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前朝有位皇帝也派人去过蓬莱以东寻仙人,但那些人听说是一直没再回来过。
她越想越没想头,觉得再待下去恐怕会让外祖母她们看到自己落泪,借口说要出恭,起身行了个礼,便急步出了花厅。
她只想偷偷哭一会儿,哭完就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
看着她娇小的背影离开,陆玉武隐隐有些不放心,跟着追了过去。出了花厅已经看不到她了,他沿着去厕轩的路走过去,也没找到她。又转回游廊处找了找,抬头发现空中彤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窗棱隔扇也罩了层阴影,他担心一会儿暴雨来了,她出来又没带伞,淋了雨怎么办。
心里焦急,陆玉武大步地走完游廊,走到花园子,欣喜地发现那个穿着鹅黄短衫的女子正站在一株枇杷树下,桃花眼一亮,提着的一口气松了松。
“承钰?我可算找着你了。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陆玉武快步朝那个纤细的小身影走过去,鹅黄短衫下的雪白长裙微微掀动,她没有回头,反而往前走了两步,似在避着他。
承钰听出是他来了,不想让人看到她在哭,否则肯定会问。她上前几步,摸出绢子拭了拭眼泪。
没想到还是让他看见了。
“你怎么哭了?”
陆玉武追上来,发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手里把一块绢子揉得皱巴巴的,应该是刚才擦过眼泪,不过下巴那儿还有残有泪痕,他下意识伸了手想替她擦干。
却被她避过去了。
承钰勉强笑了笑,道:“玉武哥哥,要下雨了,回吧。”说完埋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又用绢子仔细擦了擦,害怕回去让外祖母看见,走到游廊处时连站在那儿的孙步玥也没大注意,还以为是哪个穿得艳丽的丫鬟。
陆玉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僵了僵,慢慢才收回来,他没再追上去,因为他觉得承钰有心事,希望自己待一会儿。但她究竟有什么伤心事?有人欺负她了吗?
孙步玥是追着陆玉武出来的,但他走得太快了,她追不上,等再找到他的时候,就看到他伸手想摸姜承钰的下巴。
她急得差点就这么跳过去,后来看姜承钰竟然躲开了,逃也似的跑了过来,连她也没看见。
这丫头居然还哭了,孙步玥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头看见武表哥还在园里站着,便低头理了理裙摆,顺了顺头发,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去,极甜美地叫了一声“玉武哥哥。”
他还以为是承钰回来了,欢喜地转过身,发现是一袭水红衣裙的孙步玥,笑容不自禁的就冻在了脸上。
“你怎么也这么叫我?”他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眼神有些空落落的。
“哥哥叫着亲切些嘛。”孙步玥放柔了声音,很是清脆甜美。她是老听姜承钰叫“玉武哥哥”,才猜测武表哥是不是就喜欢别人叫他哥哥的。
“你还是叫我表哥吧。”陆玉武眸光冷了几分,想走,却被孙步玥叫住。
“武表哥,你知道姜承钰为什么哭吗?”
果然见他就停下了脚步,转回来问她“为什么”,孙步玥心里很开心,但又带了几分苦涩。他就这么在意姜承钰吗?从小到大!
“嗯……”孙步玥一双凤眼转了转,少有的动了动脑子,一计上心,说道,“因为我二哥走了。你知道我二哥吧,就是孙怀蔚,他被皇上派去蓬莱找仙人去了。”
“这我知道。”这件事满朝文武都在骂,骂得他一个闲官也略有耳闻。
“姜承钰已经和他定亲了,他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段时间姜承钰总想着如果我二哥回不来,她就会嫁不出去,所以才哭。”孙步玥对自己编造的理由觉得很满意,看着她的武表哥一点点暗下去的眸子,心里竟生出一种残忍的喜悦。
“他们定亲,我怎么不知道?”陆玉武不想接受,一定还有余地,许是他听错了,他得再问一次。
他不相信。
“他们也算私定终身吧,两人自作主张决定了才去告诉祖母的,不过祖母至今还没发话,但是那天我都看到我二哥搂着她了,定亲的事八九不离十了。”孙步玥滔滔不绝,“姜承钰也是伤风败俗的人,一个姑娘家竟然投怀送抱,我看这事也是她勾引我二哥,我二哥才……”
“够了!”
