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便冲一直站在门外的阿俊叫道,“把桌上的这几道素菜全部装起来,我要去三苏观看看成章,顺便将我和林孝之的事情知会他,他大了,也该学会面对现实了。”
阿俊吓得不知所措,“夫人您别说气话。”
林夫人横扫他一眼,“以后不要叫我夫人,我从现在起就不是林夫人了。”
说完,她便直奔卧房而去,吩咐丫鬟收拾行装,准备今晚就到三苏观去。
阿俊扯着林老爷的袖子,“老爷啊,您快去劝劝夫人,她从没这么果决过,我怕她就此一去不归啊。”
“她要走就让她走,追她做什么。”林老爷嘴巴上自是不愿妥协,可是当他看到林夫人走出府外上了马车,这才焦虑起来,肥胖的身子在椅子上扭了几下,突然“腾”的站起身,迈着一对小脚跑出门外,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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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彭质
马车在前面跑得飞快,林老爷跑到院外已是气喘吁吁,哪里能赶得上它,好在阿俊机敏,忙从马厩牵了匹马出来,把缰绳塞给他,“老爷,快,再不追就真的赶不上了。”
林老爷跨上马,马鞭一挥,向前疾驰而去,这一幕似乎在二十几年前也出现过,那时,孙慧还是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自己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经常策马从她的轿前跑过。现在,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二人身上也各自多出了七八十斤的肉,但是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他心里只有酸楚和不舍,脑中一片明晃晃的白,只能看得见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竟把姝儿的事情完全抛诸在脑后。
“夫人,夫人啊,你莫要与我置气,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竟把夫人对我的恩情全忘了,你不要再气了,快快与我回家吧。”
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哒哒哒”的在空旷的街道上跑得飞快,林老爷朝马屁股又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嘶鸣一声,快跑几步追了上去,与马车齐平。林老爷望着车中那个不为所动的身影,“夫人,你不为我,也要为成章着想,那孩子心思重,总怕我们两人不睦,他现在身子刚好一些,你这么一吓他,怕是又要将他的病给激出来了。”
马车里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林老爷知道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不禁一喜,刚要让车夫停车,胯下的马却突然和马车一同急停下来,马儿前蹄高高抬起,放下来时,便将林老爷的身子甩了出去,身子划过一条弧线,落在马车正前方,好在是屁股着地,他只觉得股下生疼,四肢骨头倒是没多碍事的。人还没爬起来,林夫人已经从车上飞奔下来,拽住他一通嘘寒问暖,焦虑凝在眉间,显而易见。
林老爷心生暖意,拽住她的手,嬉皮笑脸的一楸,”夫人,你不气了?“
林夫人横他一眼,转头便骂车夫,“怎么回事,停得这么急,把人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车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全聚在前方,突然,他发出一声干嚎,撇下马车便头也不回的朝长街的另一头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着,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马儿紧张的踏着蹄子,鼻孔“噗嗤噗嗤”喷着白气,林老爷和林夫人互看了一眼,同时朝前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两人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攥在一起,嘴巴微微张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情景是真实存在的。
前方慢慢走过来一双腿,浓黑的夜色将它衬托的异常的白,没有生命和血性的白,它拖沓着,膝盖处微弯,前面那条带动着后面,一步一移的向他们走来。
它走到已经吓僵了的林氏夫妻面前,从雾气中慢慢现出原形:那是个体型硕大的胖子,不,或许这么称呼不太合适,因为林老爷和林夫人在旁人眼里已经是胖子了,可是它,却比两人加起来还要胖上一倍。它肚皮上的肉从裤腰处冒了出来,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脸颊的肉也垂到了肩头,像是长着两片猪耳朵似的。
它眨巴了几下被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鼻子深深的在空中嗅了几口,嘴角扯出一丝笑,“香啊,这马车里装着什么美味,让我彭质先尝一嘴吧。”
话毕,他便向前走去,林老爷没听明白彭质的话,以为他要加害自己和夫人,于是从地上爬起来,挡在林夫人面前,双臂展开,“你不要过来,莫要吓到我夫人。”
