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韵这话出口,罗姨娘便知不对姜彻的胃口,拿眼一瞧,姜彻的面色果然不好看,连忙抱着葳哥儿跪下,柔声道:“都是妾身不好,妾身只这一个儿子,况且葳哥儿当年出生时差点养不活,是妾身连日不合眼地看着,才把他从阎王老爷手里要回来的。这些年韵儿也一味疼着她弟弟,难免把葳哥儿养得脾气大了些。”
脾气大了些?明明是骄纵跋扈,自私自利,到了罗姨娘嘴里便成了小小的脾气问题。承钰在心中冷笑。
奈何罗姨娘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在姜彻这里屡试不爽。姜彻见她柔弱的身子屈膝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手里又抱着哭闹的孩子,训斥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心软了下来,伸手把罗姨娘扶起来。
“你既然知道错处了,日后就得帮哥儿好好改改,若是再让我看到哥儿这般任性无礼地对待姐姐,我可不会管哥儿是不是还年幼,先到祠堂去跪到我满意为止。”
罗姨娘点头如捣蒜,葳哥儿很少见父亲板着面孔对待自己,一时也吓得忘记了哭泣。
姜彻回头来看小女儿,只见承钰无辜无措地望着这边,眼神里还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心里更是心疼。这明明是她的家,却让她如此坐立不安。
“葳哥儿,还不快跟你二姐姐道歉!”
姜彻一声厉喝,葳哥儿愣了一秒,随即又哭得响天震地起来。
罗姨娘知道这下哄不住了,儿子几时遭过姜彻一句重话,就是姜韵也被吼得呆了呆。
“老爷,葳哥儿自小就没见过二小姐,今天乍然一见,怕是认生,给吓着了。”罗姨娘委屈道。
“是啊,父亲。这水晶梅花包是葳哥儿最喜欢吃的,一向连我也要让着他。今天他突然见一个陌生姐姐吃他的包子,他怎么不害怕呢?”姜韵在一旁帮腔。
姜承钰从始至终冷眼看着这家子人卖力的演戏,听罗姨娘母女一人吹一边耳风,猜想不过再说几句话,姜彻又能把这件事作罢,于是干脆站出来,朝姜彻屈身一福,说道:“都是女儿不好,吓着弟弟吃饭了,女儿不该吃了弟弟的包子,是女儿的错处,女儿这就回去,让弟弟别再哭了。”
扮可怜,谁不会?
“女儿今日来就是想告诉父亲,女儿病好了,请父亲勿要再牵挂。”承钰说完作势便要迈出房门,姜彻先叫住了她,又望望哭得面红耳胀的葳哥儿,和一旁小心翼翼看他脸色的罗姨娘母女,叹口气,说道:“今日我就先陪承钰去东院用饭,你们自己吃罢!”
罗姨娘听得冷汗涔涔。她着人让姜承钰搬到抱厦的事自然还没让姜彻知道。
“父亲还是别去我那儿了。”承钰犹豫道。
“为何?”姜彻心一紧,担心姜承钰心里还是记着当年他冷落她母亲的事。
“冬日寒冷,女儿屋里没有地龙可取暖,女儿为着父亲的身体着想,劝父亲莫要去女儿那里。”承钰为难地说道。
“不过父亲果真想去东院,倒是可以去杜姨娘那处。杜姨娘那儿虽也没有地龙,但有个小炉子,女儿有时冷极了,也会去暖暖手脚。”
姜彻一听,显是有些怀疑,看看罗姨娘,罗姨娘微红着脸,低眉颔首,不敢与姜彻的目光对视,承钰却是眸光清澈温婉,一直平静地等他回答。
“你不是一直住在你母亲的院中吗?”姜彻有一瞬间猜到罗姨娘身上,但他始终不相信温和柔媚的罗姨娘会是苛待嫡女,心思歹毒的女人。
“原本是在母亲正房的碧纱橱住着,可后来有婆子来说,怕以后有了新夫人入住,我一个小孩子占着总是不好,因此才搬到了偏院的小抱厦里住着。承钰以为是父亲的意思,所以也没有多问。”
“所以你就一直在那抱厦里住了这几年?”姜彻头脑“嗡”地一响,他可从来没有续弦的意思,更没有吩咐过人让承钰从正房搬出来。
目光自然凛冽起来,转向了罗姨娘。
哪知姜彻还未开口,罗姨娘先惊呼了一声,一手环着哭得双眼红肿的葳哥儿,一手捂住胸口,说道:“这些作死的奴才下人,竟瞒着妾身如此克扣二小姐!”
