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姑看着外面澄澈的蓝天,“这几日应该都不会下雨吧?”
“倒是不像要有雨的样子。”
“那铺子里全是棺材,要是再添上一些易燃的火料,想必能一把火烧个干净,”她慢慢站起身,微眯的双眼被狠辣填满了,“就当是为我栖凤楼新址开张庆祝了,这把火,一定要烧得越旺越好。”
几缕夜风从穿堂吹来,将书房微掩的门轻轻的撞开了,程牧游听着知了焦躁的叫声,皱了皱眉,从书桌前站起,走过去想将门重新关上。他看到院墙对面慢慢探出个人影,那人手里拿着个竹篮,正爬到梯子上采摘熟透了的葡萄。程牧游踏出门,朗声招呼道,“晏姑娘。”
晏娘被他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歪,差点就要从梯子上掉下去,她在程牧游的惊呼声中勉强稳住了身子,“程大人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真是吓死人了。”
“失礼了,失礼了,”程牧游走到院墙前,他见晏娘满头是汗,便轻声说道,“我这里有一些降暑的药方,姑娘若需要,让右耳来拿便是。”
晏娘歪头冲他一笑,“我只是体热,但是有的人,却是心里火烧火燎的。”
程牧游抿起嘴唇,“姑娘又想暗示什么?”
“程大人出了一招好棋,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桦姑的新楼开不了张,大人心思缜密,晏娘着实佩服。”
“姑娘已经猜到这是我故意安排的?”
“那门面荒废了多年,突然在栖凤楼开业前几天被转手出去,摇身一变成了家棺材铺,时间赶得这么巧,恐怕除了新安府暗中出手,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吧。”晏娘说着剥了颗葡萄放进口中,“好甜,大人要不要尝一尝?”
“多谢姑娘,”程牧游倒不客气,他走到墙边,抬手结果晏娘递过来的一串葡萄,皮也不剥就塞了几颗放进嘴里,“真的很甜。”
“大人似乎有心事?”晏娘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比方才凝重了许多。
“我在想,姑娘能想到的事,桦姑也一定想到了,所以不免有些担心。”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穿堂里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大人,不好了,”史今的身影由远及近,他顾不得礼节,几乎冲撞到程牧游的身上,“铺子着火了”
“什么?”程牧游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史今说的磕磕巴巴,“今天晚上来了一个老头儿,说自己的老伴儿在半夜里去了,要置办棺材,可他一个人,无儿无女的,又怎么能将那么重的一口棺材运走呢,于是店主便和几个伙计用自家的马车帮他把棺材运了回去。我们几个牢记大人的叮嘱,半步不离的跟着店主,生怕他们被桦姑的人算计,可是没想到人没被算计,铺子却遭了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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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白马
“那火燃得几里外都看到了,连相邻的两家铺子也一同烧着了,多亏救得及时,才没伤到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定是桦姑使的诈,”程牧游将手里的那串葡萄捏的汁水横流,“派人去查查那个买棺材的老头儿,他十有八九是桦姑的人。”
史今答应着退了下去,程牧游在院里呆立了很久,也没将手里那串压碎的葡萄扔掉。
“真是个难缠的对手。”晏娘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程牧游一愣,这才想起她一直站在那里,目睹了自己从惊慌失措到灰头土脸的整个过程。
“不只是难缠,她根本是仗着背后有人,有恃无恐,这样的人,能将一些旁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做到极致,因为她知道,我根本就奈何不了她。”他的语气颇为丧气。
“所以大人准备放弃了?”
程牧游抬起头,眉宇间依然坚忍,“我就陪她斗下去,输了这一步,我便再走另一步,这朗朗乾坤,总有扭转的一天,”他拍了拍黏糊糊的手心,“只是这葡萄都坏了,晏姑娘,能否再给我一串。”
几个小厮将屏风抬进大门,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屋子的正前方,月白色的丝布上,几支血红色的花朵正拼命舒展着秀长的花瓣,吞吐着鹅黄色的花蕊。它们如此娇美,却仍不能引起那几人的欢心,小厮们一个个头皮发麻,眼神迥异,但是看到桦姑一副志得意满喜气洋洋的样子,却也不敢说出来。一直到出了门,哥儿几个才开始窃窃私语。
“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吗?”
