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揩掉眼泪,看见前方有个火车票代售点,走过去,趴在窗口说“一张4月1日晚上到西安的高铁票,要商务座。”
*
吴南邶并不曾想过魏如月会有实质性的精神问题。
他们是同类的人,争强好胜,得不到的会过分肖想,以至于疯魔。
但吴南邶也还是没料到魏如月会如今这样。
他好不容易回到那处住所,魏如月在家,吴南邶问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如月说自己请了产假。
吴南邶皱着眉瞧她,如月在床上摊着几十件的娃娃肚兜和小老虎鞋,一样样拿起来给他看“多漂亮,我见着就买了好多,都是手工的,阿妈说娃娃就得穿手工的肚兜,你瞧瞧……还不知道男女,我就把龙凤的都买了回来!”
吴南邶知道,他未曾碰过如月。
吴南邶抓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如月,你肚子里没有孩子。”
“怎么会没有……”魏如月笑着低下头,手慢慢摸上小腹“他在动,让爸爸也听听,你快贴过来?”
吴南邶看着她好半晌才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肚皮。
“听见了吗?”
吴南邶点点头。
“他说,爸爸,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快快,你赶紧跟咱们宝贝打招呼!”如月捏起吴南邶的手摆了摆,低头对说“爸爸跟你招手呢,宝宝快跟爸爸笑一个。”
吴南邶直起身子,按住她的肩膀,刚要说话,如月将食指支在唇边“嘘……”
她眼神涣散四处游弋“他说困了,想要睡觉了。”
如月一把拎过边上的被子,卷着满床的婴孩衣服和鞋子一同裹到被子里。
吴南邶到阳台给如月的父母打电话。
讲了半个多小时,回来之时发现如月已经沉沉睡去。
吴南邶知道自己无论跟魏如月的父母说了多少她的病情,最后的一句,永远都是自己的道歉。
挂了电话,他想了很久,一颗烟接着一颗烟,感激魏如月父母的理解,这样的理解对魏如月的父母仿佛是一种解脱,二老解脱吴南邶又能将如月交回他们的手上,这可能比他们心里想得与狼共枕要踏实得多。
节节退让,始作俑者永远在争取自己肖想的、无法收获的果实,而受害者永远在估算自己最后的受伤程度,步步妥协,二老已经不再催着他们领结婚证去,现在听到女儿的病情第一时间说要接回家去,这点痛快却让吴南邶第一次感觉到他对魏如月的抱歉,以及对自己的自暴自弃。
突然手机复又响起,这样一个寂静的傍晚,节后的第三天。
看着手机来电吴南邶将烟按灭在窗棱上接起“舅舅,什么事?”
“你朋友刚走,给俺留了五千块钱是怎么回事?说是你给的。”
吴南邶皱眉“什么朋友?”
“假期第一天大晚上的到咱们村,说是采风,跟你同校的美术老师。”
“我不认识什么美术老师。”
“哎呀,就是那天站在你们宿舍楼门口,我见找你来那个女的。”
吴南邶在思绪里找了两秒,就锁定了人选“她住了多久?”
“三晚,假期第一天到,今天走的。”
吴南邶想不通,也没时间想,他赶忙说“舅舅,把她从来到走的事仔细说一遍!”
☆、赤诚之恋
舅舅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但吴南邶仍是不罢休,仔细询问细枝末节。
讲了近两个小时,挂了电话舅母才从厨房走进来,手反复在围裙上擦了擦,之后给舅舅卷了根烟点上“问明白了吗?那钱咋回事?”
舅舅叹口气“都没往这上面提,他一直问人家来了都干嘛了,让他一岔我也忘了问了。”
“没个正事儿!人家大老远来投奔咱这儿,走了给那么多钱,你也不问明白!”
“哎呀呀,你嘴怎么跟裤腰似的!许是城里人大方着呢,我听她有点北京口音,那地方是大城市,物价贵,凭心给的,你收着还怕烫手啊!”
舅母白他一眼,又进了厨房开始炸她那油辣子。
其实自己早就觉着不对劲儿,何家村是个什么地方,鸟不拉屎,从来没有找农家乐住的,那个姓曲的女人来到这里说是采风,又说是吴南邶的朋友介绍来的,一听是侄子的朋友何桂花自然要热情招待,前几日还好,曲姑娘起得晚,贪睡到了晌午才出门到山上走走,日落而归,随着民风一天两顿饭。
可是有一天自己上山去挖洋芋,远远瞧见她坐在山岗上看着落日,一个人,坐在个土包儿上出神。
晚上回来,曲姑娘问了些吴南邶的事,何桂花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她拿出炕柜里的影集,黑白居多,翻了几张给她看“这都是南邶小时候。”
舅舅在集市上买了只土鸡,当时心疼钱,人家说再买些干料就送二两菜籽油,舅舅想了半天还是放弃,觉得家里来的这个客人吃喝拉撒自己全管,到时候怎么要钱还是个问题。
以临近几个村的标准,一天怎么着要80块钱不算多吧,谁让赶上了个小假期旺季。
突然有了种做土财主的感觉,自己也是个老板了,舅舅乐呵呵得回去,见着自己婆娘盘腿坐在炕上跟人分享着影集里的照片。
舅舅放下鸡走过去,浑身还一股子骚味儿“上次我见过你呀,就在南邶宿舍门口,你找他来着,记得没?”
