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玘见她不高兴,悄悄出门去了。
而这时候那两个“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却躺在里正家的大床上,陷入了安稳的美梦当中。他担心黄二婶换寿衣时发现母亲身上的伤痕,因此才借口避讳,等妹妹回来。可黄大姑回来后,又嫌不吉利,嫌那死老太婆晦气,被他一提醒,才想起来,母亲身上的伤痕自己也是有份儿的,这才忍着恶心给换好了衣服。
黄昌雪与黄昌平不愧是亲兄妹,她平素不下山还好,一回来稍有不顺心就对母亲拳打脚踢。两人心里有鬼,又加上灵堂寒风阵阵,黄昌雪迷信鬼神,担心母亲去阴间告状,就说动哥哥弄了黑狗血,给灌在嘴里,好叫她有口难言。灌血的时候洒了,黄大姑擦拭的时候弄倒了烛火,两人一不做二不休,就势将火引到了亡母的遗体之上。
如今已没有任何证据留下,总算可以高枕无忧,黄昌平翻了个身,睡梦中自己终于摆脱霉运,升官发财,娇妻美妾,好不快活。
白玘潜进芦苇荡里,芦花飘洒,像雪花一样落在身上,它照着小黑说的捏了个诀,试着召唤地仙。正当它因为第一次施诀而忐忑时,就觉得身上一沉。
“明明有上仙传召,怎么没见人?”小黑捏了捏手里的拂尘,目光四处逡巡,一脸猥琐。
“是啊,别又是哪位上仙饿了渴了,让我们两去找吃的喝的吧?”小白正了正高帽,跟在小黑身后,同样是一副一言难尽的猥琐神情。
“谁会让我们找吃的?黄泉水喝不喝?孟婆汤吃不吃?”小黑说着,就觉得脚下踩了根圆棍子,试探着碾了几下。“这什么?棍子?”
“舒服吗?”白玘阴沉沉的从软泥里脱身,黑豆一样的眼珠里,杀气腾腾。
“不不……不!上仙贵安,小的错了。您有何吩咐,小的们即刻就去办!”
白玘在芦花堆里滚了滚,把身上弄干净,问道:“你们两就是滞留在阳间的轮回使?昨天夜里,可曾见过一位冻死的老太太?”
“正是小的。小的们虽然是阎君殿下的人,但只负责将亡魂接引到阴阳相交的轮回道上,因此多数在阳间办差,所以也在地仙名册上。昨天夜里并没有,但上仙若问的是黄岩村境内,前日夜里亥时左右,有一位老妇,因呛水入肺,救治不及而死。”
“什么模样?”小白蛇白玉一样的蛇脑袋点了点,虽然一条蛇没有表情,但莫名的让小黑小白都感觉它很严肃。
一条白玉无暇的小白蛇,明明可爱至极,非要做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小黑想起眼前这“蛇”的身份,忍住笑,拂尘一甩,幻化出虚像:“咳咳,是这位。”
“唔,果然是送我衣裳的二婆。你是说,她前天夜里亥时就亡故了?而且也不是冻死的?那她身上可还有别的伤痕?”白玘想学着萧玉台的样子一手托腮,甩了甩尾巴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是“蛇”样儿的,头一歪,差点摔在淤泥里。
小白和小黑一齐咳嗽起来。
“回上仙话,那老妇确实是被亲生儿摁入水盆之中,呛水入肺而死,因为并非寿终正寝,也算是无辜横死,她又有所执念,所以,现在还停留在轮回道上,尚未入阴司。若说伤痕,她后腰、左腿都有伤,身上其它地方也有不少轻伤。”
“哦,行了,那你们去吧,照看好二婆。”白玘挥退小黑小白,从芦苇荡中钻出来,到无人处才变回去,回到家中,萧玉台正教黄鹤背记止嗽散。
“公子,小白知道了!他们是要毁尸灭迹!二婆身上肯定还有别的伤!”
萧玉台眉目一厉,手中的木棍应声而断,清淡的眉梢浮现出一丝冷笑:“原来如此,竟不惜毁坏生身之母的遗体。”
白玘看着她凶恶的眼神,急忙申辩:“公子,小白是猜的,是瞎猜的,真的!”
萧玉台安抚的摸摸她头:“你猜的对。乖,我们进城备些纸笔。”
第三十六章见面礼
敕封江原夫人尹常氏近日很苦恼,儿子的贴身小厮黄俊前日回来取件金刻丝镶银鼠皮斗篷,她已有三五日不见儿子的面,便问:“你家公子向来宝贝这件斗篷,今日天气晴好,也不算十分严寒,怎么舍得取出来穿上?”