“何止是不对劲儿,我刚才吓得差点拔腿就跑掉了,这东西怎么这么冷啊,寒气都刺进骨头里了,也不知道姑姑是从哪里弄来着这么个玩意儿。”
“何止是冷啊,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什么人一直跟在背后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可回过头却连半个人影子都没看见。”
桦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欣赏着眼前的屏风,她刚出了口恶气,心里正得意,完全没注意掉刚才还围绕在身边的姑娘们一个两个的都上楼去了,只留下她和朱婶两人坐在这豪华的门厅里。
“明天找支舞狮队过来,在门口好好的闹上一闹,再让姑娘们往门前一站,相信那些老少爷们早就馋了,很快就会一个个上门来了。”桦姑脸颊上挂着两坨红,满嘴酒气的吩咐身边的朱婶。
“都安排下去了,保管明天咱们这里会人满为患的。”朱婶又给她斟了杯酒,“不过,新安府那边”
“我已经连夜安排那老头儿离开了,量他程牧游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个人影来。”
“姑姑神机妙算,那程县令年纪轻轻,哪是您的对手。”
桦姑嘴角一咧,“那毛头小子,总和我作对,等我抓到了机会,一定好好收拾他”
“咴儿咴儿”窗户外透出来几声马儿的嘶鸣,桦姑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的问道:“马怎么从棚里跑出来了,快把它撵回去。”
朱婶冲外面喊了几声,却发现没人答话,只得自己走了出去,她看见月色下有一匹白马,正一边喷着气一边撂着蹶子,便骂骂咧咧的朝它走去,牵起缰绳走向后院。
“这些懒东西,一个两个的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等老娘找到他们,定让他们好好地吃一顿鞭子。”想到这里,她狠狠的朝马肚子上踢了一脚,直踢得那畜生喷着粗气叫了起来,方才觉得解了恨。
到了马厩旁,朱婶踹开门又朝马屁股上踹了一脚,可那马儿跺了跺蹄子,站在原地没有动,朱婶恼了,提起裙摆照它浑圆的屁股上又是一脚,马儿只是咴儿咴儿的叫,却还是赖在门前,不肯再前进一步。
朱婶朝马厩里看了看,发现马儿喝水的木盆已经干了,一滴水也没有,才知道它是因为口渴才跑出马厩的,不禁又叫骂起来,“死东西,鬼东西,一个个脚都烂掉了,连水都不会添了。”她气鼓鼓的走到一边的水井旁,拉了桶井水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拖到白马的嘴旁,“喝吧,喝吧,喝死你这个小畜生。”
那白马见了水桶,果然来了精神,它将头埋在桶里,咕嘟咕嘟的喝了起来,一口气便喝掉了半桶水。
“饱了?现在乐意回去了吧?”朱婶见马儿抬起头,又一次打开马厩,朝它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疼,轻些。”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把朱婶吓得一个激灵,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谁?是谁?”过了半晌,她才转过头左右看着,“谁在说话?”
像是在回应她一般,白马发出一啼叫,“我即便来错了地方,也不能被你们如此凌虐吧,究竟我们父女两人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都落的无人收尸的下场。”
朱婶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圈,久久都没办法闭上,湿闷的夏夜,她的后背却一片冰凉,小腿止不住的哆嗦着,差点就跪在地上。
“你是……张……张大户?”
