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的尖端闪着寒光,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准备扎入德亮的后心,他闭上眼睛,紧咬着嘴唇,双手无助的抠着地面,希望能减少一点点撞击的疼痛。然而,那个已然注定的痛楚却迟迟没有到来,他的身体突然间变得轻飘飘的,在一片清幽的香气中被抬离了地面。
德亮睁开眼睛时,已经飘到了巨石上面三尺多高的位置,他的双手双脚向地面耷拉下来,背部和腿下面却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悬在半空。
“扑棱扑棱扑棱扑棱”
下面传来拍动翅膀的声音,德亮一脸讶异的将脖子向右下方扭过去,却看见自己身下飘着一团红云,再仔细望去,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云,而是成千上万只蝴蝶,蝴蝶们正努力拍打着翅膀,将他的身子托起,然后缓缓的朝地面落去。
到了地面,无数美丽的翅膀从他的胳膊和腿间争先恐后的朝上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林子上方的暗夜中。德亮惊魂未定,他看着上面已经不见踪影的蝶群,又看了看身旁那块锋利的大石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身处梦中还是在现实。
只有身上那股尚未消散的香气提醒了他,刚才那蝶群确实曾将他萦绕在中间,救了他的性命。
“回去告诉秦丁,我无心与他纠缠,至于争地盘这种事情,更是不屑于做,若他就此收手,我们倒可以做个道友,再不然,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从上而下穿过山林而来,德亮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救了自己的竟是那九贤,也只能是那九贤女。他快走几步来到溪流边,望着那个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背影,俯身跪地深深的叩拜,“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您的话我定会转达,恩情深厚,断不敢忘,德亮只能来日再报。”
***
公堂下面闹成一团,周璎珞的父亲和叔父几个人将任洪按在地上,一句话都容不得他说,他只要想开口,他们的拳头便会砸下来,将他本就被揍得青肿不堪的脸又多了几道伤痕。
程牧游还未说话,史今已是看不下去了,他走上前,三五下便将围在任洪旁边的几个人踹开了,怒目冲他们吼道,“公堂之上,岂容你们如此胡闹,到底是程大人审案子,还是你们哥几个审案子,难道想在公堂上动私刑不成。”
被这么一吼,周家几兄弟自是不敢动了,但是嘴上却仍不饶人。
“大人,小女璎珞就是在他任洪家的院子里被发现的,不是他又能是谁?”
“这任洪是个老光棍儿,平时见了女人眼睛都挪不开,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连七岁女娃的主意也打。”
“他怕璎珞吵嚷,竟然将孩子弄成现在这副样子,现在人都没醒,大人你说,他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程牧游蹙着眉头,“事情我大概也听明白了一些,只是,你们是如何知道这任洪是因为奸污幼女不成,才将她打伤的。
“璎珞完全昏迷前嘴里一直嘟囔着:‘不要扒我衣服,不要扒我衣服。’而那个畜生,就蹲在她旁边,见到我们来了,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人,人证物证都在,不是那任洪做的还能是谁?”
程牧游将头转向任洪,“他们说的可都属实?”
任洪怯怯的看了周家兄弟一眼,突然朝程牧游猛磕了几个头,“大人,小的冤枉啊,我今天从市集上卖油回来,刚到家里将油桶外面的棉絮子取下来,就看到院子的角落里躺着个人,我走过去,发现竟是旁边住着的周璎珞,她头上破了个大洞,血溅得墙上地上都是。我吓呆了,想看看她伤的怎样,可就在这时,周家人就走进来寻人,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就揪住我打,我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还请大人为小的做主,请大人为小的做主啊。”
他说完这番话,周家兄弟便骂骂咧咧的又凑上来想要揍人,却被史今喝止住了。
“史今,将你今天遇到的事情细细禀明。”程牧游看着史今,大声说道。”
------------
第八章 闭门羹
史今略一低头,“大人,今天我按例在城中巡视,走到青竹巷时,忽听里面有吵打之声,进去之后,便在一处院落中发现周家兄弟正在围攻任洪,于是连忙上前制止斗殴。”
“现场的情况你可都勘明了?”
“我跟随大人这么久,当然知道第一时间应该怎么做。当时周璎珞虽然已被送往医馆,但是满墙满地都是她的血迹,血迹已经干透了,像一块块的漆点子,很是吓人,这点我已经向大人禀明了。”
程牧游点头,又接着问道,“任洪的油桶呢?”
