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
“吴南邶这个人你也认识吧。”
“知道,但很少见。”
“最后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不相熟的人,我不记得何时,只记得与他爱人还有我丈夫一同在餐厅吃饭,那次是因为赔礼道歉,我丈夫开车载他出了车祸。”
“哦。”陆警官淡淡一句,但充满因噎废食的不肯定。
曲珍指尖不自觉地触动,在转身准备拉上门的时候悄悄问“你说得那起案子,三年才破案,最后因为什么?”
陆警官背对她点了根烟,狠狠嘬了一口“情妇每日梦见丈夫折了半截脖子要她陪葬,她神经质发作去找情夫,情夫不以为然,但日日见出轨的对象到处胡言乱语,怕被供出,索性自首。”
“那三年,菜窖里是怎样一番天地?”
“沉浸着罪恶与亡灵,本就是自私得结合,没有好结果,若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魂,我希望它们都能有权利去索命。”
曲珍笑了下“未尝不是个好结果。”
*
台里工作停了一日之多,疯言疯语开始四处乱窜,又一位主播深陷囫囵。
曲珍先到台里告了事假,台长没有批,威严说辞指责她旷工和之前的不负责工作安排,老生常谈旧事重提是想要挽留的辩解,但碍于面子仍是扬言很多人都可以取代她。
当初楠姐走的时候台长的后悔药还没吃够,同样的话语只会中伤他人。
回到办公室,曲珍看着跃跃欲试的接班人傅珏正关切得看着她,内心嘲笑得一塌糊涂,36个小时之后女性憔悴的荷尔蒙以及泛滥分泌的肾上腺素都在作祟,曲珍坐在工位写了一封简短辞呈,打印出来没有封在信封里便交给了傅珏,微笑着说“帮我给台长,并且等枫姐回来之后告诉她谢谢多年照顾,不必回电。”
这样一具躯壳回到家中的时候却闻到满室肉香,婆婆将屋里所有灯都照亮,扎着围裙出来,一向爱干净的她手中拎着一只淌汤的羹勺。
“你回来啦!”
“嗯。”曲珍转身将皮包搁置在鞋柜上,低头换鞋。
“你那天说要请我吃排骨,我想着一定是你想吃了,今儿家做,算好时间你也快到家,赶紧洗手,马上得了!”
“妈……”曲珍微笑看她“你就知道我今天准回来。
“我哪有,我哪知道你一准回来,不过是先炖上……”
婆婆不自觉得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白织灯的光线将她两鬓斑白的发照得近乎透明,曲珍说“我们都希望陈杜生平安无事。”
“以后不要说我们。”婆婆的声音从厨房内传出,坚定又不舍。
“您希望知道什么?”
“我不想知道,我也害怕知道,我只相信你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曲珍却突然开始哈哈大笑,面部表情狰狞“自幼我便知那些真正犯下滔天罪行的人通常都长相平平无奇,甚至是最窝囊最沉默的那一个,人无法低估自己在触碰到极限时会有多大的反弹力,妈,您怀疑我,与警察串通希望能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我不知道自己会出现怎样过激行为!”
“先吃饭。”
婆婆端着碗筷出来,戴着隔热手套端着砂锅里的炖菜放在桌子上,之后佝偻着背默默摆放。
曲珍渐渐冷静下来,心潮褪却,这个世界上海底也会有火山,成熟对于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是一样的,就是要永远想到最糟糕的,想不到也没关系,你连破釜沉舟为自己发声的力气都没有,连谎言都不会讲,活该被人摆布。没有哪个路人会拦下你对你作揖说“hi,你是个善人。”
没人会,贪与痴比鸦片可怕,当你懂得为自己争取,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加上高级中学和A类名校毕业后你为了教养窝囊废似的永远对人不分青红皂白得说抱歉,贪欲和痴念便成了你的性格,但你需要一个人开启这把锁。
曲珍将那把钥匙哗啦一声扔在桌子上,婆婆顿住,曲珍嘲讽“还吃不吃了?”
见婆婆机械得扭转头盯着那枚钥匙,曲珍只觉得无数的话语急需冲口而出,但胃里却遭遇重重一拳一般,她憋了下,眼眶随即红热了起来,她如今真像一只急了的兔子,可是仍需保持镇定。
“妈,不知道你知道多少,跟踪你一定是跟踪了,我去了哪不知你跟警方交代没有,但我告诉你,只有这一把钥匙,你我都清楚意味着什么,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楼看看。”
她再无敬语,态度冷漠神态卑劣到令人作呕又畏惧。
婆婆缓缓直起腰,脸色煞白,嘴唇泛紫,曲珍镇定自若去她房里拿了丹参滴丸和救心丸过来,倒在手心里扣到她嘴边,之后默默倒了杯水递给她。
“用我扶着您吗?”
