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娘回头,将玉佩交到程牧游手里,“大人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是了,天文地理,我倒也通晓个几分,又何必去问一只尸神。”
程牧游见她脸上一直笑笑的,便轻声试探道,“晏姑娘心情大好了?”
“大人好生啰嗦,”她说着便朝身旁的一滩黑油努了下脖子,“你现在不是更应该关心彭倨为什么盗了你的玉佩吗?”
“九贤女说有些人六根不净,三尸便会脱离宿主。”
晏娘斜睨着他,“九贤女?她是何人。”
“三苏观的观主,是个道姑。”
“这倒稀奇了,我只知三尸神会在庚申夜出去一个时辰,却从未听闻有一去不返的情境。”
“姑娘对三尸了解多少?”
晏娘用脚铲了些土将那堆黑油埋上,“西晋有道长名郭暇,靠服食以鸣条茯苓为主的药物来迷惑三尸,令它们欲念全失,他亦因此身洁体净,得以飞升。南唐亦有一位得道高人赵元和,用另一种方法彻底除去了三尸神,也因此而位居神位。“
程牧游上前一步,“是什么方法?”
晏娘微微一笑,“斩三尸。”
“将三尸神斩除?”
晏娘点头,“此事知之者甚少,我也是偶尔发现了一本失传已久的古籍,才知道斩三尸的妙用。三尸者,执念也,需在庚申之夜将执念彻底斩除,才能飞升成仙。可要想斩除三尸,又谈何容易,它乃人之所生,寄形于父母胞胎,饱味于五谷精气,是人腹中之虫。人之所思所想,它最为明白,所以,知道宿主要斩杀自己,又怎会轻易出来。”
“那赵元和是怎么除掉三尸的?”
“他本是个花道士,酒肉不离的,但自从知道这法子后,便修身养性,滴酒不沾,终日打坐修行,力求清心寡欲,无念无求,让三尸感受不到他窝藏的心思。终有一天,体内的三尸神被他迷惑,在庚申夜离开宿主,就在这时,他命自己的徒儿用桃木剑将三尸斩杀,就此得以飞升。”
听完她的话,程牧游眉头紧蹙,久久都没有出声。
“大人,你在想什么?”
“照晏姑娘所说,能飞升的都是得了道的高士,那九贤女自己道法高强,怎么倒让徒弟们去守庚申,这着实奇怪啊。“
晏娘又是一笑,“大人真有意思,说不定她是真的心胸广阔,乐于奉献呢。”
程牧游无奈的摇头,“在这节骨眼儿上,姑娘就不要开玩笑了,惜惜就曾在三苏观附近被三尸袭击,今晚我又是刚从那里回来,就被彭倨给盯上了,所以那九贤女,那三苏观一定有问题。“
正说着,晏娘突然看向门外,耳朵轻轻动了两下,程牧游盯着她的脸,刚想再问,忽然听到长街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显然是朝新安府来的。他快步走出霁虹绣庄,晏娘紧随其后,两人看到一匹白马正朝着这片跑来,四蹄翻腾,长鬃飞扬。
马儿到了新安府门口便收住脚步,停了下来,马背上翻下一个衙役,他看见程牧游便两手相抱行了个礼,“大人,我是从夔州过来的,奉刘大人指示,若是长乐宫一事有了新的进展,便来这里找他,不知刘大人可在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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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童颜
九贤女站在山涧旁边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手握长笛吹了很久,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瞧见彭倨的身影,她放下笛子,脸色愈渐阴沉,“不应该,换做平时,它早就回来了,不回来,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她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新安城,满脸的阴沉化作一个阴鸷的笑,“看来,这城里竟住着位高人呢,竟是我大意了,”握着笛子的五指越攥越紧,她低声沉吟道,“那程牧游也对我起了疑心,看来这事已经避不过去了,那不如索性和他们斗上一斗,只要拖到庚申日,他们便是长了翅膀,也再难寻我。”
她回过头,望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彭质和彭矫,“在山上憋得不耐烦了吧,去吧,那花花世界,多得是你们喜欢的东西,去玩个够,吃个够,再回来。”
两双腿得了令,慢慢的隐进黑暗中,只留九贤女一人站在溪涧旁边,目如寒霜,冷冷的看着新安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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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州那边有什么发现?”刘叙樘一走进书房便对郑容和派来的那名衙役高声问道。
蒋惜惜看到坐在一旁的晏娘,目露惊喜,“晏姑娘,你也来了。”
晏娘冲她一笑,重新将目光聚集在那衙役的身上,蒋惜惜便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聚精会神的听那衙役汇报夔州的情况。