彭质盯着他瞅了一会儿,忽然一掌打到林老爷的胸口,他的手掌有半个脸盆那么大,一巴掌就将林老爷挥了出去。林老爷的身体重重的砸在旁边一家铺子的门柱上,登时就昏死过去。
林夫人尖叫一声,抓住彭质的领子就攀到他身上,双手拼命朝那张全是横肉的大脸上挠,可彭质又怎会像林老爷那般好对付,他一把将林夫人举过头顶,扯着她的衣服横着转了几个圈儿,手一松就将她朝屋顶上丢去。
林夫人觉得自己被抛的好高,高的快要到月亮上时,身子突然一沉,朝下方砸去。可她没有感受到屋瓦的尖锐,而是落入到一个散发着清香的怀抱中,那个人身材纤瘦,却能将她轻而易举的托起,抱着她重新落回地面上。
“夫人平日吃的太过丰盛了,也该清减清减身子了。”晏娘把林夫人放下,脚步轻快的绕到她前面,看向那个有如一堵人墙般的大胖子,“彭质,彭倨已经死了,你若跪下来叫我一声姑奶奶,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彭质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顿时就泄气了,连肚子似乎都小了一圈,它双腿一曲,缓缓的跪下,冲晏娘拜了几拜,“姑奶奶“然后猛吸了口气,声音放大了几倍,”姑奶奶。“
晏娘嘻嘻一笑,走到彭质身旁,修长的五指抚上它没毛的头顶,“乖。”
话音刚落,食指和中指间突然多了根银针,她毫不犹豫的将那根针从彭质的天灵盖插下去,然后从它身边移开,冷眼看着那堵人墙像被放了气一般慢慢的缩小,缩小,最后在地上化为一摊黑油。
“叫姑奶奶也没用,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的声音比眼神更冷,像万年不化的坚冰。
程牧游一行人从远处跑来,他看着地上那摊黑油,浓眉紧紧锁起,”晏姑娘,刚才话说到一半你就出去了,难道又是三尸犯案?“
晏娘冲他略一点头,手指点向一旁,“大人,你去看看林老爷吧,他被三尸所伤,性命危在旦夕,有你在,他或许还有救。”说完,她便朝长街尽头跑去。
程牧游在背后喊道,“你要去哪里?”
“彭倨、彭质已死,只有彭矫还未出现,它一定也来到了新安城,正在寻找自己的猎物,我要再不过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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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同生共死
周璎珞赤脚在乱石堆里跑着,石头刺穿了她的脚掌,鲜血喷涌而出,将身后的路面铺成一条深红色的缎带。可即便痛的钻心,她却依然不敢停下脚步,耳中总是时不时钻入一两声“唧唧”的狗叫,声音又嫩又脆,像是在撒娇一般,可是在她听来却像是五雷轰顶,炸的头皮发麻。
前方的石缝中动了动,突然冒出一只白脑袋棕耳朵的小狗,它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周璎珞,嘴巴一咧,露出一个人脸上才会出现的微笑,它说:“又见面了,这次你逃不掉了。”
璎珞发出了没有声音的尖叫,掉头朝后面跑去,可是她跑到哪,瓷狗就跟到哪,它们一只只的从不同方向的石缝里冒出来,用人类的声音冲她呼喊,“璎珞,你逃不掉的,看,这世上的我可不止一个,你被我盯上了,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璎珞哭了,她现在已经无路可逃,每一条石缝中,都钻出了一只小瓷狗,它们的目光全都在她身上打转,脸上嵌着不怀好意的笑。
“啊。”周璎珞叫了一声,从床榻上直直坐起,眼睛像瞎子似的左顾右盼好久,才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她发现自己坐在家里的床上,月光正从床边流泻下来,照亮了伏在床边的那个身影。
“爹。”她朝父亲探手过去,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周乾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连白发都爬上了鬓角,现在他蹙着眉头,似乎正在梦中和心魔决斗,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惊扰到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璎珞觉得头痛欲裂,喉咙里像是点着一把火,她摸了摸头顶,发现上面缠着厚厚的白布,这才终于回忆起来前几日自己经历了什么。
“怪不得刚才会做那样一个怪梦呢,原来我竟真的遇到了那只瓷狗变成的怪物。”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起身下了床,躺了这么几天,她感觉肚子空空,小腹却憋得胀胀的,急需要去一下茅房。
看着门外浓重的夜色,璎珞犹豫了一下,想把爹爹喊起来陪同自己一起,可是周乾鼾声渐起,显然已经陷入了深睡,她于是心下不忍,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对抗不过尿急,蹑手蹑脚的踏出门去。走了几步,璎珞心里有些好笑,明明是在自己家的院中,为何她却像做了贼似的,踮起脚尖来走路,这么想着,她直起身子,大踏步朝左边的茅房跑去。
几片枯叶被寒风吹起,打着旋儿从脚边蹿上来,将她吓了一跳,她朝枯叶上踩了两脚,叶子的碎裂声似乎带给了她一点勇气,”别吓唬我,我可是周璎珞,巷子里的孩子没一个能打过我的。“
“好犟的丫头,怪不得被它看上了。”院墙处冷不丁的飘下一个尖锐的声音,和她记忆中那个噩梦般的声音有些相似,却又有那么点不同。
璎珞抬头,首先看到了一双腿,再向上瞧,那件绣花袍子才在黑暗中慢慢的显现出来,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又回来了吗?