“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当年夫人新去,府中上下忙作一团,葳哥儿出世以来身子一直也不好,加上韵姐儿年幼淘气,妾身真恨不得能分出十个身来替老爷分担。怎奈妾身不争气,生产葳哥儿时……”
话未说完,罗姨娘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嗖得小脸滚烫,双眼通红,姜韵知道是哮病犯了,忙命丫鬟拿了艾盒来,又不住替她娘抚顺胸口。
罗姨娘这病是当年没出月子就去操办孙氏的丧事害上的。姜彻见状,责备的话不禁咽了回去,走上前轻轻拍打罗姨娘的背。
闹了一阵,罗姨娘恢复过来,眼里含着泪不言语,姜韵在一旁递茶水,说道:“父亲不知,家中好些婆子妈妈,仗着自己年纪大些,资历老些,根本不会把母亲放在眼里,母亲的话也从来当作耳旁风。想来妹妹搬到抱厦的事,她们也是瞒着母亲的……”
承钰始终不动声色:或许的确有之前从国公府带来的嬷嬷丫鬟不听罗姨娘差遣,不过母亲去世后,这些人就都被罗姨娘寻各种理由打发掉了。如今府里若是有一个敢不听罗姨娘话的,恐怕也早被乱棍打死了。
“还不是看母亲只是个姨娘……”
姜韵最后一句突然压低了气息,声如蚊蚋,但刚好能够让姜彻听得清楚。
姜彻闻言皱了皱眉,没再对罗氏母女说什么,转身朝承钰走来,说道:“钰姐儿,带父亲去你那处瞧瞧。”又吩咐丫鬟叫管事妈妈到东院见他。
承钰出门时,寻见冷风里等着她的杏黄身影,碍着姜彻在一旁,她只好冲平彤挤挤眼,示意她很快就能有带毛领的衣裳穿了。
姜彻一路上断断续续问了些承钰的日常起居,承钰简单说了几句,很快到了抱厦。姜彻只略看了几眼屋子,一张脸立刻冷得和窗上的冰棱子一般,承钰见了都觉得渗人,不再多话,等着他处置。
东院太冷,姜彻还是回了西院,不过没去罗姨娘屋里,而是去了他西院的书房。
第四章
罗姨娘一手抱着儿子,女儿姜韵站在一边,正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新的滚茶,轻轻吹着,要递给罗姨娘,不想从隔壁书房传来的怒吼吓得她一哆嗦,茶杯晃动,茶水四溢,滚过她的手背,雪白的肌肤立时红了一片。
罗姨娘本就心烦意乱,看姜彻回了西院却没进自己的屋子,心里更是惴惴不安,此刻听姜彻的声音便知道他确实是动怒了。怀里的葳哥儿被父亲的吼声吓到了,开始哭个不休,罗姨娘忙着哄儿子,也就分不出心来看女儿。
丫鬟赶忙去拿清凉膏,姜韵捂着烫得红肿的手背,心里更是难受。她想起从前,孙氏和父亲闹了矛盾,父亲就会来母亲这儿,一府的下人看风使舵,都会兜着热脸来讨好母亲,可过不了几天,父亲和孙氏和好,连着一府的丫鬟,又会把她们母女俩忘到爪洼国去。
孙氏死了,她心里大舒一口气。但此刻,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堵得她胸口发闷。
——
姜承钰没再到西院去,她留在东院,去了杜姨娘那儿,没过多久,就有婆子送了好几搂炭来,又捧了好几个暖炉。
杜姨娘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惊讶。
“二小姐,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罗姨娘竟着人给咱们送了这许多炭盆暖炉子。”
“更好的还在后头呢。”承钰轻笑,她见杜姨娘一双柳叶眼又红又肿,显是哭过的。
看来早晨的事,杜姨娘并不敢找罗姨娘理论,只自己在底下偷偷哭了一场。
她记得杜姨娘是父亲的通房丫头抬上来的,资历比罗姨娘还老些,如今该有三十四五的年纪,不过心思单纯,性格纯良,不比罗姨娘整日劳心伤神,看起来比罗姨娘倒要年经几岁。
要论姿容,杜姨娘不比罗姨娘逊色,但为何杜姨娘不得父亲宠爱?