“不用。”婆婆摘下围裙“你跟我一起上去。”
☆、今夕始见
屋子里是温暖的,干花被闷在这样不透风的室内多日弥散开淡雅的香气,曲珍看到门口原本房东留下的瓷器花盆里插满了歪歪斜斜的山茶花花束,赭石色,卑微地低垂着脑袋。
婆婆站在门口脚垫上片刻,之后大步迈入屋内。
曲珍在门口默默换上拖鞋进屋,吴南邶买了一口鱼缸放在窗台上,几尾金鱼正慢慢游弋。
人常道鱼是饿不死的,它们很顽强。
但他们也并不知道,鱼在饿了的时候会互相伤害残食。
婆婆几乎搜尽每一个角落,床底、大衣柜、阳台立柜、浴室抽屉……她翻到浴室抽屉的时候曲珍哼笑出声。
“妈……”她弱弱叫了一声“不至于那么惨吧……”
婆婆喘着粗气呆立在房中央,眼神精明得望向四处。
“曲珍……”她喃喃说“你可别骗我。”
曲珍深吸一口气“所有的都在这儿。”
“你想要的结局是什么?”
婆婆扭头问她,眼角塌陷,形成显老的三角形,寡淡的空洞“我只要我儿子!你还妄想什么?”
“我希望他们两个都能活着。”
曲珍从未怀疑过这间屋子会有任何如同那间地窖般的残骸与怨气,她知道若是那晚她真的不顾及吴南邶感受为了陈杜生安危任意挖掘,最后那个男人也只会给她一个绝望的缓冲。
这枚钥匙,是希望,但终究是绝望。吴南邶的偏执她一早就领教。
爱都是自私偏执的,包括吴南邶,包括曲珍她自己。
俩人沉默的下了楼梯,婆婆开门的时候侧头对她说“这房子是我儿子的,你收拾东西滚吧。”
曲珍自觉进屋,穿着鞋子踩在当初她擦拭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大步流星进了屋子。
一个行李箱竟能够盛装下她所有的存留记忆和自我拥有,在扣上行李箱盖子拉下拉链那一瞬间,曲珍才知道一个从前伸手需要男人救济的女人是有多么一无所有。
“妈,您记得按时吃药,鸡蛋我刚买了一沓放在冰箱里,菠菜是前天买的,这两日要吃完要不就烂了,煤气费我刚缴纳,电费等下个月的通知单,短信提醒是留的我的电话,您不要拉黑我的号码,我会给您发短信。”
曲珍拉着箱子走到门口,系上围巾整理妥当,之后朝婆婆鞠了一躬“谢谢您多年宽容担待。”
婆婆侧着身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里,捏着面巾纸擤了下鼻涕。
“你也是的,多保重。”
曲珍转身离去,到楼下的时候给好友郑思打了个电话“我想去你家住一段时间。”
“……”郑思却在那头有些犹豫“曲珍……我这有点不方便,你什么情况?………哦,方便的话你去月坛公园门口等我好吗?”
想了想郑思又补充“在那附近跟高层有个饭局,估计再有半小时就over。”
“好。”曲珍飞快得打断“我等你。”
“喂喂!别挂……”郑思赶忙阻止“你什么情况?我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了。”
“没事,别担心我,你开车了吧,我这有个行李箱,不行我就打车到你家门口吧。”
“别,我开车了,你就月坛门口等我吧。”
郑思挂了电话之后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郑思想象过很多次吴南邶的模样,甚至她不清楚他的名字,在几分钟前也无需他自我介绍,可是他站在自己面前时,郑思就知道他是谁,心里也遭受重重一击般突然觉得曲珍跟他是那样般配。
曲珍一向的局促与这个男人目前的镇定像是融在调色盘里的红色与黑色,最终都会变成黑色。
他扣着帽衫后面的帽子,两条细带在尖端打了个死结,双手插在兜里微微向前弓着身子,挡在她的去路之上没有不敬得伸手阻拦,而是淡淡一句“借个火。”
那一股薄荷烟的味道几乎弥漫在他周身,郑思盯着这个冒昧的男人,他几日未洗头用帽子遮盖着,脸却是干干净净,突兀得冒着青青胡茬,轻轻咳嗽一声能发觉他的嗓子是哑的。
郑思知道,在老公与那个红发女人走的时候,刘明净身出户执意离婚,她郑思坐在茶几边上的地毯上抽了整整一夜的烟,第二日她给曲珍打电话的时候才发觉嗓子哑得一时之间吐不出字。
郑思将兜里的打火机递给他,接过去的时候手指相触,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个人所有的不妥都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他那样自然,像身旁永远不会出现的一个“无”,莫名存在,让人怜惜又心动。
而下一句他在点着烟之后便说“你没跟曲珍联系吗?”
