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柄被她握的温热,尹大虎捏着折扇,没来由闷闷,又没来由一阵喜悦。
入了腊月,因城门不关,连宵禁也推迟了半个时辰,故而热闹非凡,今天小年除尘,办年货的不少,更是熙攘来去,胜过寻常。萧玉台喜爱清净,本是不欲上街,平白为密州太守治下这太平盛世添个人头,但见白玘摩拳擦掌,怜惜她与自己困守一隅,便随着尹大虎安排。
尹大虎自然是看惯了这些寻常热闹,但听萧玉台让他做个向导,得意非凡,非是最热闹的地方不去,胡人舞姬的笙歌,半仙之戏的高台,都玩耍驻留了个遍。白玘自从来到萧玉台身边,还是初次见到此种盛况,定在喷水吐火的杂耍台子下不肯走。等看完结束,照着公子交代的扔下一把铜钱做赏,仍旧意犹未尽,一转身,才发觉自己牢牢抓着的,竟是尹大虎的手,而自家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不见了。
白玘四处逡巡,未曾听到萧玉台的呼吸声,它本就耳力惊人,得知她已不在附近了,心急如焚,左右拨拢,三两下挤出人群。
尹大虎跟着出来,正了正银冠,尚不在意:“白姑娘,你放宽心,小爷身后都跟着人护卫,不会出事。”
过了片刻,众人四处都寻不到萧玉台,尹大虎这才入真,直呼不好,散下去诸人四处寻找。
白玘屏声静气,凝神四处搜寻萧玉台的声音,一无所获,偏偏尹大虎急的冒汗,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被白玘一巴掌拍开。
尹大虎被拍的半边脸颊通红,愣是半点脾气发不出来。白玘安静了片刻,仰起头四处张望,尹大虎莫名有种不祥预感,果然她就看中了隔街的云台阁。云台阁后院有一颗古榕树,足有近五高(15米左右),城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远远遥望到它绿冠。
尹大虎跟在白玘身后跑的气喘呼呼,又不敢伸手阻拦:“小白姑娘,你做什么?”
“我爬到那棵树上,公子必定就能看见我了!”
尹大虎啼笑皆非,折扇一拍手心:“我的小白姑奶奶,苏太守今日在云台阁设曲水宴,不能乱闯……”
话音刚落,就见黄俊拨开人群,过来汇报:“公子,萧大夫被带进曲水宴了。”
“谁干的?”白玘杀气腾腾窜出来,挽袖撩衣。黄俊跑急,有气无力的告诉自家公子:“是楼言带进去的。”
尹大虎早听到风声,苏穹与楼言将在今日曲水宴之上为黄昌平造势,本打算带萧玉台进去瞧个热闹,听说萧玉台被楼言带走,拽住蹦跳的白玘,一行人匆匆赶去。
此时,萧玉台正坐在酒宴末首,漫不经心的观赏榕树碧绿而高大的树冠。
这曲水宴就设在榕树下,在阔大树根外挖通了环形溪流,布满了一水拳头大小的各色鹅卵石,水面上飘散着各式小巧玲珑的花灯。而大榕树展开怀抱,将一切揽在怀中,垂挂树干上的白色灯笼犹如星子,映照出一片片浓郁墨云,垂落下方的气须袖长卷曲,随夜风微微拂动,比起人工雕琢的竹帘,更添七八分幽逸。
各人也才将将入席,寒暄一二,太守苏穹携夫人黄氏到了,坐在他左下首的一个中年男子起身,热切追捧:“太守大人今年这主意果然不错,往年也常来这榕树下卧饮,今年开通这流水,意境不凡,别有兴味,连下官一介武夫,都沾染了这高雅之气了。”
他一开口,诸人都不落后,极尽吹捧。萧玉台兴致缺缺,身侧的十四娘则过来亲自斟了杯酒。
第三十八章倾尽一舞
萧玉台原本跟在白玘和尹大虎身后,四处攘挤人声,她本身不擅突围,被白玘拽着手左奔右突,不知不觉三人就分散了。她寻了个僻静巷落,本打算等着尹大虎派人来寻,刚呆了片刻,巷口挤进一辆马车,在青石板上颠了一下,滚落下一个女子。
马车颠簸不算厉害,可这美貌女子偏偏掉了下来,好在冬日衣着厚实宽大,并未受伤。马车上一名高大男子板着脸,跟着跳下,神情颇为不耐。
“快些起来,曲水宴就要开始,不要耽搁。”这男子,正是萧玉台之前见过的楼言。
那女子额头渗出密汗,已经昏厥过去。萧玉台见她双手护在肚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一望。
随车的婆子和丫头忙把美貌女子扶起来,她面色惨白,手指不断颤抖,楼言喝骂声不断,她昏迷之中也因为极端害怕而紧咬下唇,可她双手仍旧紧紧的护着小腹。
萧玉台微叹口气,终究不忍,上前拱手一礼,表明大夫身份,楼言对萧玉台毫无印象,时机又紧,便让她上前诊脉。
萧玉台略一号脉,便明白了,这美貌女子果然已经有孕,约有两月有余,只是母体虚弱,分明营养不良,积弱至今,气血两虚,(早孕期间低血糖),这才发作犹如山崩,昏厥抽搐不止。
她身姿窈窕,却过于纤细,外着一件雪白云锦长袍,内里却穿着丝绸,手腕抬起,便露出半截皓腕,推测其身份,必定不是楼言正妻,便细细问道:“夫人是否未曾进食?”