曲珍点点头“记得,当时你很讶异,估计我是跟谁长得很像吧。”
舅舅笑呵呵得翻了几页,从一张自己抱着吴南邶的照片后面抽出另外一张,估计是以前提防着怕人瞧见,此刻宝贝得抖了抖给曲珍看“喏,你跟我妹子长得很像。”
照片里的姑娘扎着鱼骨辫儿,头中央一朵红菱子,圆眼角,鼓溜溜的苹果肌,对襟盘扣的葱色袄子,那个年代少有的彩色照片。
“这是南邶的妈妈。”
曲珍看着,心底湿凉一片。
“当时见你,虽然你们长得不是特别像,但是气质真的是如出一辙,南邶送到我这儿养的时候已经记事儿了,我妹子是个薄命的……人都是这样,谁没个生老病死……”
“你跟客人说这个干嘛!”何桂花推了他一把“丧得慌!鬼节还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赶明儿猫头鹰落咱家房顶上,你睡觉给拍死!”
舅舅一听自己婆娘嘴糟,腾地坐直身子“要不是你母鸡不下蛋,南邶还抱不到咱家呢!现在托了南邶的福你卖乖了,要是南邶没出息你不还是得把他往外面送!”
何桂花也受不得人家当外人戳脊梁骨,红着脸耿着脖子“怎么着,南邶没出息还能种地呢,就你好?你别喝多了跟人赌牌去!赌输了借高利贷还不清,可怜南邶还是个大学生……那老些钱……怎么还上的你心里清楚。”
俩人吵吵半天,发觉曲珍一动不动盯着那张照片。
何桂花尴尬着来拉她的手“你问我哪天赶集要给你家才满月的侄女置办些这里的特色衣物,不赶巧,听说明天降雨的大集取消了,我带你去镇上吧,镇上有好些个卖手工娃娃衣服的店铺,咱们一早出发,晚上在镇上吃个裤带面再回来。”
曲珍突然摇摇头“不必了……”
“没事,不麻烦的,我也好久没去镇上——”
“那镇上有靠谱的医院吗?”
何桂花一愣“就那一家金秋医院,跟你讲哦,□□来视察都去了那家医院,好的很,你要看啥病,我陪你?”
曲珍摇摇头“小病小灾,感冒咳嗽的,不打紧。”
“感冒了?发烧了?”何桂花去贴她的额头,数落着“那还往山岗上跑啥?晚上吃点辣发发汗就好了。”
“不了,我吃不了辣的。”
“哎呀呀。”何桂花嗔怪“女孩子吃辣皮肤好!你是没见过我侄媳妇吧,那皮肤嫩的出水,就是喜欢吃辣!大米饭拌我的油辣子能吃一大海碗!”
何桂花说完讪讪的“就是酸儿辣女,这么爱吃辣也不行,我盼着我侄媳妇给我生个男娃娃嘞!”
曲珍目光偏到一侧,没说什么。
舅舅给何桂花使了个眼色,何桂花也瞧出曲珍脸色不太好,估计是身体不舒服,何桂花赶紧到炕柜上面取下被褥铺开,哄着她说“早点睡吧。”
曲珍洗漱好躺在床上睡不着,合着衣服坐起身,依着窗棱望着外面皎洁的月色。
炕柜下面有一条缝隙,里面塞着装有针线的笸箩和几副扑克牌以及手纸卷,曲珍好奇得朝里面掏了下,先触碰到冰凉的剪子,之后是一本书。
曲珍抽出来看了两眼,借着月光,书的封皮写着《风葬的教室》,作者山田咏美。
曲珍翻开扉页,见到一行隽永的钢笔小楷写着:信工0803班傅榕。
她借着月光读了三页,觉得眼睛干涩异常疲惫,很快就合着书本又重新躺回被窝里。
第二天何桂花鸡打鸣就醒来,却发现曲珍不知所踪,心慌了一日四下打探无果,到了傍晚曲珍回来就倒在炕上嘴唇泛白,何桂花来看了一眼,啧啧道“几公里路让你们城里人一走就累成这样,吃点辣,吃点辣就好了!”
