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惜惜是被刘叙樘拽着走出院门的,“刚才那个小道士你认识吗?为什么那样盯住人看?”
“他叫什么名字?”
“九贤女叫他元庆。”
蒋惜惜摇摇头,”我从未见过他,但是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生奇怪。“她望向身后,三苏观斑驳的墙面在暮色中渐渐隐去,化为了一个黑压压的影子,几只乌鸦从林中飞落到墙头,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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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米放在什么地方,元庆,你怎么了?”成章在身后叫了好几声,可是元庆却像没听见似的,他站在灶台前面,举着刀的右手抬在半空中。
成章走过去,却被案板上的东西唬了一跳,那是半只指头,刚被元庆剁下来的,躺在血泊里,明晃晃的一滩红。
“你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成章赶紧跑出灶房,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忙了好半天才帮元庆把血止住,把伤口包扎好,完事之后,他扶元庆回房,一路上,元庆都默然无语,或者这么说,从指头被剁掉的那一刻,他就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疼都没喊一声。
成章把元庆掺到床边坐下,“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方才起我就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元庆沉默的摇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见状,成章只得站起来朝屋外走去,刚走出两步,却听元庆在后面喃喃低语,“不对劲,不对劲“
成章折回来,“什么不对劲?元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元庆突然抬起头,眼里冒出的精光亮得有些吓人,他拉住成章的袖口,“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从那天开始,一切都不对了,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懒得吃,也懒得动,对了,我还整宿整宿的发梦,以前我很少做梦的,梦里有一个男人,我把他推到了雪坑里,扒掉他的衣服,然后……然后……”
成章在旁边坐下,“梦都是假的,不用管它,但是你说那天?那天是哪天?”
“就是守“
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九贤女没有表情的脸孔出现在门缝之间,“他们说你伤了手,我特来看看,”她娇小的身子挤进门缝,慢慢来到床边,”元庆,你还好吧?“
虽然没有挨着,但是成章却明显感觉到元庆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快速爬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师父,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
“没事便好,”九贤女看了成章一眼,“我们走吧,不要打扰元庆休息。”
成章应着,跟在九贤女身后朝门外走,临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眼元庆,发现他用被子将浑身罩的严严实实的,身体剧烈的抖动着。
是夜,九贤女独自从三苏观的后门走出去,走了约莫一刻钟光景,她停了下来,拂尘向前一挥,一座不大的房子就从黑暗中现了出来,在月色下透着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座荒坟。
她推门走进去,看见三双腿已经在里面候了多时,九贤女将随身带来的两个木箱扔过去,箱子落地即开,里面的银票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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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出逃
最右侧的一双腿急急的朝满地银票扑去,上半身显现出来,化成一个只长了一只眼睛的男人,他将银票搂入怀里,胸膛一起一伏,发出一阵又急又尖的笑声。
另外两双腿同时朝前走了几步,似乎在等待她的赏赐,九贤女淡淡一笑,“好办好办,有了钱,什么东西买不了。”她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食盒打开,香味儿马上溢满了屋子,与此同时,一个体型巨大的胖子喜滋滋的将食盒抱在怀里,缩在角落中大快朵颐起来。
“不过,你就难办了。”九贤女有些同情的看着已经站到自己身边的第三双腿,“那男人你已经玩腻了吗?所以今天才打起那位官爷的主意,可她不是普通人啊,万一被你弄死了,官府追究起来可就麻烦大了。”她斜眼望向身旁的角落,秦丁的尸体正一丝不挂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唉,你再多担待几天,现在官府的眼睛还盯在这里,等风头过了,我一定去帮你弄几个新鲜的回来,好不好?”