“油桶?”史今有些不解。
“你摸了吗?”
“属下谨遵大人的指示,对现场的所有东西都要摸遍看遍,当然不会放过那两个油桶。”
“温度呢?”
“温度?”
“那油桶是温是凉?”
“温温的。”
程牧游略一思量,又看向任洪,“你刚才说自己到了院子里才将将裹在油桶外面的棉絮取下来的,是吗?”
任洪也不懂他问这些做什么,只得老实回答,“现在天气冷得很,我怕油凝住了不好卖,所以在桶外面套上棉絮,到了家里,自是要将棉絮解下来的。”
程牧游点点头,“任洪,我相信周璎珞不是你害的,你可以回去了。”
听到他这么说,周家人顿时像炸开了锅,有几个甚至站了起来,“大人,您怎么可以将他放走呢,不是他又是谁呢,刚才您也差人问过巷口的朱老头了,他说这一下午巷子里都没生人进来”
“正是因为我差人问过朱老伯,所以才对你们的说辞有所怀疑,老头子说任洪是事发前不久才挑着油桶回来的,但是周璎珞的血迹却证明她是两个时辰以前受到伤害的,再加上油桶的温度,就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试想,一个没有棉絮包裹的油桶,怎么可能在如此寒凉的天气下还是温的?这些人证物证都证明了一个结论:周璎珞早在任洪回来之前就受伤了,而任洪,绝不是凶犯。”
周家人虽不愿相信,却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周璎珞的父亲周乾突然跪了下来,刚才的气势汹汹化作两道浊泪,“大人,请您一定要抓住那伤害小女的恶人,为草民主持公道啊,璎珞她只有七岁啊”
程牧游目光炯炯,“你放心,那人对一个幼女都敢起恶念,若不将他抓捕归案,新安城岂不被他闹的四下不宁了吗。”
任洪和周家人相继都离开了,热闹了一天的新安府这才恢复了宁静,程牧游却迟迟没有退堂,一个人坐在桌案前沉思。月光冷冷的照进来,将他孤寂的影子拉的老长。蒋惜惜走了进来,“大人,还在为今天的三起案子心烦?”
“这三起案件表面上看起来不同,内里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全部都是犯了案,却找不到嫌犯,而且,这三个嫌犯,应该都不是凡人。周家的案子虽然没人见到凶嫌,但是朱老爷子却说巷子里一下午都没有生人来过,可见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绝不是普通人。”程牧游低低叹了口气,“活人易寻,鬼怪可要到哪里找去。”
“要不我去问问晏姑娘?她本就精通五行道法,人又生的聪慧,应该可以帮到我们。”
程牧游抬起眼睛,“惜惜,你似乎对她的看法有所转变,半年前你还总是提醒我要提防她,怎么现在遇事就想着去请教她了呢?”
蒋惜惜抿嘴一笑,“她虽然藏着很多心事,但是却是非分明,心思剔透,而且呀,她还不念旧仇,救我于危难,我自然很难对她再有恶感。”
程牧游淡然一笑,“若她救你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呢?”
蒋惜惜嘟起嘴巴,“大人,我早说过了,你们这些聪明人之间的游戏,我不懂的怎么玩也不愿参与,我只知道,有人救过我,我就不能再恶言相对,揣度人心,我蒋惜惜只能做到自己不后悔,至于别人,我是管不了的。”
程牧游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好,那我们这就去找你的救命恩人,看看她对这几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
“什么?晏姑娘她不愿见人?”听到右耳直白的拒绝了自己的要求,蒋惜惜不禁有些吃惊。
“我家姑娘心情不好,连绣庄都几日未开张了。”右耳的脑袋从门缝中挤出来,显然没有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可是,有几起案子”
“难道我家姑娘没来之前,新安府就不办案了不成?”右耳皱起一张猴脸,“好了,你们快走吧,我锅里的粥快熬干了,就不和你们啰嗦了。”他说着,便当着两人的面关上了门,闭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异常响亮。
程牧游看着蒋惜惜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吃了闭门羹了,看来你的恩人也不是那么热血心肠啊。”
蒋惜惜尴尬的笑了两声,“晏姑娘毕竟是女子,有些小情绪也正常,我明日再来找她,她一定会见我的。”
然而一连三天,蒋惜惜却连霁虹绣庄的门都没有迈进,右耳的说辞还是没变,就“晏姑娘心情不好”这几个字,再问,他就闭口不言,问何时能见面,便答“看姑娘心情吧,”总之,蒋惜惜的自信在一点一点的消磨,她觉得程牧游看自己的目光都变成了同情,于是很是后悔那天在他面前说了大话。
三起案子还是没有任何头绪,画像挂出去后,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但是前来报案的却一个都没有,大家都在议论新安城里出了妖怪,人心也因为这几张画像很有些不稳。不过好在其后的几天并未再发生疑难杂案,所以人们的心情从紧张变成了猎奇,都在讨论这几个案犯到底是何方妖孽。
这天,右耳从外面买菜回来,刚一进门便看到晏娘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拿着酒盅坐在院中喝酒。他心中一时着恼,走过去夺了她的杯子,“一大早就这么喝,你是准备当神仙了不成?”