郑思茫然得摇头,又一瞬间恍然,哦,是他。
“那就试着联系。”
刚刚郑思只是不愿与一个陌生人过多深谈,因此摇头,他这样坦明身份又过分镇定让郑思也平静下来,路灯将两人的影子交错成鸽子笼的形状,到了地沟的边缘被折叠扭曲。
“昨天打电话她关机了。”
郑思说完虽然没来及在脑海中勾勒出前因后果,谨慎让她只回答不发问,吴南邶也是识趣的,默默抽完这根烟之后说“再打一遍,看看她什么情况。”
郑思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得照做,手机刚掏出来竟发现曲珍打来电话。
郑思震惊得接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吴南邶。
路灯将他睫毛下的那片阴影照得一层层剥离,他扬起下巴牙齿叼着烟,咔的一声划亮打火机,没有急于点燃,而是听着电话里的回应。
感谢现在无论多么高端的手机都是漏音的,郑思真的不想跟吴南邶重复电话里的内容。
他见吴南邶听到电话里的答复之后随意得低头凑到火边点燃这寸烟草,之后折叠撕开烟盒上的锡纸,用笔飞快写下:月坛公园门口见。
郑思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毫无逻辑得飞快做决断是否正确,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曲珍已经在电话那头飞快得说“好。”
挂了电话,郑思好好打量这个人“她答应……”
命运和缘分是一笔交易的话,她郑思如今是个无辜的中介。
吴南邶却只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转身将手凑在嘴边狠狠嘬了一口烟甩在地上,大步流星穿过马路。
她在干什么呀,后知后觉郑思咬牙切齿,恨自己对于这个陌生人的盲从,无以复加得自责让她愈演愈烈得反思“糟糕透了!”
曲珍拖着行李箱在门口等了片刻,几个小时精神上的高负荷以及刚刚情绪极大的波动却让她如今麻木,广场上用劣质半导体音响播放烂俗的歌曲,进进出出的中老年人满面红光,在讲着高薪工作、就医困难以及多余敏感的家庭琐事。
曲珍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祖母绿色高跟鞋露出的脚面上暴起青筋,鸡爪一般令人厌恶。
她拖着行李箱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搁楞搁楞巨大声响让她觉得下一秒行李箱的轮子就会坏掉,她突然哭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哭,由小及大,最后蹲在一棵梧桐树下抱住膝盖。
她从前所有的自私与优柔寡断断送了她与吴南邶的未来,断送了那个男孩全部希望,人早该自私,新欢旧爱选择新欢,奉献的肉体应该完全交付给合拍的人,混合着唾液的拥吻只可以给想要脱光身子拥抱的人,情话讲给内心砰砰跳的人听,不能生育就要男人只爱自己,后知后觉明白爱与性,爱产生的性给你公序良俗的踏实感,性产生的爱给你无以复加的束缚感令人却步,对老陈的爱沦为亲情也不要害怕,人不过是一个行李箱打包自己,随时出门随时被赶出来,不过孑然一身邋遢过活,还有钱买早茶,还有身材和灵活筋骨去给爱的人更多惊喜体位,快活时大声呻.吟,不快活时哭泣责备,能让自己释放随意的人,一辈子也就那么一个。
曲珍哭了很久,觉得脸发烫发肿,她甩掉鞋子又不舍丢弃,拎在手里,玻璃丝的水晶丝袜踩在地面上有种滑腻的温馨感,她走到长椅边上,几个抖空竹的老人对于突如其来占领他们地盘的陌生人保留最包容的理解。
曲珍按亮手机屏幕,山茶花的屏保,App提醒:明日北京黄色雾霾预警。
“呵…”她突然发笑出声,吓得边上一个老大爷不知所措。
白天是父母代替相亲的规定地盘,到了晚上便放松分寸变成老年人健身场所,但换汤不换药的仍是那拨人。
“姑娘,是感情受挫了吗?”
陌生人之间应该客气得保留一丝距离,只是这个姑娘哭得太心伤。
大爷大妈也不再继续晚饭后的娱乐,纷纷围过来,见她拖着行李箱坐在她身边安慰“没地方住了?这附近没有便宜的旅馆,你有钱打车吗?有公交卡吗?你坐几站地,到北京站附近有很多便宜的小旅馆,先把自己安顿好。”
周围聒噪,曲珍也感恩,抵抗着情绪整理好语气“没事的,我在等人。”
“这多凉啊,女孩子不要在外面坐着,我去跟保安说一声,你先去保安室坐着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