她端着油辣子进来放了炕桌,喷香满室,曲珍这回没拒绝,裹着辣油吃了碗凉皮。
又寒又辣,吃完她卷曲在炕头。
何桂花以为她是来了月事,责备自己几句,给她蒙上被子,结果去邻居家串完门回来发现姑娘不见了。
灵机一动,跑到那山岗上,果不其然见她仍是坐在那,披了件外套,呆呆看着已经落下山的日头余晖。
何桂花爬上去,这回靠近了些叫她“曲姑娘,回家吃晚饭喽!”
她没有反应。
何桂花不得不过去,一屁股坐到她边上。
曲珍机械得看她一眼“来啦。”
何桂花突然瞧见她手里攥着一串孩童的核桃手串,惊得哎呀一声,夺过来一把扔在地上就差踩两脚“捡这脏东西干嘛!多不吉利!”
曲珍望着地上那串核桃“是她的,我怎么会嫌弃脏呢。”
何桂花无奈得皱眉摇摇头“村里死得孩子一张草席子卷了就扔在山上,以为是不舍得花钱挖座坟,其实是怕那有个念想,年年想起来还要上坟就心酸,不去看心里闹得慌,去看了更伤心。”
她拍拍曲珍的手“你一个城里人到乡下看什么都好奇,我见你每日都来这儿,倒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但脏东西也多,别冲撞了,也别捡烂七八糟的,再花花的东西也别碰。”
曲珍却说“刚在镇上看到老奶奶摆摊,手串做得很漂亮,顺便买了个。”
“哎呀,无儿无女的买这些做啥,城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走吧,回家吃饭。”
那天,曲珍回去吃了很多很多的饭。
何桂花一直给填着,笑得合不拢嘴“能吃是福能吃是福啊!”
曲珍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等俩人出门农忙的时候留下五千块钱离去。
她写着:这是孩子孝敬你们的钱。
*
吴南邶在电话里跟舅舅觉得说不明白,连夜买了机票到了西安,包了辆车回去。
舅舅和舅母已经睡下,吴南邶砸了半天门。
舅母合着衣服起身去开门,见到是吴南邶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回来了?”
吴南邶进屋没怎么着,黑灯瞎火的只说累了,赶紧睡。
第二天一早舅舅上集市去卖何桂花炸的油辣子,吴南邶又让舅母重复了一遍那几日发生的事。
何桂花讲到了相片,讲到了医院。
吴南邶的眼神一下子沉了。
他嚯的站起身,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这把何桂花吓得噎了半天话说不出来,吴南邶问“听说邻居家的苒苒在金秋医院做护士?”
“哎呦。”何桂花起来拉他“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那还是几个月前你回家结婚时候讲起的事,现在那姑娘早不干了,也不是个正式的职工,嫌累早就回家了。”
“就没个认识人?”吴南邶表情严肃等着舅母,何桂花沉默半晌思考,深知他不罢休的作风。
“倒是有……以前咱们村的赤脚医生黄大夫现在到镇医院给人瞧病,好像是妇科的,看个什么宫颈糜烂啊……盆腔炎啊……喂!”
何桂花瞧吴南邶没听完话就跑了出去,站在院门口朝他喊“晚上给你炖排骨啊!回来吃!”
吴南邶跑到医院,他记得这位黄大夫,小时候自己每逢过年就会发烧,都是这位赤脚医生来给打吊瓶。
吴南邶不记得他叫什么,找到妇科在外面进不去,只能托人进去问。
黄大夫出来瞧瞧他,问清楚来意,仔细想了想“是有那么个姑娘,做人工流产的,胆子小,支着腿的时候吓得哆嗦,推了一剂麻药还喃喃说了好些胡话,孩子有两周了,清宫手术很顺利。”
吴南邶突然就垮了,一声都没有回应,摊在凳子里。
也不知道黄大夫什么时候走的。
吴南邶捂着脸,觉得满脸的汗,粘腻的,像是多生出一层皮肤。
他在想,曲珍来这里做了这样的手术,为什么不在北京,说明她犹豫了,而她是在哪个节骨眼上犹豫的,是不是因为那张照片?
是因为那个吗?让她下定了决心?
吴南邶不姑息那个本应该属于他的孩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只疼惜曲珍,她的颤抖与害怕,仿佛此刻加助在他身。
吴南邶在医院里坐到天黑。
他想明白一个问题,他和曲珍,不能在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了。
☆、卸尽诗章
魏如月被她的父母接走那天北京迎来寒潮过后的第一个暖日。
如月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普通人一般无二,不好的时候一个人喃喃自语很久,有时凭窗与对楼的人嚷嚷,有时又哭哭啼啼。她在机场与吴南邶道别时小心翼翼得说“曲珍答应我要做我孩子的干娘,在此之前,我用我全部的心,去诅咒她一辈子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