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遥挑眉:“这有何不懂,家母家妹都用的,你觉得我堂堂侯爷,国公之子,会连眉粉都没见过吗?”
轻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当真第一次见有人将它涂于腿上。”令遥语带戏谑。
令遥的眉眼深邃,鼻梁也高,加之唇型坚毅诱人、肤色偏白,面相便自带一股高傲之气,令他的戏谑显得格外嘲讽。
见他的表情由温柔关切变为奚落,轻璇反倒在心中大松一口气,她曼步上前,恢复了帮派首领、王爷幕僚的傲然,用不流利的大理语告诉门口惊得哑口无言的老鸨、龟公及众客人们事情的因由,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令遥沉默地看着轻璇对懊悔不已的老鸨解释不知者无罪,老鸨正千恩万谢时,他走过去推着轻璇往外走,在她耳边轻声道:“这种地方少来。”
轻璇一怔,随即感觉一股莫名的苦楚涌遍四肢百骸,她沿着木制楼梯走下,吱吱声伴随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呜咽,走出燕春楼时,她的眼前已一片模糊。
令遥在她身后唤她几次也没回头,便绕道她身前:“又没让你走那么快……”
他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知为何哭得特别伤心,红红的眼眶中流出的泪水滑过脸庞,在黝黑的脸上划出两道莹白的线。
那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你怎么了?”他惊问。
轻璇一抽一抽地哭着,别过头去不看他,令遥问了她好几句,她都不答话。
他感觉天特别闷,让他喘不过气来,喉间像是着了火。
伸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又想到她是成了亲的人,这么做是冒犯了她。
抬起的手正停在半空,突然有水滴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两滴,越来越密,从天空直落下来。
这雨来势很猛,转眼间便成了瓢泼大雨,令遥低低说了一句:“大理不是世外桃源吗?怎的才来一天便碰上这么多糟心事。”
他看轻璇用双手捂住脸,哭得越发伤心,大雨将她全身的黑都洗下,露出白玉无暇的皮肤,在已被淋成淡青色的衣裙下显得脆弱不堪。令遥一时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拽着她的胳膊便将她往燕春楼拉:“先避避雨!”
谁知轻璇十足了力气挣开他:“我才不要进去!”
令遥吃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难道是他方才说错话了?
想来想去,他也就说了那句“这种地方少来”,她竟这样敏感么?
他困惑地绕到后院牵过自己的马,脱下外裳罩在轻璇头上,在她还没回过神时将她抱上马,随即翻上马背,坐在她身后驾马快速向王宫奔去。
轻璇渐渐安静下来,绸缎的衣料将她铺天盖地地笼罩着,身下强壮的马儿在飞速奔跑,她似乎能感觉到身后男子的心跳。
方才被他一句话冲击得无比焦躁的心绪,被他的心跳一点点抚平。
整个世界的喧闹,都被这场雨洗净了。
雨后的王宫正殿,穆淳眉头紧锁,目光如雨后空气般微凉。
坐在他下首的张文铤望了一眼殿外,微笑着道:“雨已停,小王也该走了。”
穆淳点头:“多谢告知,你的意思我明白。”说罢唤唐犁送张文铤回宫。
他目送张文铤离去,双目尽是寒意,忽然殿外红裙一闪,穆淳的嘴角染上了温暖的笑,看向走进的少女和她身后的银装男子。
“听闻你已来了半日,还在思衬到底是何事耽搁了你,没想到你是先去拜见青门代掌门了。”
“你好意思说,”令遥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坐在张文铤坐过的地方,“我若是先来拜见蜀王殿下,恐怕青门代掌门就要遭殃咯。”
穆淳才发现虽然令遥神情随意,轻璇却双眼微红,忙问道:“怎么回事?”
令遥挑眉看向轻璇,轻璇只得自己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你真是……”穆淳听后气得不行,“我当你是个多稳重的人,没想到你还会做出这等羊入虎口之事!”