听她这么讲,那条腿不情愿的转身,慢慢的朝着秦丁的尸身走去。
看着满屋的污浊,九贤女两腿一盘坐在地上,闭上双眼,嘴里默念道:”你们看到了吗?外面的花花世界多好,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我也会帮你们弄到手,快出来吧,不要总藏在里面。”
她的身子动了两下,仿佛有东西在里面挣扎犹豫,可是过了一会儿,体内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九贤女睁开眼睛,嘴角轻轻抽动,“还是不乐意出来吗?已经有些动摇了吧,好,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你们再等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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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惜惜坐在霁虹绣庄门口的石阶上,已经坐了两个时辰,右耳出来赶了几次,她都没走,第四次,右耳终于无奈的在她身旁蹲下,“你有什么话想问的,就告诉我吧,我帮你传给姑娘去,看她乐不乐意帮你答疑解惑。”
蒋惜惜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我就知道你是个最最通情达理的,麻烦你去问下晏姑娘,什么东西有两种形态,一会儿是两条腿,一会儿是个披着绣袍的好色男人。”
右耳抓抓脑袋,“猜谜呢,花灯节还没到呢,好吧,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帮你问问去,问到问不到就另可说了。”
蒋惜惜见他咚的将门关上了,焦虑的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一双眼睛却不离绣庄门缝里那点微弱的灯火。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间,大门终于打开了,右耳走出来,冲她招招手。
蒋惜惜喜不自禁,赶紧走过去,“问出来了?它是什么精怪?”
右耳摇摇头,“我家姑娘说了,它不是精怪,是人。”
“人?怎么会?”
“彭倨、彭质、彭矫,分别代表贪、嗔、痴,是人的欲念,欲念的力量不可小觑,人力无法达成的,它们却可以做到,因为它们是人体内的恶神,没了道德的约束,便会将恶发挥到极致。姑娘今天遇到的,应该就是彭矫了。“
“可是体内的恶神是怎么跑出来的呢?”
“我家姑娘也奇怪来着,三尸神只能在庚申日出去一个时辰,平时根本不能离体,又怎么被姑娘撞见了呢。“
右耳说完便回去了,蒋惜惜还想再问,怎奈绣庄的大门关得死死的,丝毫不给她一点机会,她只好想着右耳的话,慢慢踱着步子朝回走。
“贪、嗔、痴,贪钱、贪食、贪色”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蒋惜惜回过味儿来,一阵风似的朝新安府跑去,她跑过穿堂,一路来到程牧游的书房,连门都顾不上敲便闯了进去,“大人,我知道那三起案子的凶嫌是谁了?”
刘叙樘也在书房中,正在和程牧游商量着什么,见蒋惜惜一脸慌张,连忙说道,“蒋姑娘,你莫要着急,有事慢慢讲。”
蒋惜惜如今却哪里还能慢的下来,“大人,林家失银、望京楼还有那周璎珞的案子,我知道是谁做的了,凶手是三尸,三尸神。”
“三尸神?那是什么?”
蒋惜惜便将刚才晏娘的话如实说了,末了,她又看着刘叙樘,“今天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个就是三尸中的彭矫,只是有一点尚未搞清楚,晏姑娘说三尸除了庚申日,是不能离开人体的,可是今天我又为何会在山上遇到它了呢?而今天那个彭矫又是谁身上的恶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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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很弯,就像一个尖尖的钩子挂在黑色的天幕上。
三苏观里,一个人影轻轻推开房门,走进院子,他身上背着个包袱,走两步便回一下头,仿佛生怕有人跟着自己似的。一只乌鸦从房檐上惊起,呱呱叫着飞上夜空,那人影被惊得打了个寒战,遂又加快了脚步,一阵小跑的溜出了院门,朝着山下跑去。
山路上积雪未消,化了的雪又冻成了冰,走起来极其困难,然而此刻,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屁股着地两腿两脚支撑着身子朝山下滚。山风从耳边窜过,将他又一次带到那个异常恐怖的梦境里,梦里面,那个男人还在,只不过,他已经变成了一具浑身赤裸的尸体,从头到脚都布满了伤痕。而自己,就站在那具尸体旁边,吞咽着口水,双眼放光
他使劲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怕再回忆一遍那个可怕的梦境,就会在此地疯掉,彻底的疯掉:那是个男人啊,自己怎么能对他做出那种事情。
身子朝前猛地一栽,随即又向后倾了一下,他颤颤的扭过头,发现道袍的后襟被一只脚踩住了,那是只著白布袜、穿云履的脚,他脖子后面猛地一紧,顺着脚面朝上看,一直到瞧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师父。”
“元庆,这大半夜的,你是要去哪儿啊。”九贤女笑着问他,眼底没有半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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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飞升