------------
第九章 偷窥
晏娘看了右耳一眼,冲他伸出一个手掌,“拿来。”
这话不用说第二遍,右耳就麻利的将酒盅放到她的手心里,晏娘于是又倒了一杯酒灌进嘴里,酒就着寒气一起顺着食道滑下,冰和火在肚子中翻滚战斗,最后终于妥协成一团模糊不清的记忆。
“一个一只眼,一个大胖子,还有一个采花贼,这仨到底是什么东西?”
右耳的话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晏娘转了个身,不去看他,她又倒了一杯酒,一股脑的倒进嘴里。
***
冬天的夜空在白茫茫大地的衬托下更加深邃幽蓝,让人越发感受到冬夜的孤独和凄凉,几颗星星在远处跳动着,一会儿,便隐没在夜空中,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一场大雪让通往三苏观的山路更加难走,满山都被白雪覆盖,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凸起的石块,哪里是深陷的土洼,但这一切却没有阻挡秦丁上山的脚步,他是从小练功夫的,所以即便在大雪封山的时刻,还是不费什么力气便爬到山顶,来到三苏观门前。
他不得不这么做,前几日,徒弟德亮回来后,便直接了当的告诉自己,那九贤女刘明安绝非一般的修道之人,她的法力之高让他大开眼界,不仅如此,还有一副慈悲心肠,明知德亮在跟踪她,却还在他遇险时出手相救,这等肚量,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所以回来之后,德亮便麻利的收拾了行装,弃了秦先生转投九贤女门下,说是要修炼真正的道法。
想到这里,秦丁冷哼了一声:真正的道法?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德亮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传授给他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不成?还有那孙琴,前天一早她便找上门来,要走了前几日送的银子,还说要自己以后不要再做这些骗人钱财的事情,省的遭到报应。报应?哼,我从小便修习道法,不知除了多少妖,驱了多少鬼,不能说功德圆满,却也是众口交赞的大师,怎么可能遭到报应。
他深深叹了口气,可是那些徒儿们竟信了德亮和孙琴这两个贱人的话,不出几天功夫,竟已经走了四人,现在除了自己的亲侄儿,观里已没他人,再这么下去,他这道长是当还是不当了。所以即便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雪,他还是要来三苏观探上一探,看看那刘明安到底有什么本事。
秦丁拍了拍身上的雪,猫着腰走到三苏观的院墙旁边,食指微屈一下,然后突然伸直插入墙面。墙被他捣了个窟窿,秦丁凑脸过去,看到三苏观的地面上有厚厚的一层积雪,元庆正闭目在雪堆上打坐,他只穿着单衣,身下也没有蒲团,衣服都被雪浸透了,却毫无所知。
他的前方,摆着三个盘子,盘子上面的东西就和德亮说的一样,是木头刻成的元宝、烧鹅和女人。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就站在元庆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神情有些紧张。秦丁看着那张尚未成年的小脸,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这就是德亮口口声声崇拜的九贤女刘明安吗?她看起来身材瘦小,年龄还不足十五,就凭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登天的本领不成?
他心里这么一得意,嘴上就笑了出来,虽然只是很轻的一声,但还是引起了九贤女的警觉,她突然扭头朝秦丁的方向看来,吓得他捂住嘴巴,一动也不敢动。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秦丁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但是那双眼睛却让他心生寒意,眼睛很深,静静的,没有一丝温度,淡棕色的眼球里埋着他看不懂的东西,某种和她的外貌年纪完全不符的东西。
秦丁的心脏暂时不会跳动了,因为九贤女似乎发现了墙上的那个洞,她的头微微朝左边摆了一下,随即微眯着眼睛朝墙边走来。秦丁弯下身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朝道观后面绕去,生怕她发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