“是这样的,这一个月我们都按照刘大人的指示,在长乐宫附近排查,试图找到相关的知情人,皇天不负有心人,找了将近二十天光景,还真给我们找到了一对老夫妻,他们在河的下游种了片果林,平时就住在果林旁边的茅草房里,因为是冬天,树上没有果子,所以便没有再住在那里,而是去了儿子家过冬。前几日回来收拾几件衣服,谁想正好让我们给碰上了。“
“他们俩见过长乐宫的人?”刘叙樘急急追问道。
那衙役喘了口气,“回大人,那对老夫妇说长乐宫在老观主仙逝后便一直荒废,一直到七年前,观里突然来了一位道长,不过那人行踪隐秘,极少出去,所以他们一直没能得见他的模样。后来,观里的小道士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异地人士,他们也不认识,只知道每天晨钟响起,道观就升起炊烟,道士们也就此开始自己的修行,很是勤奋。后来时间久了,也不时会遇到三五个下山的道士们,只不过每次问他们是做什么修行的,都支支吾吾的闭口不谈,似是有难言之隐,所以那对老夫妇以后便也不问了。有一天傍晚,有两个道士找上门来,问他们这山里有没有毒蛇蜈蚣之类的毒物,还问他们能不能抓到毒蛇,若是能,便愿意用银钱相换。夫妻二人颇有些吃惊,问他们要这些剧毒的东西做什么,他们只说是师父要的,再问,便又像以前一样锁紧门牙,什么都不说了。“
“毒蛇,”刘叙樘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然后又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又是如何失去踪迹的?”
“那对老夫妻因为生活贫困,还真的为了点银子到后山去捕蛇了,夔州气候湿润,野草漫山,山里的蛇本就不少,所以二人那天收获颇丰,高高兴兴的背着一筐蛇送到了长乐宫,那也是他们第一次来到长乐宫。据两人所说,他们一进门,便看到院子里立着几座炼丹炉,炉里冒出的烟将头顶的天都染黑了,那些道士们则三五成群的守在炼丹炉旁,扇扇子的扇扇子,添柴的添柴,半点也不敢马虎。两人还来不及招呼,正殿里突然走出了一个人,她来到院中,有条不紊的吩咐道士们应该如何炼丹,俨然就是他们的师父了。大人,您肯定以为观主是个白胡子的老道吧,您猜怎么着,那观主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到很是华丽,只不过,连嗓子都没变音,说起话来还透着稚气。“
蒋惜惜“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冲那衙役问道,“可有她的画像?”
“这位大人真是心急,我们郑大人哪敢怠慢,当即就找了画师,按照那夫妻二人所说将观主的样子画了出来。喏,”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掏出一个小小的画轴,“就是这个。”
蒋惜惜手忙脚乱的将画轴打开,看了一眼后,嗓子里倒吸了口凉气,这才将画卷拿到其他几人面前。
“是她,果然是她。”刘叙樘两掌一拍,遂望向沉默不语的程牧游,“可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还能是现在这副模样,就好像不会长大似的?”
晏娘将画卷结过来,看着上面那张稚嫩的脸蛋,“她就是三苏观的九贤女?”
蒋惜惜似乎才想起晏娘还在这里,她顿时来了精神,“晏姑娘,你怎么看?这九贤女难道也是精怪不成?”
晏娘将画还给她,“我们还是让这位小哥将事情说完整,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刘叙樘对那衙役一点头,“你接着说,后面又发生什么了?”
那衙役见这几人都被自己的故事震慑到了,心里禁不住得意,连声音都高亢了几分,“老夫妻把蛇放下之后,便被几个小道士赶走了,还叮嘱他以后不要亲自将蛇送上来,他们自会到家里去取。不过从长乐宫回家的路上,两人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观里的道士似乎少了几个,上次向他们买蛇的小道长就不在,老头子找了几圈都没看见他人影。不过老婆子就在旁边安慰,说道士还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让他不要瞎操心。事情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年,长乐宫的道士是越来越少,不过那对老夫妻总想着是这年轻道姑的道行不高,留不住徒弟,也没往别的事情上多想。一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他们最后一次听到了长乐宫的晨钟,从此,那座道观里再也没有人出没过,那些道士和他们的师父,就这样消失了,从此再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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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试毒
“那天发生了什么?”