元庆看着九贤女,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好久没回家了,想回去看一看,我家里还有个八十的老父亲,总总不能丢下不管的。”
九贤女脸上的笑一直在延续,“元庆啊,你不是一心想着得道成仙的吗?若想成功,就不能再顾及这些小事了,”她伸出一只手,五指又尖又瘦,被月光照成青白色,“来,不要再瞎想了,跟为师回去,有朝一日你若能飞升成神,想必你整个家族都会与有荣焉的。”
元庆却没有拉她的手,身子朝另一边侧了侧,“师父,您误会徒儿了,徒弟只是回去看一看,安排点事情,很快就回来了,您说的好像我一去不回了似的。”他讪笑着,脸上皱起虚假的纹路。
九贤女将手重新收回道袍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那你路上一定要万般小心,现在山里不比往日,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跌进雪坑里,尸首寻都寻不着的。”
听她说出“雪坑”二字,元庆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喏喏答应着,急急的转过身就又朝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想看那九贤女走了没有。可谁知,刚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张阴冷的面孔,九贤女就贴在他的后心,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透着鬼气。
“师父你“
“元庆,你还记得那跳井死的小媳妇儿儿吗?她魂灭之后,她婆婆的脖子上就多了条红线,那线你猜是什么意思,”她肩膀抖动,轻轻笑了两声,“那是杀人的记号,杀的人越多,那条线就会越粗。“说着,她便将道袍上端的扣子解开,露出自己的脖颈,那根细细的脖子上面,有一条指头肚般粗细的红线,衬着明黄色的道袍,越发红得耀眼。”元庆,你猜,我脖子上这条线是怎么来的?它们全都属于我的徒弟,谁不听话,就会被我杀掉,咔嚓。“她单手比了个杀人的动作,力道不大,却将元庆吓得跪倒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一道阴影笼罩在元庆头上,他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四肢僵硬,直直的倒在雪地上。
“元庆,你为何如此不听为师的话?”看着元庆嘴角溢出的鲜血,九贤女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元庆终于哆哆嗦嗦的从衣襟中摸出了一张道符,“你把它藏在我衣服的夹层里,就是为了阻止我的我的三尸归位。”
九贤女嘿嘿一笑,“被你发现了,不过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晚了。”一道寒光从她的眼角溢出,她拂尘一挥,朝着元庆呆滞的面孔划去。
翌日清晨,朝阳尚未升起,德亮就慌慌张张的跑进三苏观的正殿,扶着门喘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的慌乱扰了晨间打坐的众人,大家都看着德亮,不知他为何突然一副着了魔的模样。
“德亮,到底是何事,让你如此惊惶?”九贤女站起身冲他走来。
“师父快去看看吧,元庆他他好像不对劲,今早我见他房里大门紧闭,便前去查看,谁知道谁知道“
他话没说完,九贤女就已经大踏步出了房门,一众徒弟跟在她身后,二十几号人一起,飘飘洒洒的朝着元庆的房间走去。
门还是敞开的,元庆就坐在正对门的床榻上,双腿交盘,双目紧闭,右手握着拂尘搭在左臂上,和平日打坐的模样并无二致。只不过,他周身覆盖着一层隐隐的白光,像是置身云雾中一般。
“师父,元庆他是怎么了?我刚才叫了半天他都没有应我“德亮在一旁插嘴道。
九贤女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目露喜色,“嘘,你们都静心看着,元庆,许是要飞升了。”
听她这么说,众徒都呆住了,大家纷纷挤到门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元庆,谁都想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成章也站在人群中,两眼瞪得溜圆,他最近跟着九贤女静心修行,身体是一日好过一日,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真的有人可以飞升成神,而且是在自己面前。
过了约莫有半刻钟光景,元庆的双眼慢慢的睁开了,他看着站在外面的九贤女,口中轻轻说道:“徒儿有今日,全靠师父守庚申之法,三尸神欲念已去,徒儿如今就是清白之身了,不过就算位列神官,亦不敢忘记师父的提携之恩。元庆今日先走一步,来日再与各位天庭相见。”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白光从空中落下,罩在元庆身上,光线愈来愈烈,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白光倏地消失了,床榻之上,却哪里还有元庆的身影,只有一件道袍,松松垮垮的堆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昭示着他曾经在人间走过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