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攀附尹寅,你一介乡野大夫,如何能进得了这曲水宴?密州城内,又有谁不知道尹寅偏好这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
黄昌平神情微妙,略带了些讥讽,与他猥琐的心思相合,但说出来的话,又带着点正义凛然的尴尬,这种种情绪还真是把握的恰到好处,既隐晦又能让人看的出来。
“小萧大夫说笑了,若不相熟,尹大人怎么会特特将你带来这晚宴见识一番呢?”
萧玉台不耐烦这些应酬,她虽然隐迹乡野,可却从不肯让自己受委屈,当即就放下酒樽,道:“他愿意。他乐意,我又怎知他为何特意带我?你若好奇,不妨自己去问他?”若论牙尖嘴利,她比谁也不差,平日里默默无声,不过因懒而已。现在,她又懒得和这黄昌平周旋,当即出手,务求一招毙敌。
第四十二章余目昏乱
黄昌平果然梗住。万没想到,萧玉台胡搅难缠,竟然比起黄岩村那些泼妇也丝毫不差。他虽然一直是楼言的门客,也素来被楼言取笑瞧不起,可在他眼里,萧玉台这样一个自甘“堕落”的乡野大夫,是万万没有资格取笑他的。他可以被楼言取笑,可以对着苏穹阿谀拍马,可一旦被他平时瞧不起的人取笑,就反弹起来。
黄昌平在萧玉台这里惨败,不少低阶文官都当成笑话看了,这就是“圈子”。他虽然新渐被苏穹看重,也有不少眼皮浅的人前来奉承,可文人一脉也有不少狂狷之徒,借着酒色低声笑起来。
黄昌平咽下一口浊气,这时候,再要和萧玉台争辩,就自堕风骨,与他纯正孝子的形象也不是很相合,于是便借着给旁人敬酒,悄无声息的颓败而走了。
酒过三巡,苏穹又特特与诸人说了一遍黄昌平的事迹,清正至孝,为在家中照顾老母,十余年不肯出仕,固守清贫,如今老母亲病逝,更是立志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并且明言正月过后,便上书朝廷,为至孝之人求个表彰。
这一套说辞,早在年前便已经传开了。听的多了,连黄昌平自己都觉得,他之所以十多年不曾出仕,正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老母亲。他乃纯孝之人。
他心头渐渐火热,这隆重的场合,无数的赞美称叹之词,像是一个契机。夜深人静时,偶尔所浮动而出的愧疚、自责,都全然消失了,他安心下来。
母亲一生所愿,不正是希望自己这个儿子能一世安然吗?这是她的遗愿,就要实现了。
他放松下来,不再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后仰,是个极其自然的姿势,慢斟了一杯清茶,一饮而尽,心中呼出了一口长气。
母亲,您可以瞑目了,您死的其所,儿子,也没做错。
身侧仆人恰好过来换上新泡的茶,听见这话,惊怕不已,一时失手将茶盏推翻,一片狼藉。黄昌平睁开眼,老母亲手如槁木,为他盛了一碗稀粥,柔声说:
“平儿啊,先喝点热粥暖暖身子。”
黄昌平双目圆睁,拂开老妪,恨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你已经死了,你死了,儿子的霉运也要结束了,从此以后就要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了!你平素还不信,如今亲眼见着,可信了?你一死,太守大人就对我青眼有加,三年孝期一满,就会大力提拔我了。”
他双目赤红,神态狰狞,咬牙切齿,奴仆被他厉声厉状给吓住,不由自主道:“您不要胡言乱语……”
黄昌平凶恶的撞开奴仆,大声呵斥,指点怒骂:“我胡言乱语什么!我几时胡言乱语!你这老虔婆!当年若不是你照看父亲不善,累我父亲早死,更害得我要守孝三年,等我孝期过去,那任命早就被他人顶上了。十几年了!要不是因为你这婆子,我堂堂一个进士,怎么会荒废在家十年?我黄家、我黄昌平,还有妹妹的好运道,都是被你这婆子给坏了!”