“老头子说那天长乐宫终年不灭的炉火终于熄了,他一大早醒来便没看到上游空中的黑烟,还和老太太儿说莫不是仙丹终于炼成了,所以才将丹炉都熄了。老太太笑他,说也有可能这仙丹是怎么都炼不好,所以那道姑干脆熄掉炉子,脱了道袍,洗手不干了。两人还为此打了个赌,说今天就在这里守着,看那些道士们还下来不下来,如果还有人,那就是丹没炼成,如果从此再没人下山,那他们就是三生有幸,也算是曾经和神仙做过一回子邻居了。结果大人们当然都知道,长乐宫的人不是成仙了,而是全死了,一个都不剩,哦,不对,既然观主未死,那她应该是逃出生天了,要不然坟里的这些尸首又是谁埋的呢?只是为何观主不死,她手下的道士们却都毙命了呢?”
几个人都没有吭声,屋里一瞬间陷入了寂静,静的连门外的风声都显得异常聒噪。
“试毒。”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晏娘淡淡的扫了一遍盯住自己的几双眼睛,站起了身,“她的目的一直没有变,在长乐宫如此,在三苏观也是同样,就是要逼出自己体内的三尸神,将它们一一斩杀。”
“她想像赵元和一样,通过斩三尸,飞升成仙?”程牧游想起她方才的话。
晏娘点点头,“许多道书都载有逼出三尸的方法,除辟谷服气、服食丹药、五毒驱除以外,还有守庚申。那九贤女为了逼出体内的三尸,自然每种方法都要试上一遍,她自己知道丹药总有毒性,不能轻易服食,所以便以成仙作为诱饵,让自己的徒弟来试毒,以此辨别哪种丹药能食,哪种丹药不能食,可是试到最后,仙丹没炼成,却毒死了自己的徒儿们。她怕事情败露,便瞒着众人将尸首埋在坟冢里。可苍天有眼,一场山洪冲毁了坟冢,将她的罪行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程牧游也站了起来,“那如今她在三苏观做的一切,也是为了逼出自己体内的三尸?”
“她想尽了办法,都无法让三尸离体,于是只能利用别人体内的三尸做一场戏,以此来诱惑自己的三尸神,将它们召唤到大千世界中。为了让这场戏演得足够真实,她一定是用了某种法术,让三尸无法回归宿主,所以近来才发生了这么多起三尸袭人之事。“
“可她说自己是用祭品来满足三尸神的欲望的。”
“或许一开始祭品能满足三尸的贪欲,但后来九贤女发现它们显然对真实的东西更有兴趣,为了自己可以飞升,她不但没对三尸加以管束,反而纵容它们行凶,”晏娘轻轻一笑,“以她这般品性,还妄想位列仙界,真是痴人说梦。”
蒋惜惜握紧拳头狠砸了下桌面,“枉我上次还被她骗了,以为她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姑,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被欲念填满的恶棍,不过晏姑娘,她为什么可以一直保持着孩童的面目,还有,她体内的三尸怎么这么固执,死活都不愿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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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俊怯怯的看着坐在饭桌两端的身影,慢慢的朝前踏了一步,“老爷,夫人,饭菜都要凉了,你们多少也吃上几口吧。”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他只能叹了口气,缓缓的退了出去。
两具沉重的身子如此对坐了一刻钟光景,林夫人终于忍不住,率先开了口,“林孝之,官府都已经认定姝儿的死不是我所为,你还一天天对我掉个脸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计较已经是不错了,还将她的孩子接了过来,自认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可是你呢,一天天的冷个脸,肿着两个大眼泡子,看得我犯膈应,你要是想哭丧,尽管在家里设个灵堂便是,我是不会阻拦你的,只要你不怕旁人笑话,那就尽管设,还可以将亲戚朋友都叫过来悼唁,哪怕你为她服丧三年我也”
“砰”的一声,林老爷将碗筷扔到地上,瓷片飞溅的到处都是,有一块还扎破了他白嫩的胖脸,“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的手段我还会不知道吗?只要你孙慧想做,就能将一件事安排的天衣无缝,当着我的面你都能将姝儿的头打破,背地里难道还不会找人算计她吗?就算官府的人被你蒙蔽了,我也不会,我恨透了你,要想让我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那是万万不能的。”
听他这么说,林夫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林孝之啊林孝之,你自己也说和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现在又怎能对我说出这些伤人心的话来,当年你一穷二白,我没有嫌弃过,与你一同起早贪黑的做买卖,林家能有今天的局面,至少有我一半的功劳吧,后来成章出生,他自小弱的很,我便不再管生意上的事情,一心一意的照顾他,将他抚养成人,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你却为了个狐狸精,要与我生分?”她呵呵冷笑了两声,“也好,既然你认定是我派人杀了姝儿,那我们索性一刀两断,从此之后,你过你的,想娶几个纳几个都随你,我只要与我的成章在一处,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