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群芳妒——流光寂
时间:2018-01-08 15:38:53

      炕下面是张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边上几张秋香色的绣墩。
      书房是用紫檀架给隔开的,里面那张大理石大案还在,笔墨一应俱全,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仍是母亲当年在时的模样。
      只是……
      承钰心里雪亮,知道自己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和罗姨娘打交道。
      一会儿管事婆子带了几个丫鬟来,承钰没再挑贴身服侍的丫鬟,只留了几个供洒扫房屋,来往使役。
      午饭时姜彻过来,问承钰还满意否,承钰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我看这些摆设仍是按母亲在时那么摆的,只是,面子上还好,里子却都给换了。”
      “您看这梳妆台,女儿明明记得当年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如今却成了榆木的;那面架子上明明有许多母亲从京中带来的汝窑瓶子,定窑花瓶,还有女儿最喜欢的一件粉彩陶翼兽,怎么如今一件也没有了。这些底下人莫不是欺负承钰年幼,还当承钰记不得……”
      说到这儿,承钰眼眶微湿,没再继续说下去。
      不过,说出来事情便成了七分。姜彻此时的面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当初孙氏和姜彻闹了矛盾,姜彻不来孙氏屋子,孙氏愣是咬着牙,一言不发,也不理睬姜彻,隔阂才会越来越深。六岁的小承钰见了,心有埋怨,对姜彻也是态度冷淡,父女少有交流,感情才会越来越淡。
      承钰要做的第一件,便是把事情清清楚楚地摊开来说。
      她不屑于和罗姨娘见面说话,但母亲的东西得要回来。承钰忆起前世,姜韵在她被接到京城之前便嫁给了泉州的一户诗书宦族,虽已到了末世,但名誉声望世代积攒,也算得上当地的望族。
      姜韵作为一个六品官家的庶女,这门亲事是高嫁了。
      而点嫁妆那日,承钰分明看到了不少母亲的陪嫁和从前母亲房里的东西,尤其是那副十二抬的金丝楠寝具,听说是母亲的三姐姐亲手添置的,一直存放在库房里,连母亲自己也舍不得用。
      这样想来,罗姨娘不知吞了多少母亲的东西。
 