他放高了声音,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黄昌平越骂越怒,最后竟将这奴仆摁在地上,死死的掐住了脖子:“你还不走?你还瞪我?我……我能弄死你一次,也能……”
苏穹目光沉沉,不着痕迹的看了楼言一眼,冷声喝道:“带下去!黄进士丧母大恸,神智错乱了!”
黄昌平那话自然是说不出口的,被人捂嘴剪手,弄了下去。在座众人只略怔楞,安静片刻,都极快的反应过来。
“黄进士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一时难以接受,性情大变,倒真是唏嘘……”
“不错,不错,可惜了黄进士那一手好书法。”
苏穹极为满意,等诸人说完,又酒饮一巡,才淡淡道:“本想给这昌平举个孝廉,奈何他实在纯孝,如今心智微乱,只好暂时作罢了。”
诸人又齐声道可惜,可惜,甚至比起苏穹、楼言还要惋惜。
苏穹特意看了看尹寅的神色,本来还担心他出言讥讽拆台,谁料今天这群岱候尹寅也好性情了,只顾与身侧之人饮酒,不由微微松了口气。他又哪里能料到,这一切本身就是尹寅全程策划的新年大戏呢?
黄昌平既然暴露,萧玉台吃的半饱,便和尹寅一同离席。刚到前院,就被一个眼熟的婆子拦住。萧玉台也早瞧见了,今天十四娘也来了。
“先生,是十四娘冒昧了。”十四娘款款行步,容色依旧无双,但萧玉台只略一看,就知她气色更差了。
尹寅一挥折扇:“小娘子,既然知道冒昧,又来拦人?”
十四娘苦笑一下,见萧玉台并不发话,再思量自身,以为萧玉台是担心尹寅责怪,忙对尹寅深深一揖,百般哀求:“尹大人,这全是妾身冒昧,还请您不要责怪先生。先生之前,也只与妾身有一面之缘,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萧玉台见她已经气喘,暗自皱眉,道:“伸手。”便示意婆子扶她到竹墩上坐下。
这次,萧玉台把了很久,脸色也越来越差。她素来不动声色,这次却丝毫不曾遮掩。尹寅倒是看的好奇起来,等她收回手,抢在十四娘之前问话。
“如何?”
他喜欢凑热闹,萧玉台理也不理,问那十四娘话:“上次你回去以后,楼言给你找了大夫?”
十四娘轻轻点头,头上一支簪银镂花素蜻蜓便犹如点水,颤动数下:“正是。只是,那大夫开了保胎药,我服用过后,夜间时常觉得心跳如鼓,不得安眠……先生,我本也是官宦之女,阴差阳错才来到密州,无一人熟识。可这孩子,对我至关重要,楼言后院美人众多,夫人也非寻常之人,我实在无路可走,今日再次见到先生,才敢冒昧求救。我乃风尘不洁之人,又自甘堕落与人为妾,可这孩子……还请先生怜惜怜惜这孩子。”
榕树院落,歌舞升平,酒宴一时半晌也不会结束。
萧玉台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她素来自诩心肠冷硬,因此这其中的怜惜之意,却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尹寅却心疼起来。
才究竟何种际遇,让一个珠玉清贵的少年,用层层冷漠遮掩住自己火热的济世心肠?
第四十三章杀母留子
“你吃的药,对孩子没多大问题。”
十四娘刚松了口气,就听萧玉台继续说道:“但对你,却是性命攸关。”
婆子低呼一声:“什么?姑娘,姑娘可怎么办?”
“你气血两虚,又强行献舞,剧烈跳动,本身就动了胎气,虽然我给你施了针,暂时保住胎儿,但也随时有可能流产。所以,楼言请的这位大夫,给你用了猛药,并不是什么安胎药。安胎药,多用生地、熟地、白芍、川穹、黄芪、党参等药性温平的药物,以提升益气,补气和血,固涩安胎,对妇人和胎儿都有益处。但他给你用的方子,能极大程度的保全胎儿,却肆意剥夺了母体的养分。”萧玉台顿了一顿,接着道,“即便如此,胎儿也不能足月,恐怕不足七月就会早产。到时候,对你的损伤不可预估,九死一生。”
十四娘因脸色不好,今日妆粉厚重,即便如此,她脸颊迅速消退的血色也一览无余。
自从她有孕,楼言几乎称得上百依百顺,衣食用度越发精贵,连给夫人请安也免了。这些日子,这男人小意奉承,体贴温柔,她即便不曾完全沦陷,却也万万没想到,原来此人早就存了杀鸡取卵的心思。
震惊过后,十四娘反而冷笑起来。沉不住气的,反而是那婆子,忍不住垂泪,不敢高声喧哗,又哀求萧玉台救她家姑娘。
萧玉台让婆子取了胭脂,徒手将药方写在手帕上,问道:“楼言很看重这孩子?”