楼言不答,旁边的婆子看了楼言几眼,畏畏缩缩答道:“十四娘为了今夜献舞,务必使身体轻盈,已有三日不曾进食。”
见萧玉台沉吟不语,那婆子又道:“十四娘,是楼相公姬妾。”
“车上可有,正是那十四娘献舞之时。
胡旋舞乃大周初年,由西域康居传来,因动作轻盈、节奏明快,在民间广受推崇。而自从当年高宗圣人改编胡旋舞,贵妃醉酒舞之,更使得胡旋舞一时风头无双,成为当代最为盛行的胡舞。而苏穹的夫人,也就是楼言表姐,更是偏好胡旋舞,府中养着多名技艺无双的舞姬,每天都要观赏一两段。
十四娘这次舞蹈,更是别具心裁,不过在榕树下用三根白缎悬挂了一面鼓,离地三尺有余,更增添惊险刺激。佳人立于鼓上,随乐声旋转跳跃不止!
历来胡旋舞多衣着艳丽,身披彩色飘带,旋转时舞者大多眉飞色舞,与舞蹈相合。十四娘今天却打破藩篱,一身白色舞衣,上穿白色短衫,下穿白色灯笼裤,露出一小截雪白嫩腰,双臂钏里系着两条白色丝绦,妆容清冷,神色极淡,甫一出场便别有一番寒冽韵味,上首的黄夫人更是端坐仰首,入神观望。
第三十九章白雪浮云
乐声犹如雨点,越来越急,一身白衣的十四娘身段轻盈,如同白色雪花,又如天边浮云,随风飘摇,不停不歇,在座诸人都被这叩击人心的舞蹈所吸引,坐在苏穹下首的那名中年武官更是伸长了脖子,连酒水洒在身上都浑然不觉。
点乐戛然而止,十四娘长袖随风,单足立在鼓面之上,几欲乘风归去。
黄夫人很满意,便招楼言上座作陪。十四娘下去更衣,萧玉台与尹大虎对视一眼,便随着十四娘身边的婆子下去了。
尹大虎即刻让黄俊和白玘跟过去,自己一甩折扇,已到了苏穹身旁,那左首的军官见他站在面前,先是一愣,随后便腾到旁边。
尹大虎大马金刀一坐,笑道:“好舞好曲,楼大人真是有心啊!连自家姬妾都舍得唤出来献舞,这天寒地冻,可实在不容易。只不过,隔得这样远,黄夫人可欣赏的不够仔细。”
楼言暗暗瞪他一眼,又担心表姐怨怼,急忙道:“十四娘是我府上姬妾,表姐若是喜欢,可随时招她入府表演。”
尹大虎是个混不吝的,又将苏穹几名亲近嘲讽一顿,饮了一肚子葡萄美酒,惹的宴席上众人多加防备,一人到场,鸡飞狗跳。
楼言几次开口,都被尹大虎阻了回去,急切切逮了个空子,给苏穹献上一副字画。
“苏大人,我府上食客做了一副字画,虽不算珍品,但胜在情深意切,感人肺腑,下官有所感顿,献给大人。”
献画一节,是早与苏穹商议好的,二人装模作样引出画作,又令文书幕僚深情诵读,诸人传看,都赞叹不止。
“这首悼母词,果真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吾等莫不潸然泪下。”
虽是早有定约,有心提拔那黄昌平,日后为自己所用,但此时此景,确实也有几分感人。苏穹本想也掉几滴眼泪,渲染气氛,奈何被那尹寅暗含讥笑的目光一瞅,硬生生收了回去。这么一来,效果自然打了点折扣。
“这作书之人是谁,果真忠诚孝子,快请上来一见。”
楼言便言明黄昌平正在守孝,但今日新年除尘,何况四九之期早过,也不必太过清苦,忙派人去请。不过半柱香功夫,黄昌平一身素衣,神态悲寥而至。
黄昌平还寄居在黄岩村里正家里,何况,云台阁附近都是喧哗大街,人来人往,如何这么快就到了?分明早就候在外边,只不过不知他如何得了楼言青眼,在此为他造势。在座诸人都是聪明人,也不点破,纷纷上前攀交结识。亦有不少文人,颇为不平,但因曲水之宴,密州城略有些名号的文人都到了,诸人一番攀谈,除尘晚宴,美酒佳友,圆满结束。