白马这次没有回答,它镶着马掌的四个蹄子“哒哒哒”的踩着地面,掀起一阵阵尘土。朱婶看见面前的木桶里,映出了白马的头部,可那哪是什么马儿,它的头俨然就是张大户那颗伤痕累累的脑袋,他双眼微凸,斜着眼睛看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朱婶的尸首才被栖凤楼的人发现,她躺在马厩中,浑身都是伤痕,明显是被马儿锋利的蹄子踩的,可是她的死因却不是这些伤,她的嘴里塞满了马粪,整个嘴巴大大的撑开,眼睛暴突出眼眶,和张大户的死法一样,是被马粪呛死的。
目睹了她死相的几个小厮吓得魂不附体,桦姑却不动声色的让他们暂时将尸体搬到后院的茅房里,到了晚上再运到偏僻的地方处理掉,她怕朱婶的死张扬出去会影响了栖凤楼的生意,所以要将她的死讯完全压制下来。
忙乱之间,桦姑没注意到屏风上那几朵亡灵花,它们仿佛吸饱了鲜血的妖物,花瓣饱满修长,正发出阵阵妖异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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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调虎离山
扈准坐在梳妆镜前,他微眯着眼睛,舒服的享受着十根娇嫩的手指在发间穿梭的感觉。他有多久没体会到绿翘为自己束发的滋味儿了?一年?两年?不,没有那么久,在梦里,他夜夜都躺在绿翘的怀中,让她的手指温柔的穿过发梢,将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完美的发髻。可是梦总是要醒的,而醒来的滋味儿是那么难受,因为每次从梦中清醒,都是由幸福过渡到绝望的时刻,它总在提醒着自己,这幸福是假的,就像泡沫一样,轻轻一戳就破了。
可是现在,绿翘却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只是十根手指,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那就是她,她的指间的温度,她的声音,都熨帖了自己空壳一般的心,将它填满,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而不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官人,你有白发了。”绿翘的手指停下不动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惜,“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你不在,我自是苦的,可现在你已经回来了,再苦的事情我也能熬过去。”他伸手去抓那两只温暖的小手,却被她躲过去了,“绿翘,”他轻柔的笑了,“你还像以前一样调皮。”
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绿翘的手倏地在他发间消失了,扈准皱了皱眉头,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看到外面那个颀长的身影时,他略有些吃惊,他本以为他不会来了,毕竟现在他们的身份已不单是亲人那么简单,他是官,而自己却是被官府调查的“嫌犯”。
“表弟。”扈准侧了侧身,将刘叙樘让进室内,在这之前,他朝梳妆台上匆匆看了一眼,发现那两只手早已不见了,心里才踏实了不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如实的说出心里的想法。
刘叙樘在椅子上坐定,声音淡淡的,“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再到你这里来,可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你忘了吗?”
“祖父的忌日,我怎么会忘记。”
“他老人家生前最爱木槿,我知道新安城外有一大片木槿丛,所以想去那里祭奠他,不知道表兄可否愿意同往。”
“叙樘,你不用如此客气,我会不习惯。”
“那你就是愿意同去咯?木槿喜阳,宜早不宜迟,我还要去街上买一些纸钱,所以这便出发吧。”刘叙樘还是没有正眼看他,他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扈准心里一阵闷闷的疼,他紧跟在刘叙樘的身后,关上门也走了出去。
见两人走远了,蒋惜惜方才从暗处走出来,她左右看了看,身子一斜钻进了云胡书院。她没在前院停留,径直走到后院,看到扈准的房门上挂着锁,她麻利的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很快,那锁发出“咔吧”一声脆响,掉落在地上。
蒋惜惜走进扈准的卧房,发现这里干净的不像一个独居男人的住处,除了书架上满满的书籍,几乎没有其他物件,连个衣柜都没有,仅有的几件衣服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
蒋惜惜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柄断掉的梳子,仔细打量着,可这只是一柄普通的木梳,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于是她看了一会儿,又将那柄梳子放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着,仔细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件物品。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扫在她的腿肚子上,让她感受到由内致外的一阵寒意。蒋惜惜僵住了,为什么这风会吹在小腿上呢,她脑子里转了几下之后,忽然蹲下身子,朝床下望去。那里面是一团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她却隐约觉得这黑色的背后藏着什么未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伸手朝里面摸去,手指在床下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蒋惜惜不死心,身子朝里面挪了挪,手臂伸得笔直,又一次朝那抹黑暗中探去,这次,手指似乎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身子一颤,指间收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陡然升起一阵恐惧,总觉得那个东西会冲出来咬掉她的手指。自从在被荆云来在佛塔下关了那么久后,蒋惜惜就对黑暗有种本能的畏惧,这么多天以来,她都是点着灯睡觉的,不敢在黑暗中多停留半步。
所以,当面对床底下那片混沌的黑时,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退却了。她站起身,准备到院中再去查探一番,可就在这时,床下传出“嘎达”一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在那里?”蒋惜惜猛地回过头,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捺住了,跳都跳不起来,她盯着床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放我们出去。”一声低语夹杂在咆哮里冲进她的耳朵。
“你们是谁?”蒋惜惜拼命的将心头的恐惧压制下去,她将剑从背后拔出来,紧紧的抓在手心,屏息凝气的又一次朝床榻走去。到了床边,她像上次一样俯下身子,剑锋对着里面,眯起眼睛拼命的想将里面的东西看个清楚。可那片黑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密实,就像一块板子挡在前面,任凭她怎么努力,目光都无法穿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