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台略一思量,已猜出这小娃娃的身份,好笑的问道:“然后呢?”
第四十章京城套路深
“然后小娃娃说他迷路了,我看他玉雪可爱,谈吐不凡,就带回家,差人去找寻他父母。终于,找呀找呀找呀,可找着了,就是我那圣人姐夫!是他爹!他就是圣人唯一的子嗣,三皇子殿下。”
圣人膝下除了三皇子,别无子嗣,灵妃宠冠后宫,但身世不显,进宫三年,一直没有身孕。宠妃的弟弟,去接近圣人独子……
不论陛下如何宽心,都会生出诸多猜忌!
“玉台,你看,你说,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想乖乖做个纨绔,都不愿意做官……结果好端端的也能捡到一个皇子,当时我就麻溜的病了!太医说我是水土不服,我立马就颠颠儿的带着老娘、妹妹,跑回密州了。京城里,路数太深了!不适合我。”
尹寅痛饮一杯,趴在桌上,喃喃自语:“只是可怜我姐姐。我有心想做她的依靠……”
可圣人看中的,就是尹家没有权势,没有家世,他只能蛰居一隅,做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
“就这样,我灰溜溜的从京城滚回来了。”尹寅凑到萧玉台身边,见她正把玩自己的扇坠子,随手一拽,将这金镶玉的坠子扯下,塞在她手中。“喜欢,就拿走!玉台,我也说了,也讲了,你说一说,你为何离家出走?”
萧玉台小酌一口,笑意盈盈:“我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如何就成了离家出走?”
“……你,你看你说起那黄大夫人的眼神……太凶残了!……你到底是……”尹寅大着舌头结结巴巴说了半晌,一头栽倒。
萧玉台若有所思,唤了黄俊进来照看,自己带着白玘出门,就近找了一家客店宿了一夜。
翌日一早,萧玉台回到村里,里正大爷家正嘈杂不休。原来是黄昌平要搬走,里正大爷见他形容憔悴自然不放心,多留了几句,反而惹的黄昌平不满,言语颇不耐烦,面色也带出了些。恰巧黄二婶也在,忿忿不平,见他包裹里空空,分明什么都没带。
“昌平老弟,前日二嫂子给你做好的棉袍呢?”
黄昌平道:“我受友人相邀,那边一切都有,已经安置妥当,这衣裳就暂且不带吧!”
黄二婶提高嗓门,一手虚指:“你这个不孝子,你知不知道,那衣裳……”
黄昌平昨日才博得个高洁孝子的名头,闻言打断黄二婶,忿然道:“二嫂子,我敬你年长,素日又对我母子诸多照料,因此才敬你三分,只不要将此种忍让当做良善好欺,我母亲软糯,将屋后那五颗大白杨也给你讹去,但我可不是我母亲!”
黄二婶给他气的倒仰,指着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黄昌平胡乱收拾一下,正要与里正告辞,就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清泠声音:“你误会了,黄二婶的意思,这棉袍是婆婆临终前特意为你做的,家中房子失火,这棉袍就是婆婆留下的最后遗物。你果真不带,莫非——是怕睹物思人,徒增伤悲?”