而黄昌平这次除尘宴后,自然身价大增,又有友人资助,很快就从黄岩村搬到了密州城内,其品行高洁,字画别有风骨,很快就炒到了高价。而苏穹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打算上书朝廷,将其推举为孝廉,只等三年孝期一满,便安插要职。
萧玉台随着婆子出去,带到马车上,十四娘裹在衾袍之中,浑身冷汗,蜷缩成一团,旁边丫头急得直掉泪,手上几块锦帕已经湿透了。
婆子气的倒仰:“姑娘这好端端的,你偏晦气,快下去,找店家讨些热水来。”
萧玉台把过脉,给她扎针止疼,微微摇头,等她睡着,才嘱咐那婆子:“她要好好修养,静卧才行,最好不要四处走动。而且……”
“而且什么?”婆子急切切问。
“她动了胎气,气血两虚,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保全母体。”
婆子张大了嘴:“那怎么办?孩子,这孩子……”
睡梦中的十四娘迷迷糊糊的开口:“保全孩子……先生……”
萧玉台道:“孩子即便能保全,也极有可能早产,体弱多病,严重的,还会有先天疾病。更要紧的,对母体的损伤也非常大,将来,可能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婆子抢着劝道:“姑娘不如当机立断,养好身体,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十四娘心思涌动,腹中又是一阵绞痛,握紧了萧玉台的手,拼命摇头:“来不及的,来不及的,父亲身体不好,在那苦寒之地,如何等得了那么久?”何况楼言妻妾成群,却鲜少有好消息,她自去年开始,几乎日日承欢,至今才有孕……
十四娘不住摇头,萧玉台安抚下,又开了调养身体的药方,再三嘱咐她卧床休息,这才下车。白玘和黄俊早赶了车过来等着,没多耽搁,尹大虎摇头晃脑的出来,让黄俊赶车往再往饕餮馆去。
“今日除尘,四处人满为患,那饕餮馆的位置也是小爷好容易定下的。”
萧玉台推辞不过,便又去饕餮馆。他几人刚走,那婆子忙挂下车帘回报自家姑娘。
“那小大夫看起来,与尹大人关系非凡,老爷向来和尹大人不合,这药会不会有问题?”
十四娘强打精神,苦苦一笑:“嬷嬷真是多心了,那尹家富甲一方,尹大人又是圣人亲封的群岱候,哪里能称得上与区区一个给事郎不合?不过是楼言自己上蹿下跳,为博那苏太守欢心罢了!可恨……他夺了我清白身子,我父亲之事,还要仰仗于他……”
十四娘夺口而出,又飞快噤声,疲倦睡去,徒留下这婆子坐立不安。
“玉台,你知道吗?我姐姐是宫中灵妃,宫中四妃位空悬,我还是圣人亲封的群岱候,我为什么不去京城,非要留在密州这边陲之地?”尹大虎捧出两个玛瑙杯,巴巴的给萧玉台献宝,几杯葡萄酒下肚,舌头都打结了。
“为何?”
“京城繁华,车水马龙,小爷随意出门,走在大街上,凡见,至少也是个七品官儿、侯门子弟,可惜呀,虽说是策马风流,金樽揽月,可京师之人,路数也太深了!那一日月色朗照,金桂十里,小爷我打惊雪阁出来,没招谁没惹谁的走着,就捡到了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尹大虎回想当初,悲愤的又满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