孙步玥话还没说完,被一声沉闷的怒吼吓得差点闪了舌头,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她从来没见过生气的武表哥,似乎还是愤怒到极点的。他一双眼睛像燃着把火,红赤赤的,高大的身子竟在发抖,太阳穴上的青筋隐现,孙步玥听到他手掌骨节捏得“咯咯”的声音。
“武表哥?”
“你若再敢说她一句不是,我立刻请你滚出王府!”陆玉武声声掷地,砸在孙步玥心上,又疼又怕。
他像只被惹怒的豹子,一触即发,她目光向下,看到他捏得紧紧的拳头,突出的骨头用力得发白。
孙步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闯了大祸一般,忽然觉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扑下来,抬头看到银丝万缕,洋洋洒洒地泻下来,武表哥的墨发上落了不少雨丝,像风霜中的苦行者,霎时之间满鬓如霜。
“武表哥,下雨了。”她小心翼翼地说道,眼里带了几分讨好和哀求。
陆玉武闭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地发颤,半晌道:“你走吧。”
说完没等孙步玥回答,自己迈步随便选了个方向,昂首阔步,步履矫捷地走了去。
步履矫捷?哼。他觉得自己真像是具行尸走肉,魂魄被孙步玥那些话一点点的轰散了,他放任思绪涣散,理智离去,因为这样自欺欺人的麻木似乎能让心里好受许多,不至于被自己强烈的情绪反噬。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却又觉得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雨似乎大了许多,他听到耳边的花木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冲到他的脸上,冰凉透骨,像有人在狠狠地甩他的耳刮子。
第119章 所爱隔山海
她刚才说了什么。两人定亲了?她的二哥还搂着承钰?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能行呢?他连碰都舍不得碰的小丫头,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去搂她!她还没长大,孙怀蔚那个畜生都对她做了什么!
陆玉武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愤怒,那层脆弱的麻木被情绪冲破,他剜心刮肠一般的难受。他想在北方的疾风狂沙中奔走,直到力竭而死,他想跨上马闯入乱军阵中,挥刀嗜血,直到被一拥而上的敌军砍死。死了应该不会那么难受了。
不然漫漫余生该如何度过?
神思恍惚间似乎听到四儿的声音,他在不停地叫自己,又把他拉到一间屋子里,让他把湿衣裳换下来。
将死之人,还换什么衣裳?他推开四儿,又走了出去,迎面却撞上一个人,那人扯了他的衣领,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想说,又问,再不说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扇到他的脸上。
这下他才看清来人是二叔。是二叔啊,陆玉武终于说话了,但喉咙被似乎堵得很厉害,他张嘴时尝到了自己的眼泪,又咸又苦。“二叔,她定亲了!承钰……她和别人定亲了。”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他在厨房捡了只小兔子,厨娘是要杀了兔子的,但他求回来了,抱回屋后精心照顾着。但某日他被二叔罚了马步,整一日也没时间去看它,回去后竟发现兔子死了,尸体都冷了硬了,他蹲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二叔来见了,却骂他没出息。
但这回二叔抱住了他,他感觉二叔的手哄孩子般,在轻轻拍着他的背,但兔子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承钰定了亲,他的余生再也不能有她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
哭完之后他木偶般任四儿给他换下湿衣裳,又去了花厅见母亲,陪外祖母她们吃了午膳,席间保持微笑,谈笑风生,大孙氏好几次看向儿子,觉得他今日有些活泼过了头,都不像他了。下午承钰要回去了,他又笑着送她们到角门,直到那抹鹅黄色的纤纤背影被绸布车帘挡住,脸上的笑意才瞬时消失。
陆玉武觉得当一个麻木的木偶似乎能好受些。
刚走过穿堂,下了青石阶转到回廊,他就看见前面一个光头和尚立在那儿,虎口处挂了串佛珠,似乎在等他。
想到上次这和尚的疯言疯语,他决定不予理睬,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世孙可是为情所困?”