萧玉台一言说完,里正大婶接着说:“不错。大娘托梦给萧大夫,嘱托给我们务必给你冬衣做好,担心你受寒挨冻。”
棉袍是黄二婶做好送来,担心触发他哀思,一直没有明说,故而这黄昌平到现在才知道,这竟然是母亲亲手所做。他望着床铺上的棉袍,不设防泪如雨下,潸然不止。
“小萧子,你听听。都说他是个孝子,我就觉得不对劲!那五颗大白杨,我说给你听,是当年婆婆家的,我当时正巧有一笔闲钱,就想找个木匠打造木桌木柜,婆婆把树卖我,只收我一半的钱,但我也打了一张新桌子,一方新茶几送了过去,这么一算,价格也差不多了。我又怎么会占别人的便宜?”黄昌平匆匆走了,黄二婶还气不过,拉着萧玉台不住解释。
里正大婶急忙劝慰,直说黄昌平是个读书人,不通烟火庶务。倒是里正大爷交代几句,黄昌平毕竟是村里出来的人,如今又得太守看重,什么不孝子之类不必再提。
萧玉台照例回家中懒懒呆着,教黄鹤学习医术,恰巧里正大婶来说,小路夜咳不止,就让黄鹤试着把脉、开方,倒无大差错。萧玉台指正一二。
而黄昌平到了新租下的房子里,送走前来乔迁之贺的“友人”,对着包裹里的棉袍怔怔发呆。
这袍子,他有印象,那天夜里,她膝上放的,依稀就是这件,只是她素来就爱缝缝补补的,他也不曾在意。
原来是给自己做的棉袍。
黄昌平恍恍惚惚的,又想,不过是件旧衣裳,摸了摸身上的黑白云纹织锦,他早就不穿这些破烂玩意了。
他找了个火盆,将其付之一炬,焦糊气味漫出,偶尔有一两根不听话的芦花飞荡而出,又被无情的拍落在火盆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坨焦黑。
“哎。”似乎有人长声叹气……
黄昌平唬了一跳,将盆推到里间,迎出去才松了口气。
“昌平兄,这里还是太简陋了。”楼言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四处打量,殷勤道。圣人生母早逝,因此极为注重孝道,而苏穹也想要用这黄昌平,虽说他从前是自己家的门客,眼下打好交道,客气一些,总是不错。
黄昌平眼下还不可太浮躁,自然是清风霁月推辞几句,将楼言送走,望着黑乎乎的火盆呆坐片刻,急急忙忙租了马车往黄岩村去。
到了村子口,又徘徊不已,若是进村,那些疯癫妇人又要几多闲话,正踌躇满怀,就见萧玉台三人谈笑宴宴,正往这边过来。
小路夜咳,虽然服了药,但小儿受凉后不容易好,萧玉台想起这边道路里似乎有颗野枇杷树,便顺便带着性子跳脱的白玘出来散散心。
“小萧大夫有礼。”
萧玉台一见黄昌平,略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果然黄昌平毕恭毕敬的行了个拱手礼,略有些拘束的小声问话:
“小萧大夫,听闻亡母去世当夜,曾托梦给小萧大夫?”
萧玉台略一颔首:“不错。我醒来后,得知婆婆真的过世了,没敢耽搁,就说给黄二婶了。那棉袍是二婶拿走做好的。”
“然后呢?我是说,还有别的吗?”
第四十一章拜年帖
黄昌平左手捏紧了右手大拇指,虽然极力掩饰,但不难看出他的紧张。这种目光注视之下,萧玉台坦荡荡回答:“没有了。”
黄昌平放开大拇指,两手不自然的垂落下来,他松了口气,唯唯诺诺的又说了几句,就原路回去了。
黄鹤本身对这位叔没什么印象,只是不太喜欢黄大姑,忍不住噗呲一笑:“这昌平叔和黄大姑不愧是亲兄妹,神神叨叨的。”
循着记忆往山林中行去,黄色天幕遮掩住这片宁静的傍山小村时,萧玉台找着了枇杷树,起初不过是在马车上惊鸿一瞥,这时细看,叶嫩绿微带白光,阔长而大,还是一颗难得的照种白沙,树桠底下又伴着生出了一颗膝盖高的幼苗。
“枇杷叶五钱,杏仁两钱,陈皮两钱,熬水服用,能清肺止咳,清胃降逆,还有止渴功用,可惜发现的晚,没有枇杷果可以吃……”萧玉台说完,便交代黄鹤摘取一些今年的新叶,一转身就见白玘扛着一颗小枇杷树,目光灼灼,急切又热烈的把她望着。
“公子,我扛回家种着!公子想吃枇杷,我给你种。”
已经连根带土刨出来了,萧玉台不得不屈服在白玘姑娘的威武之下。“也好。庭院深深,枇杷幽绿,也不错。”
“公子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种!”
她最爱吃肉了,白玘难不成还要养猪?
