了一步,它忽的从天落下,在舌头挨上晏娘的身体前将它包住,然后又一次腾向空中,与饿鬼一上一下的拉锯起来。
“这帕子真的是件宝物。”程牧游走到晏娘身旁,望着天空由衷赞叹。
晏娘满不在乎地一笑,“区区一只饿鬼罢了,我还对付不了它?不过官人,你听到他说的话没有,他也和邢国均一样,是被人割断了脖子流干了血死的,可惜了,他没看到凶手的真容,否则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程牧游喟叹道,“也是可怜人,生前死得不明不白,死后又被饿鬼附身。”
刚说到这里,头顶上方忽然传来阵阵银光,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比太阳的光芒还要刺眼。
与此同时,饿鬼发出一声惨嚎,脸上的细缝越扯越大,变成一个血红的大洞,几乎占据了它整个脸部。
“噗呲”一声,舌头被手帕连根拔起,它就像一条被秃鹫抓住的长蛇,在空中扭动了几下后,直挺挺垂下身子,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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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问
被拔了舌头的饿鬼轰然倒地,溅起几点零星的尘埃。
“死了。”晏娘收回银帕,走到那具骨瘦嶙峋的身子前,轻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回头对程牧游说道,“官人,把你的剑给我。”
程牧游走过去把长剑递给她,也跟着在饿鬼的尸首旁蹲下,眉心慢慢蹙起,“夫人,你要做什么?”
晏娘没有看他,手握长剑一把划开饿鬼肋骨尽显的肚子,毫不顾忌的把手伸进它的腹中,口中淡淡道,“找龙涎草,既然它被饿鬼吞食了,就一定还在它的肚子里。”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她回头看着程牧游,脸上浮出一丝惊喜,“找到了,龙涎草果然还在。”
说着,她五指略一用力,想将那株魔草从饿鬼腹中取出来。可是拽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它,疑惑着低头,只见一只干枯的手正扯着龙涎草的长根,将它拽得紧紧的。
“你还没死?”晏娘心中一紧,手心里已然飞出几根长针,可长针飞出之时,饿鬼的另一只手早已经先一步朝她伸过来,尖锐的五指直直插向她的胸口。
“小心。”
晏娘的身子忽然被推了出去,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吃痛的轻呼,眼前随之飘过一阵血雾。
她惊慌地睁大眼睛,见程牧游用身体护住了自己,可是饿鬼的手已经从他肩膀处穿了过去,肮脏的手指还在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上面沾满了血污。
那只手就像一块红色的绸布,在晏娘眼前晃来晃去,她呆呆地盯着它,愣住不动了,直到它把程牧游重重甩到一旁,她才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杀了它。”她声音里带着凛凛的寒意,帕子依从指令,从上空直盖下来,把饿鬼的身体整个卷进去,反复碾磨,压成一堆恶臭的碎骨。
“你......你怎么样了?”晏娘扑到程牧游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知道他答了一句什么,可是汩汩冒出的血泡已经让她无法分辨程牧游到底说的是什么。
“别慌,我......我这就带你回新安,我把全城的郎中都请过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手忙脚乱的把程牧游拉起来,扶着他朝马儿走去,可程牧游却把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个惨淡的笑,“郎中再多也是无用,夫人不要再费心思了。”
听到这句话,晏娘的心像是被一记铁锤猛砸了一下,她脚底一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什么无用?你现在明明就能说能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丧气话?”说到最后,她动气了,一双凤眼瞪视着程牧游,眼珠子里像是窜起了两簇火苗。
“傻瓜,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说我只是皮外伤,回去让人帮我上点药就没事了,新安城的那些个郎中各个医术都不及我,要他们来又有何用?”程牧游咧嘴笑了,这一笑,牵动到了伤口,又疼得他“哎呦”了一声。
“你真的没事?”她眼底的火苗还在跳动,给那张本就俊俏的脸孔涂抹上了几分灵动。
程牧游心口一颤,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垂下眼睛,怕无法言喻的心事从眼底流泻出来,被她发现,“你关心我?”
晏娘神色一僵,呆住了,她兀自站了许久,才扯下自己的一块裙角包在程牧游的伤口上,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龙涎草,搀扶着他朝马儿走去,“先回去吧,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是皮外伤也不能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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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迎着寒风艰难地朝新安城前行,若不是马背上的人一直催促,它早停下来找处遮风的地方歇着去了。可是现在女主人一反常态,声音中充满了焦虑,它也只得拼力朝前走,半点也不敢耽搁。
晏娘见程牧游肩上的被鲜血浸透了,忙将自己的皮坎肩脱下来给他披上,一边轻声鼓励道,“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城里了。”
程牧游虚弱地点点头,一直勉励张着的眼皮却缓缓阖上,头也耷拉下来,靠在晏娘肩头,一动不动。晏娘知道他失血不少,若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睡着了,恐要出大事,于是她忙将他摇醒,俯在他耳旁说道,“官人,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不可骗我。”
程牧游抬起眼皮轻声一笑,“你问,但凡我知道的,绝不隐瞒。”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便问了。”她清清嗓子,“你从不问我为何嫁给你?从不问我为何帮你父亲?我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程牧游被她这一连几个“为何”逗笑了,虽然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清醒而故意为之,他还是决定不拂了她的好意,“夫人还有问题吗?索性一此全部问出来。”
晏娘眼睛一转,挑起嘴角,脸上浮上一抹调皮的笑,“有啊,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既然喜欢我,那晚为何又要推开我?”