      第五章
 
      姜彻一时面沉如水,半晌方道:“若是你罗姨娘替你收检起来了,待我回去说了,就让她拿回来。若不是,恐怕就是有那起腌臜的婆子给顺走了,如此一来,我少不得插手内院的事,清理清理自家门户。”
      他拍拍承钰的肩,宽慰道:“钰姐儿不必担心,父亲总会把这件事情处置好的,你母亲的东西也会一一要回。”
      有了这么一句话,承钰终于舒了口气。所幸姜彻是有主见原则的人,不似前世在国公府的大舅舅般软耳根子,没有完全被姨娘蛊惑。也或许是罗姨娘一直把她当作小孩子,无心提防过。不过经此一遭,罗姨娘很难再对她不起戒心了。
      这边承钰和姜彻刚用过午饭,那边就有丫鬟来说,罗姨娘身子不好,把刚吃过的午饭全部吐尽了。
      到底是少年夫妻,又为他生儿育女,姜彻听了心里一紧,吩咐了平彤几句“好好照顾姑娘”,便匆匆赶到西院去。
      “姑娘,你说这罗姨娘是不是遭了报应,所以才生病了?”平彤看着姜彻疾步离去的背影,喃喃问道。
      “若生病都是因为报应,那我之前生病也是报应到了?”
      平彤一听,连连摇头,承钰瞧着她傻乎乎的样子,一时哭笑不得。前世平彤是她的贴身大丫鬟,更是凡事护着她的大姐姐,重来一世,她虽然仍是比平彤小了几岁的妹妹,但里头的芯儿却已经二十岁了,所以这一世,她决心好好护着平彤一回。
      承钰这一身破衣服,看得姜彻心里很不是滋味,早让罗姨娘到库房寻了料子,着人为她和平彤赶制几身衣裳。父亲的话,罗姨娘不敢违背,想来衣裳料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不过也不知罗姨娘这回又是闹得哪一出。
      拿生病来邀宠,在她看来算是老掉牙的手段了。当初卫国公府若是有妾室说染了病,要大舅舅去看看,只会被她大舅母厉声呵斥:“不安好心的下作东西,自己害了病,还想过给老爷。老爷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若是老爷没了,哪里还有你在这儿叫嚷!”
      唬得妾室立时噤声,第二日病便好利索了。
      承钰把盛着茶水的汝窑茶钟抱在手里出神。从前她只是个丧母幼女,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时,罗姨娘就这般瞒着父亲苛待她,如今罗姨娘瞧出不妥,对自己必定有了戒备,往后还不知要掀起多少浪花来。
      再等四五年,国公府的三舅舅便会来接自己上京城。想到孙涵,她实在抵触再见到他,只是外祖母……
      前世她和孙涵事发,外祖母气急,生了场大病,延挨了两年便去世了。她心里对外祖母愧疚,这世又想承欢膝下,好好孝顺外祖母。
      罢了,若这世三舅舅仍会来接自己,她还是选择去国公府。何必为了恨的人而放弃爱的人呢?孙涵可以避而不见,不妨碍她陪伴外祖母。只是眼下想要这四五年安然度过,便得做好长期打算。
      承钰环视屋子,管事婆子送来的几个小丫头,两个在门外廊下站着,两个在屋内门边立着,都是十二三岁的丫头,年前从外面采办了,让调教好了送来的。当然罗姨娘也塞了身边两个二等丫鬟来,都被她以年岁太大给退了回去。
      她们之前并没有旧主子,想来不会起二心。承钰见门边一个穿葱绿掐牙背心的小丫头,面容白净,长得颇讨喜,于是让平彤唤她过来。
      “你叫源儿?”
      “是。”声音比平彤清亮许多,“奴婢今年十一,因为家里弟弟妹妹太多,爹娘便把我卖到了府上。”答话的间隙,一双圆眼往承钰身上溜了一圈。
      承钰心里有些不快,但这种问一句答十句,眼神飘忽不老实的丫头自有她不老实的好处。
      “以后不用你洒扫庭院,我只交给你一桩差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
      承钰还没说是什么差事,源儿早已跪在地上,大呼自己定能做好。
      承钰笑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瞧着你眼神极好,让你去帮我把西院盯紧些。”
      既然打算打持久仗,自然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暖,承钰午睡醒来时,竟是金乌西坠的黄昏时分,她眯着眼看窗外洪金暖红的一片,一时朦朦胧胧,直到平彤打帘进来唤了声“姑娘醒了”,她才渐渐清醒过来。
      平彤说源儿在门外等了许久,承钰便叫她进来,边梳洗边听源儿回话。源儿进来时神色紧张,言语愁苦,小心翼翼地回说:“奴婢到西院那边时,院子里早忙成一团,老爷在罗姨娘屋里一直没出来。伺候罗姨娘的一个三等丫鬟,是奴婢相熟的,之前卖到府上一起在管事妈妈那里受了几月调教。我假意找她玩耍,借机打听。”
      等了一会儿,来了个大夫,进去不多久又出来了,老爷还亲自把他送到门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之后便有罗姨娘屋里的大丫鬟出来说罗姨娘有喜了,说老爷欢喜,府里上下丫鬟婆子都有封红,让大伙一会儿上管事处领去。”
      源儿边说边打量承钰的面色,语气愈来愈低,末了又添一句:“那封红我可没领。”
      她虽是进府不久,但很会察言观色,心里清楚主仆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因此做出同仇敌忾的气势来。
      回完话,承钰还是让源儿在外边守着。
      她脸上倒是淡淡的没多少表情,罗姨娘怀孕,她是惊多过忧。细细回想起来,前世罗姨娘后来的确又生了个哥儿,算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怀上的。不过那时承钰躲在自己的一隅天地,外边的事一概不理,一概不问,因此到府里办满月酒,她听到西院喧闹,一问才知道有个弟弟出世了。
      “凭她生多少呢,一样都是庶出,一样还是姨娘。”平彤撇撇嘴,倒了杯茶给承钰递来,“府里正经的嫡出小姐就咱们姑娘一个!”
      承钰笑笑,呷了口茶,问道:“杜姨娘用过晚饭了吗?若是没用过,叫她一道来吃饭。”
      平彤应声出去,现在有四个供差使的丫鬟,她只用走到门边交待几句,自有人去做。这种特权她用得很舒心。
      不一会儿杜姨娘来了,说是还没用饭,平彤便招呼着仆妇摆上饭来,姜彻没来,承钰便和杜姨娘吃过了。
      饭后承钰和杜姨娘一人坐了一边炕,平彤则在绣墩子坐着。冬至已过,昼长夜短,漫漫长夜越发不好打发,三人安安静静做着绣活。
      还是杜姨娘先开了口:“二小姐怕也知道罗姨娘有孕的事了吧。”
      承钰点点头,继续绣手里的一只小胖鸟。
      杜姨娘叹了口气,接着说:“只是不知这个孩子保得住保不住……”
      承钰闻言抬头,“姨娘何出此言?”
      “二小姐竟不知道?也罢,当年二小姐还年幼。”杜姨娘回想起来,“当年夫人先诊出有孕,罗姨娘便贴着脸地赶上去要伺候夫人,夫人看她温柔可亲,就留她在房里服侍着,谁知道一月后,罗姨娘自己也诊出了身孕。”
      承钰知道当年母亲和罗姨娘是先后有孕,她还依稀记得罗姨娘挺着微隆的肚子,还要执意照顾母亲的样子。
      “罗姨娘还是想照顾夫人,老爷想着同是孕妇,一同吃住照顾起来也方便,便答应罗姨娘仍留在夫人房里,还命了好多有经验的婆子伺候着。”
      “当时夫人身子不好,害喜害得厉害,一应饮食汤羹,每一样端到房里,罗姨娘都要先试吃一碗,无事了才盛给夫人吃。可夫人的身子越发不好,怀到七月时便早产了,孩子出生呜咽两声便再没了气息。”
      “不久罗姨娘生下了巍哥儿,险些难产。那葳哥儿生下来时又小又弱,好不容易保住了,罗姨娘的身子却受了损,当时大夫说她三年内不宜有孕。老爷也是想着她因为尽心竭力照顾夫人,拖累了身体,这些年才格外疼宠着她些。”
      说到这儿,杜姨娘的话语里带了点酸意,承钰开口道:“为什么你们就一定认定罗姨娘是因为照顾我母亲,身体虚弱才导致难产,葳哥儿也瘦弱?不是说当时父亲还派了好些婆子照看吗?难不成一屋子的事,事无大小,都是罗姨娘亲自操劳?”
      杜姨娘被承钰这么连珠炮的一问,一时也疑惑起来。她摇了摇头,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老爷当时的话里,是这么个意思。”
      夫为天,丈夫说什么,她自然只有点头认同的份儿。况且她没有子女,更加没有发言权。
      不过当年心里的确存着些疑惑,不好与人说。如今事情过了几年,面前的又是府里唯一的嫡小姐,杜姨娘思忖半晌,还是说出了口:“不过葳哥儿出生时,肚子上带了好大一块青斑,产婆说看着又不大像胎记,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中毒?”
      罗姨娘怎么会舍得让她的宝贝孩子中毒。
 