屋子里围了一圈炭盆,暖和了不少,承钰觉得浑身通泰,身上的寒气都被驱走了,小手攥着针线,在绣绷子上来来回回地穿梭也灵巧了许多。
平彤仍是找了张绣杌,无牵无挂地准备用那堆碎料子给承钰做一件里衣,姜彻走后,除了命人送了炉子,还叫人在杜姨娘处摆了颇丰盛的午饭,平彤和几个小丫头捡剩的吃了,无一不是美滋滋一片。
杜姨娘也埋着头,自顾自地做她的绣活儿。罗姨娘要想故意刁难她,克扣月例银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生存总得想点法子,她便时常绣一些小物件,托丫鬟到外院找相熟的小厮,拿到外边卖掉,这样下来,生活刚刚能周转过来。
幸而她无儿无女,免了不少牵挂,也免了招来罗姨娘的嫉恨报复。
女红做得乏了,承钰又拿过一本泛黄的旧册子看起来。这本册子上都是她母亲当年偶尔诗兴大发,即兴挥写下来的,曾经父亲拿着还好一通赞赏,只是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又冷淡薄情,这本册子便被随意地扔弃,还是当初搬屋子时,承钰捡到珍藏起来的。
“二小姐,你看的这是什么呀?账本子吗?”杜姨娘凑近来瞧了两眼,摇头笑道:“这些弯弯绕绕的黑字儿,我是一个也不识得,从前老爷要教我写字,我是抱着头就跑掉的。咱们女儿家,德容言红做得好就行了,何必在文字上下功夫呢?”
承钰看杜姨娘见了字直皱眉头的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依她看来,姜彻从来更注重女子的才华头脑,杜姨娘美则美矣,但大字却不识一个,这让拜阁入仕,一向自诩胸中有丘壑的父亲很是不满。
罗姨娘虽然也是丫鬟出身,但当年是祖母身边的红人,跟着祖母核对帐目,收发对牌,还是识得不少字的,加上她聪明伶俐,心机颇深,如何俘虏不到父亲的心。
承钰微微叹气。想来父亲从小疼爱自己,也有一大半是因为自己工于诗书,又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的缘故吧。
当初孙涵对自己的字也是赞不绝口。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穿一身石青色的杭绸直裰,凑近了看她写的字,温热的呼吸喷到她的一侧脸颊上,弄得她心里有些痒痒的,但又不敢回头去看这位大哥哥。
忽而眼前伸了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出来,指着一个字“承”字,说最后一撇写得有些长了,当收则收。
不知为何,前尘往事蓦的兜上心头,承钰摇摇头,努力想忘个干净。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不少脚步声,人声嘈杂,承钰猜着是收拾屋子的人来了。平彤也听到了,连忙起身把屋门开了条缝儿,往外探看。
“姑娘,有人来给咱们搬屋子了。”平彤喜上眉梢。
“快把门关上,冷风钻进来了,怪冷的。”搬东西要挑身强力壮的男子,院中少不得有外院的小厮,不得不避着。
这么一说,平彤也发现自己贴近门缝的一面脸被吹得冰凉凉的,因此赶紧关了门,笑嘻嘻地道:“看来老爷的意思是要姑娘搬回夫人原先的屋子住了。本来咱们姑娘就在碧纱橱住得好好的,也没碍着谁。”
杜姨娘听了仍是惊讶,不过没再多问什么。老爷开始思念亡妻,关心幼女,想必会时时往东院来,既如此,自己见到老爷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但是看清府中水深,没有主母主持,一切又都被罗姨娘捏在手里,她无依无靠,只能暂且止步于解决温饱。
昨日平彤求到她这里,她也是念着昔日孙氏对自己多有照拂,不忍心看她的幼女丧命,才偷偷叫人请了大夫,没想到还是让罗姨娘知道了。
——
自那日下午起忙活了足有两日,承钰才搬回原来的正房内室。
这两日她都住在条件勉强过得去的杜姨娘处,姜彻似乎政事繁忙,只每晚来杜姨娘这儿陪承钰用晚饭,父女俩略寒暄两句,便匆匆回西院。
到底几年没相处了,天然的父女情也得慢慢培养。
不过姜彻回西院后没去罗姨娘房中,而是直接回了书房,通常在那儿待上一整晚也不出来。数九寒天,罗姨娘总不能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一直在房门口等着姜彻,于是只得命小丫鬟在书房门口守着,什么时候姜彻出来了,或是姜彻要什么东西了,便立马回屋通知她。
不过这招在第二天晚上,被姜彻从书房摔出来的一杯滚茶给破了。小丫鬟捂着被烫伤的手在罗姨娘面前呜咽,罗姨娘没法,叹了口气,一晚上也不得合眼。
第三日丫鬟婆子们赶在午饭前收拾出了屋子,平彤把她们为数不多的细软包裹起来,兴致盎然地搬回往昔的碧纱橱。
在平彤看来,屋子里只要有暖暖和和的地龙,有案几绣墩让她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做绣活,就是一间顶好的屋子。这几日她在杜姨娘那儿学到了芍药花的新绣法,此时迫不及待地想试着给承钰绣张芍药花的帕子。
可承钰不能简单地看待这间屋子。她细细地打量起来。
正房三间屋子,隔出了碧纱橱和一间小小书房,剩下的是曾经母亲的坐卧宴息处。临窗大炕上设着一整套秋香色的靠背,引枕和大条褥,两边是一对榆木半枝莲小几。右边几上摆着盆水仙,淡白的花朵开得正好,左边几上是针线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