黄俊酸溜溜回话,称是公子在黄岩村结识了一位相好的,每逢出门必定装扮修饰,力求尽善尽美。
黄岩村是尹家祖地,尹夫人自然知晓,只不过虽是祖地,然穷山恶水,能出什么佳好人才?见到儿子又不好细问,一口闲气堵在心头,这天日光迟缓,不过一点薄照蓝色云纹披帛,头上用了一个云纹银环束发,一派精神。
尹大虎大步进去,一撩锦袍,状似潇洒的坐下:“玉台,你是想品美食,尝好酒了?只管招呼一声,这临安阁还算不得最好。”
萧玉台一指封唇,挑眉轻笑:“我周身家当总共不过几十两银子,哪上得起这密州数二数三的酒楼,叫你来,让你瞧瞧隔间那两个人,可认得?”
临安阁二楼除去环境优雅的包间,二楼大堂也分别用各色别致屏风间隔开来,此时尹大虎身后的一扇水墨刻画屏风后面,两人一人搂着个粉头说笑饮酒,极尽快活。
密州城里,哪有尹大虎识不得的?他略看一眼,不露行藏,已认出来这二人。
“密州太守他的表小舅子。另外一个,估摸是他新近收的狗腿子,眼熟,说不上名号。”
黄鹤眼眶泛红,哽声道:“就是这人,来医馆闹事,还踢了我母亲一脚。”
尹大虎倒酒的手一顿,接着满上,又给黄鹤也满上一杯,一饮而尽:“黄家小妹,我敬你,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这抱着粉头的名叫楼言,是密州太守苏穹之妻的表弟,唯苏穹马首是瞻,因苏穹与尹家面和心不合,素来互别苗头,这苏穹为讨好表姐夫,便私下小动作不断,常做些没品的事情恶心人。
在座都不傻,听尹大虎一说,也便明白了。尹大虎连干三杯,虽是给黄鹤赔罪,却一直留意萧玉台神色,见她并无不悦,暗暗松了口气。
“玉台,许是我上次脱口而出,认了黄姑娘做妹妹,因此才被这腌臜小人给盯上了,你等着,我这便去掀了他桌子,叫他没脸!”说完,便跨步过去,大开大合,好一顿搅散,直吓得那粉头嘤嘤哭泣,菜汤泼洒楼言一头一脸,一片混乱。
末了,还放下狠话,说他某日某时抢了尹家城东的香粉生意,再今后,见他一次,便打他一次。
闹事一通,萧玉台几人换到饕餮馆,尹大虎酒饮的酣畅淋漓,并没吃几口,黄鹤别有心思,胃口不佳,唯有白玘和萧玉台大快朵颐。
饕餮馆不愧是尹大虎这样的纨绔子弟都推荐的“密州城第一酒楼”,佳肴味美,萧玉台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捧在手心,小口小口的啜饮。
尹大虎一贯不爱喝茶,见这温暖闲适的模样,也倒了一杯。
临别时,萧玉台谢他款待,别的一句也未多说。尹大虎知道她必定有事,也不多问,信誓旦旦的拍桌子:“玉台,你若有何事用的着我,只管言语一声。”
萧玉台露齿一笑:“一定。”
翌日中午,白玘就送信过来,萧玉台倒不曾出门,只在家中教黄鹤背读医书药方。尹大虎细问得知,萧玉台颇有些手段,不过一颗黑色丸药,就让那黄昌平浑浑噩噩吐尽真言,已确知此人丧心病狂,竟然弑杀生母,甚至还将这一切都怪责到萧玉台身上,大放恶毒之言。
萧玉台配制的丸药,名叫不妄语戒,萧玉台师从张修锦,这不妄语戒,就是这厮千百种不正经发明之一,服用过后,能吐尽真言,且事后毫无记忆,倒真有用场。唯一缺陷,就是只能对意志薄弱之人方有极致效用。
白玘随意交代一番,就匆忙回转了。刚离去不久,尹夫人进来,得知白玘已经走了,十分失望。尹大虎反而不甚明白,自己母亲的失望之感从何而来。
尹大虎看了信件,再暗中一查,便知萧玉台要收拾的这个黄昌平,正是楼言手下一名食客。因字写的不错,加之辞藻华丽,善于迎逢,也还颇得楼言看重,现下靠卖字为生。虽不解萧玉台为何要如此迂回,但也尊她所愿,暗中安排下去。
如此一来,诸人事忙,眨眼间年关便至。密州城从腊月十四就开始不闭城,宵禁也推迟半个时辰,大开方便之门。百姓往来贸易,安居乐业,无不欢庆新年。
尹大虎今年给圣人的新年贺仪,那九十九只会跟着笛声翩然起舞的白鸽也差了几名亲信送上京。临走之前,曾特意叫萧玉台去欣赏了一场,当天是尹大虎亲自吹笛,直听得萧玉台生无可恋,只恨不能戳耳自残。尹大虎却浑不在意,自我感觉良好,此事了结,越发得闲,便隔三差五往黄岩村下跑,每每被白玘恶言相向,也不以为意。
“明日便是除尘,我这些天暗中派人搜罗那黄昌平的字画,已略有成效,现今世面上价钱已翻了三番,楼言附庸风雅,也对他多加器重。如何,明日要不要去看看?”