除尘送灶,家里庭院收拾干净,无所事事,荒废虚度之中,时日反倒飞快,很快就是新年了。年关已至,尹寅也要抽出空来,交代府中各项事宜,到后来不少亲朋故友借故来访,被拘在府里当个待客的摆件,更不能出门了。除夕夜之前,又专程遣黄俊送了不少鲜果吃食。尹寅特意准了他三日假,黄俊送了东西,却不停留就回去了。
因他两个独居,又都是少年,黄二婶和里正大婶都邀萧玉台和白玘去一起过除夕,被萧玉台婉拒。阖家团圆,留她两个外人,岂不叨扰?
万家灯火,红烛迎春。
守岁要直到子时过去,两位大婶都各自送了饺子和汤圆,白玘煮了,和萧玉台吃过夜宵,剥着花生闲聊,到最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屋里火盆烧的极旺,暖融融,翌日清明,日光透窗,而门外,黄小路已带着一群童子军前来拜年了。
辞旧迎新岁,金童报春来。
萧玉台早换了一捧铜钱,见这群孩子两手空空,便知是头一家就来了,她出手大方,各给了铜钱,又抓了一堆花生、杏仁等,个个喜得脸蛋红扑扑,兴高采烈的走了,又去别家拜贺。
没等片刻,黄俊又来了,除了礼盒里的糕点,还有一张拜帖。黄俊板着脸,送完就要走,被萧玉台叫住。
“你既然来了,就回家去看看。”黄俊本不想理他,又开罪不起,闷闷应了。
“你先去看看,离去之前来我这里一趟。”
萧玉台取出一张雪白宣纸,对折成贴,蘸了笔墨,寥寥几下着墨,便在右下角勾画出一颗亭亭玉盖的枇杷树,又书——
徒增年岁,可变猫矣。
方才将年贴晾干,黄俊就神色极不自然的回来了,手心攥着一把铜钱,脸色也涨红了,想必是被里正大爷拽着发了压岁钱。
回到尹家,尹寅正训完了话,也发完了新年赏钱,坐在亭中围炉盘赏玩一盆素心玉蝶游龙,亭子里梅香馥郁,沁人心脾。
尹寅接过拜帖,打开一看,脸上便浮现出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密州确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年节从腊月二十三日封笔,一直到正月底,才算结束。而年关过后的时光,百姓们走亲访友,嬉戏玩乐,或双陆,或蹴鞠、或冰上马球,因此不过一晃,便已到了正月十五。
太守苏穹苏大人今夜又在云台阁宴请群僚,虽说从初三起,这位苏大人便宴席不断,但今天元宵节,晚宴又格外隆重,除了高雅的曲水晚宴,更有放灯一节。而黄昌平作为太守大人看中的新贵,虽说还在守孝其中,依然出席,只不过他一身黑白双色长袍,面前的几案上也无酒水荤腥,更显其人高洁。
鱼在毂中,只等加一把柴禾,萧玉台岂可不来?
酒宴人虽多,黄昌平却一眼就看见了随尹寅入内的萧玉台,与寻常一身旧衣不同,今日她穿着七成新云纹锦绣灰鼠领斗篷,更别具风流,一入场,竟将场中不少世家子弟都比了下去。
自从得知萧玉台并不知道什么,黄昌平起初惴惴,到后来被人连日追捧,好似已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对这萧玉台就十分看不上眼。兼之,他心中还有些阴暗心事,觉得当初若不是母亲对这萧玉台过于殷切,妹妹也不会一时失控,自己更不会将怨气发泄在母亲身上。
这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下,他便趁着尹寅起身去与一武官叙话,斟了一杯清茶上前。
“小萧大夫,倒是真巧。虽说是元宵晚宴,昌平却并无熟识之人,难得你我都是旧识,故人作伴,也少了几分忐忑。”
萧玉台见他举杯,并不碰杯,只略一颔首,淡淡的自饮一口。
黄昌平碰了个软钉子,自然不甘心,便提高了声问:“小萧大夫,与尹大人相熟?”
萧玉台随尹寅入内,已有不少人,连苏穹、楼言也认出她来,都好奇她的身份。黄昌平这么一问,加之他如今也算个红人,便又有无数目光看过来,等着萧玉台回答。
萧玉台又饮一口,连那两个极淡极浅的酒窝都不曾变化,似笑非笑的:“尚可。我不过一乡野大夫,怎敢与尹侯爷攀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