陆玉武停了脚步,等他说下一句。
“世孙,不如听贫僧一言,拥兵谋反,一旦天下是你的了,你还怕得不到一个女子。”
陆玉武简直想一拳打死他!“枉你还是出家之人,都说佛家清静无为,为何你屡次劝我犯上作乱?野心勃勃,离经叛道,实在为佛门子弟所耻!”
闻道却轻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世孙今日若听贫僧一句劝,或可免一场灾祸,但世孙若一定要等到万不得已时才来求贫僧,贫僧依然会等在这里。”
陆玉武摇摇头,叹道:“不可理喻!”什么得道高僧,根本就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得劝母亲早日扫客出门才好。
——
承钰丝毫未觉,回府后的日子枯索无味,炽热的毒日头像只贪食的蚊蝇,汩汩吸着她对生活的热情。因为天气太热,女学放了两月的假,她整日更加无事,吃着饭只觉得味同嚼蜡。
她时常拿出那个翡翠扇坠儿,之前本来打的银白色流苏穗子,后来被她换成葱绿色,现在她又觉得不满意,铰下来打算换成赭红色的。
她忽然有些绝望,如果把这世上的颜色都换了个遍,他还不回来怎么办?
临走时只让容芷来给她带了句话,她也来不及去码头送他。
“姑娘姑娘。”是平彤跑了进来,一叠声地唤她,叫得她心头莫名一紧。
“姑娘,二少爷回来了,都过了影壁了!”平彤准备去厨房给姑娘端碗绿豆汤,路过正房时就听到丫鬟在通报,说二少爷回来了,她知道姑娘肯定欢喜,连忙跑了回来告诉承钰。
绣桃站在一边,身子忍不住绷了绷,如临深渊般忐忑。
承钰丢下铰了一半的穗子,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平彤在后面跟着,看自家姑娘在回廊上跑得花蝴蝶似的,迎面带来一股熏热的风,混杂着姑娘身上淡淡的香味儿。
她还没跑出扶摇院,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上还有黛青色的一片胡茬。孙怀蔚归心似箭,下了船就赶回国公府,他也好想承钰!
小丫头向自己扑过来,他顺势就抱紧了她,把脸埋进她凉凉的发间,嗅得贪婪。是那股冷冷的发香,想得他心碎的味道。他感觉她那两团娇软贴着自己,细细的手臂缠绕着自己,压抑了几月的欲火腾地被点燃,他的身子滚烫起来。
但还没有做什么,两人听到一声咳嗽,立马松开彼此,回头就看到老太太站在庭院中,一张脸沉得厉害。
“祖母。”“外祖母。”
老太太极轻的“嗯”了一声,道:“你回来了?去见过你父亲了吗?”
他回来什么时候会先去见那个败家子老爹了?孙怀蔚心里冷笑,不过是想支开他罢了。
“未曾见过。孙儿只是回来后先拜见祖母,马上就要回宫复命。祖母若没有其他事,孙儿就先走了。”孙怀蔚拱手离开,临走前看了一眼小丫头,心里很不舍。
他走后承钰还以为外祖母会训斥自己,但老太太面沉如水,却一句话也没说。她忐忑不安地回房后,再出来时,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七八个守院的丫鬟。
而二表哥的事她是第二天听怀缜表哥说起才知道的。
原来二表哥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保乘船去了山东,但却未再去蓬莱,而是改道去了湖南。
他们不傻,自然知道根本不可能寻到什么仙人。去湖南,只是因为王保的亲信打听到岳麓山中有人发现了一头白鹿。
二表哥便和王保去了岳麓山,上山搜寻了一月有余,终于找到了这头白鹿,并把它带回了金陵。他们昨日把它献给了皇帝,谎称已经见过仙人,但仙人不愿为凡尘所累,知道圣上的诚心后大为欣慰,特赐神兽一匹作为自己的使者,为大夏带来祥瑞。
他还作了一篇《献白鹿表》,说白鹿“奇毛洒雪,妙体搏冰”,是因为天地有伏羲一样圣明的君主,所以神灵才赐下这个祥瑞,福泽大夏。
承钰不懂这些,听说二表哥因此得了陛下的厚赏,不用再在翰林院熬资历,直接封了从四品的内阁侍读学士,但怀缜表哥很气愤,说现在很多言官都在弹劾二表哥,只不过是因为高阁老在中间调和的缘故,他才暂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