第三十七章曲水流觞
冬日好眠,萧玉台本不欲出门,见白玘近来发闷,便打算出去走走,凑个热闹。
尹大虎抚掌大笑:“这才对嘛!玉台,你一个少年人,成天老气横秋的做什么,有热闹就要去瞧嘛!明日除尘宴会之后,这位大孝子便声名鹊起了。”
萧玉台淡淡扫他一眼,神色依旧寥寥,只是骨节微白,似乎别有所思。
尹大虎生性跳脱,胡七八糟的说些城中的趣事,后来连太守惧内都拿出来编排,见萧玉台始终兴致缺缺,忍了几忍,终于憋不住问道:“你既知道这黄昌平的底细,也是要对付他的,干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替他造势?”
萧玉台抬眼,深抿过后,唇无血色而苍白:“他如今有什么?”
黄昌平如今一无所有,又哪里谈得上摧毁?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尹大虎惊讶的张大了嘴,接着一击掌:“妙啊!这禽兽名利双收时,便是他身败名裂时!”
尹大虎觉得,这个文弱毓秀的萧玉台,近来是越来越合他的胃口了!但又依旧有些踟蹰,见萧玉台足不出户运筹帷幄,反而有些不敢细问。
“这黄昌平虽说没有德行,连亲生母亲也能下手,不过……”不过说到底,萧玉台这样懒散的人,怎么会想起管这桩“闲事”?隐约里,他甚至觉得,若不是黄昌平枉杀生母,换了别的事,没准这萧玉台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因此对她的来历更加好奇。
萧玉台哪里听不出他言外之意,眉梢一挑,光影里只能看见她低垂眸光,以及那双瞳里无法隐藏的星光。
“就当我替天行道。”
腊月二十四,城乡里四处扫尘,白玘这段时日“历练”,对家居俗事多有长进,一早起来,腰间系着围布,取一根长竹竿绑着一束芦苇舞的虎虎生风,将自家庭院屋舍打理干净,又去黄二婶和里正大婶家帮手。
中午在黄二婶家留了饭,黄鹤特意下厨,备了一桌酒菜,因年节之故,桌席上又十分温馨,黄鹤又有心奉承,萧玉台兴致起了,便少饮了几杯。等尹大虎特意来接人时,就见她面如桃花,别有绯艳,连眼眸中都收敛了平素那股淡然之色,芳菲烂漫。
见她半睡半醒,尹大虎忙把人扶上车,安置在身侧,喜上眉梢,还未片刻,白玘抱着一件半旧锦袍上车挤进两人中间,半扶抱着萧玉台。
尹大虎期待落空,有些空落落的。
行到村口,马车一时不慎,碾在一个大石块上,车身一抖,尹大虎光顾着东思西想,滚到车厢里摔了个惨。萧玉台被白玘护住,毫发无损,颠簸中略清醒了些,眉目低垂,恍恍惚惚嫣然一笑,两根手指从尹大虎怀中抽出折扇,学着他的样子潇洒打开,贴在白玘耳边喃喃软语:
“如何?小白,俊吗?”
白玘自然是重重点头,用尽新学的华丽辞藻,堆砌夸奖。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世上凡夫俗子,哪有人能比得上公子呢?”
萧玉台酒气上来的快,毕竟没喝几盏,临到城门口,酒醒大半。她素来厚颜,对尹大虎揶揄目光视而不见,反而一甩手极自在的将折扇还他——也不知是成心,还是故意,抛过去时折扇正正拍在他脸上,又惹得白玘欢畅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