不等十四娘答话,尹寅忍不住插口:“那可不是。那厮从十五岁娶了媳妇儿,又纳用十几个姬妾,到现在却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还是一名外室所生,你说他着紧不着紧,看重不看重?”
萧玉台将药方给那婆子收好,道:“你现在断了那猛药,只要调理得当,也未必保不住这孩子。这药方你收好,顾好自己。”
十四娘纹丝不动,两手交握,可她自从有孕之后,双手始终冰凉,无论如何也捂不起丝毫热气来。“先生,这孩子,是男是女?”
萧玉台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提醒她另外一件事:“胎儿满四月之后,有人可以号出男女。我却不行。但也有大夫,能开出药方,转女为男。假若四月过后,那大夫给你用了新的药方,你绝不能喝。这种转换胎儿性别的药方并不可靠,我便亲眼见过,有人胡乱用药,结果孩子出生后,非男非女,似男似女。”
十四娘轻轻一震,又极快平静下来,敛衽行礼:“先生仁心,十四娘铭感五内,绝不敢忘记。”
她二人借故出来,也不敢久待,再三行礼,便匆匆入内。那婆子擦干眼泪,面色如常,道:“姑娘莫怕,老奴稍后就去抓药,偷偷给姑娘换了那猛药。这老爷也是心狠,姑娘跟他两年多,就半点也不怜惜姑娘吗?”
“不用了。”十四娘淡淡道。“这都是我的命。”
婆子自然不依,可十四娘早打定了主意,反而笑着劝婆子:“婆婆,我们举目无人,如何能瞒得过楼言?所幸,发觉的早。现在多方筹谋,便用这孩子搏上一搏,加上我一条残命,不管他愧疚也好、感激也好,务必让他将我父亲接回来。“
婆子却不太乐观:“姑娘已有了身孕,他若肯,现在也该偷偷接人回来了。他却推三阻四,只说老爷是流放之人,他平白担了风险。”两人说着,已能瞧见那酒宴上的灯火,便不再提,带上笑意重新归席。
夜风呼啸,上半夜还是清朗乌云,宴会上谈笑言欢,下半夜却狂风肆虐,恐怕将要下一场冷雨。黄昌平缩在被子里,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他还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楼言早派人过来,将他训斥一通,这房子也要收回去,他听说自己在酒宴上失态,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他没有喝酒,只是喝了点茶,怎么会放浪形骸,说出那些惊世骇俗的昏话?
可回想起来,他当时好似真的看见了母亲,那副佝偻、畏怯,惹人厌烦的样子,丝毫都没有变化?难道他真的是疯了?神智错乱了?
不不……他又细细的回想了酒宴上每一个细节,喝过的茶水,用过的点心,吃过的素菜,以及接触过的人……
不对!还有气味!
那萧玉台身上,那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必定是那小人害他!他是个大夫,想要下毒还不容易?
黄昌平鼻子呼次呼次的喘气,从床上一跳而起,冲出房门。
他猜对了,却又不对。萧玉台身上那气味,是尹大虎新近送的寒梅雨蝶游龙,姿态虬结,暗香浮动。至于这让他神智错乱的药粉,早在三天前就由尹寅派人塞在他枕头里了,与茶水一激荡,就发作出来。算好时日,今天药粉也该完全散去了,不留一丝痕迹。
狂风大起,萧玉台早回了家中,左肩的伤处疼的厉害,睡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起身点了火盆,斜靠在卧榻上有一眼没一眼的看话本子。白玘也不睡了,往火盆里放了几个马铃薯,闻着渐渐弥漫而出的香气,坐在一旁发呆,偶尔看一眼火盆,更多的时候“偷偷”看着萧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