      第六章
 
      “怕就是胎记了吧。”承钰笑笑。
      杜姨娘听了没再说什么,也笑笑,抬头看见承钰颈项上挂着的璎珞圈,正中镶了一块通体晶莹,碧澄澄的玉,外边用细金子环绕起来,黄金灿烂。
      “二小姐这玉成色倒是极好的。”杜姨娘说道。
      “适才在母亲的梳妆奁中找到的,平彤硬要我戴着。”承钰笑说。
      “二小姐肤白胜雪,正是要戴这玉才相称呢。我记得,从前夫人也有一块玉,命人打成璎珞圈,日日戴着。可我这么一看,却又不是二小姐项上这块。”
      承钰心疑起来,莫不是又让罗姨娘拿去了。
      “二小姐这上面刻的是莲花吉祥纹,夫人的却是镌字的。”
      杜姨娘这么一说,承钰倒是有些印象。那块玉上似乎一面镌的是她母亲的小字,“眉眉”,另一面镌的什么,却记不清了。
      “不过夫人怀孕后,倒不大见夫人戴了……”杜姨娘说到此处,挑了挑双眉,收了话尾没再说下去。
      承钰看杜姨娘神色有异,猜到她一定有话没说完,并且这话还与前世母亲和父亲的矛盾有关。因为父亲开始冷待母亲,就是从母亲怀孕开始的。
      “姨娘,在我这儿你不必拘谨,有什么直说便是。平彤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听了什么也断不会往外说……还是你也觉得我年幼,不谙世事,和我说了也没用。”
      杜姨娘连连摆手,最后还是说了起来。“我也是怕和二小姐说了,平白给二小姐招些烦恼。当日夫人住着正房三间屋子,我和罗姨娘各占一间耳房,说来我那间离夫人还近些。有一晚老爷似乎很生气,摔了盏茶出来,茶水都泼到院子里了,杯子给砸得碎了一片。”
      “听不清老爷在说什么,隐隐约约似乎在问‘小山是谁’?夫人起初还说两句话,后来便只听见夫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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