“看,这世上的我可不止一个,你被我盯上了,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梦中的这句话突然蹦了出来,一遍遍撞击着璎珞的神经,她头部一阵眩晕,脚下一软就朝地上栽去。
身体被一双手臂抱住了,熟悉的味道飘进鼻间,让她又是一阵恶心,“小妹妹,使不得,你摔坏了,我会心疼的,还有,千万不要乱叫,你爹醒了,也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罢了,帮不了你的。”
璎珞忍着哭,委屈和无助的泪水无声的从眼角滑落,她怕自己的哭声把周乾惊醒,怕他就像这男人说的一样被他杀害了。
“这才乖,我喜欢你的犟脾气,却不爱别人总扭着我,你配合一些,我们两个都痛快。”
他眼里淫光毕露,手指已经飞快的解开了璎珞的裙带。
院门处闪过一道微光,彭矫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脖子僵直的转过去,看着那个站在门边的黑影。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你倒是一概不挑,不愧是主管下半身的淫神,彭矫,你的宿主肉体已灭,所以你便更加肆无忌惮了是吗?”
彭矫放下璎珞,眼睛警惕的看着前方,“你是谁?”
“到了地府,问你的两兄弟吧,”银光微闪,朝着院中袭来,彭矫的身子动了几下,忽然像被晒化了一般,变成了一滩黑油,晏娘走上前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不过,恐怕它们死得更糊涂。“
“姐姐,你是神仙吗?”周璎珞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有些崇拜的望着那个被暗夜笼罩的身影。
“做神仙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
这句话晏娘说的很轻,周璎珞也只是勉强将它听仔细了,可是和新安城相距十几里的三苏观,却有一个人也将它听在耳中,她五指一收,指间的虎牙坠子抖了几抖,牙齿咬的咯嘣作响,从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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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章见四下寂静无声,观里的人似是都已经睡熟了,这才打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院外。他对着那块和德亮打赌的大石头,拂尘一挥,嘴里默念出一串咒符,大石微微动了两下,又稳稳当当的坐落下来,样子还是不变,连一丝一毫也没有隐去。
成章有些丧气,“我习练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练不成这障眼术,明明第一次念咒就能将那支笔隐去大半,可是现在怎么倒一点成效都没有了。如此下去,可不是要被德亮嘲笑一辈子了。”
他心有郁结,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朝林中走去,一路上但凡遇到的花草鸟兽,都没逃脱他的咒符,可是一路走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被他变没了,还都好好在丛林里肆意炫耀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成章心有不甘的在一个土包上坐下,又反复的念了几遍咒符,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障眼术,障眼术,若是我将它反过来念,是不是就是现形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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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现形
想到这里,他注视着前方的一片空地,抑扬顿挫的将咒符倒着念了出来,他本是不抱希望的,只是觉得好玩才试上一试,可没想,空地上竟慢慢的现出了一座青砖盖成的小房子,刚开始只是个影子,渐渐的,房体结构逐渐分明,砖瓦一块一块的、实打实的出现在成章面前。
成章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走近房子,手指缓缓触上墙面。墙面很冷,湿湿滑滑的,和普通的房子并无二致。墙的正中间有一扇木门,没有锁,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成章眯着眼睛看向门缝,里面很黑,仿佛整座山头的夜色都聚集到了这里,什么也看不清楚,鼻子嗅到一股腥气,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转身欲走。
可就在这时,一阵低泣从门缝中传来,飘进他的耳中,成章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走向房子,一把打开了木门。
房门刚开,那股腥臭味便肆无忌惮的冲了出来,扑得成章满身满脸,他捂住肚子弯腰干呕,呕得泪水都模糊住了眼球。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他才抬起头,用袖口掩住口鼻,踏进房门。
前面有东西,不是一个,是两个,它们在最里面的角落中,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再联系到刚才那阵熟悉的哭声,成章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连跳动都减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