这次,程牧游被彻底问住了,他捂住嘴干咳了几声,缓缓扭过头正视晏娘的眼睛,语气中的戏谑已然消失无踪,“我也有一个问题,若是夫人能回答我,我就告诉你答案。”
晏娘一向嘴强牙硬,被他这么一激,当然不会轻易服输,只笑道,“我才不会像官人这般遮遮掩掩,你问我答便是。”
程牧游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她的眼睛,晏娘也盯着他看,她忽然有些好奇,因为她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有一些东西,它们一直都在,只不过静水流深,她以前竟未曾发觉。
可是现在,它们似乎被压抑得太久,终于到了喷薄而出的时候。
这些,是她所不了解的,却又急切地想去探知的一些东西,于是她也定定地看着程牧游,与他的目光缱绻在一处。
“夫人一步步接近我,直到后来嫁给我,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的姓氏,确切的说,因为我是程德轩的儿子,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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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吻
这话被他说的稀松平常,像是在与她唠家常一般,可晏娘心头却像刮过一阵大风,吹走她所有的温存与和暖,徒留一片荒芜的沙漠。
她的脸色在瞬间阴沉下来,目光中透出两点寒光,一抹似曾相识的冷笑从她的嘴角一闪而过,她压低声音,缓缓道,“程牧游,来新安之前右耳曾问我,若你识破我的目的该怎么办,你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程牧游没说话,他现在虽然靠在她的怀中,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身后的那具躯体冰冷僵硬,就像永远都无法被暖化的寒冰。
此时马儿终于走到新安城的城门旁,门楼上挂着的几盏灯笼给晏娘脸上涂上一层诡异的色彩,让她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个活泼灵动的女子,而是多了几分高傲和庄严。
程牧游心中一动:也对,她是龙,四灵之首,上古神兽,自有傲睨天下的气魄。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的痛苦又加深了一层:她和自己明明那么近,甚是身体都触碰在一起,可是,他们之间却像隔着迢迢江水、漫漫长路,永远都无法汇集到一处。
晏娘的目光从他头顶掠过,飘向前方灯火通明的街市,自顾自说出答案,“我告诉右耳,若你识破我的目的,我便将你杀了,反正接近他的梯子那么多,随便再找一把便是。”
程牧游虽然知道她在利用自己,可是听她亲口把这话说出来,还是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你说我是梯子?”
晏娘冷嗤一声,“不然呢?”
程牧游气结,心头猛地涌起一股热流,口中亦品尝到一股腥甜的气息,他捂着嘴猛咳了几声,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
见他无声无息地仰在自己肩膀上,晏娘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悔意,和猜忌混在一起,化为一股五味杂陈难以言述的愁绪: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救自己?
胡思乱想间,身下的马儿却被一声吆喝声惊到,后腿一颠,她便朝前扑去,不偏不倚,嘴唇正贴到程牧游的双唇上,和他贴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当它重新开始流逝时,晏娘已经坐正了,正用手背拼命把嘴唇上那丝血腥味儿抹掉,那是他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有些慌乱,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是眼神中却少了方才的张狂和跋扈,甚至不敢和前面那双紧闭的眼睛对上。
剩下的路程里,她用一只指头戳着着程牧游的后背,让他一直和自己保持着半臂距离。而身下那只罪魁祸首,则在被她猛抽了一鞭子后,加快速度朝前踱着步,把他们送到新安府前。
不过方才的那一幕却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书肆掌柜在看到个亲密接触时,忙不迭地捂住眼睛,旋即又松开手,激动地脸红心跳,仿佛看了场破镜重圆的戏剧一般。
“真好。”他搓着手喃喃自语,“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掌柜的,有那么好看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飘进掌柜的耳朵,他头也不回,“好看,当然好看,这人啊,在世间走这么一遭本就辛苦,若是无人相伴,每天只能顾影自怜,岂不是可怜死了,您说是不是?”
他呵呵的笑,回头时,只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蹒跚着脚步,一步步的远离,融入乌泱泱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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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惜惜端着一盆血水从房中出来,她远远看见晏娘束手立在墙边,神情复杂地盯着头顶的一轮圆月发呆,便朝她走去,俯身行礼道,“晏姑娘,不,夫人,您莫要担心了,大人他没事,只是失血不少,需要静养几天。”
晏娘回过神来,用手轻轻揉搓着酸涩的眼皮,轻声道,“他醒了?”
蒋惜惜一笑,“醒了,大人请夫人进去,说是有话要对夫人讲。”
晏娘“哦”了一声,抬脚便朝屋里走,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冲蒋惜惜莞尔一笑,“惜惜,刘大人对你用心良苦,你可不要辜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