“我没事啦,”轻璇摆手,“这不是好好的么。”
“好好的你眼眶怎么红了!”
轻璇与令遥脸上皆闪过一丝尴尬,沉默着没有回答。
穆淳挑眉看着他们。
良久令遥才开口问:“对了,我方才见唐犁送了张文铤出去,他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心中有事憋着睡不着而已。”穆淳将张文铤所言复述了一遍。
“什么?”轻璇瞪大眼。
“有什么好奇怪,”令遥瞥她一眼,“太子若是不在大理作一番文章,我才会觉得怪呢。他总不至于拉拢三代老臣、掌各项要务的老狐狸白骞吧,只好拉拢张文铤了。不管拉拢谁,只要能阻挠穆淳都行。”
“可张文铤转头就来告诉了你。”轻璇看向穆淳。
“可不是转头,我猜太子已找了他很久了,是他自己还摇摆不定,不知该听从哪边,今天才做了决定而已。”穆淳道。
“不论如何,太子的算盘是没打着。不管是张文铤,还是假抚南军的事。”轻璇缓缓道。
夜色已深,三人却都各怀心事。令遥看了轻璇很久,才轻声道:“今天对不起。”
轻璇抬头,见穆淳似乎没听到他们说话,便也悄声说:“是我自己不好。”
“我真的觉得,我总是在冒犯你。”令遥垂头,烛火的光影笼罩在他眉间睫梢,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从眉山到大理,一直都是,我怕以后自己还会这样,先提前道个歉。”
“你知道自己会做错事,却不是想着避免,而是提前道歉?”轻璇眨巴着眼,脸颊红红的。
令遥垂首,点了点头。
呼吸不知何时停顿了一下,轻璇抬头大声唤道:“穆淳!”
穆淳回头。
轻璇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会儿才说:“我看我们现在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我跟你们说个故事。”
这是深埋在她心中的一件事,如水般温柔,如针般刺心,她本不愿对任何人提及,却在与穆淳重逢后逐渐觉得此事应该与他说。她之所以会现在才说这个故事,是因为它与令遥也有一些关系,她想着,等到哪天再见到令遥,便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说出来,好过多重复一次。
她现在十分想要说,可能是因为今日被令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戳中了心,也可能是只有这个故事才够填补这个再见令遥的不眠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下二更,更的又是一个类似于番外的故事,是轻璇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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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那是泰元十一年,她与穆淳在京城走散后。
离散时,穆淳带着珠儿,与珠儿分开后,他又遇到了令遥。可对于轻璇来说,那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岁月,人皆以为她那段时间独自漂泊,直到与珠儿、子珩、方湛他们相遇,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段时日并非空白。
填满那段时光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叫阑歌,一个叫青鸾。
初遇她们时,轻璇还带着孩子般的稚嫩,甚至告诉她们,她们的名字能让她想到一些美妙的词句:
灯火阑珊,笙歌曼舞,
黄卷青灯,鸾凤和鸣。
两个已过韶华之年的女子笑眼盈盈看着她,她却不好意思地问,自己是不是很可笑。
她说,她们是她离家后第一次认识的人,除了家里人,她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
两人脸上布满疼爱,她以为她们都是极平和的人,所遇之事也皆是和暖顺心的。那时她还不明白,歌舞坊不只是听乐赏舞的地方,她的母后从未跟她说过这些。
阑歌是肤白如玉的女子,歌喉如莺般婉转,每到夜色阑珊时,青葱指下拨弄一把琵琶,低吟浅唱,引得无数听客如痴如醉。青鸾则是整个云岗镇最冷艳的舞姬,有着凌然如傲雪的神情,唯有在起舞时才显露出柔不可折的一面,她的轻盈柔媚配上阑歌的琵琶音,是莳花馆最引人入胜的情景。
轻璇被人迷晕送入莳花馆那日,便结识了被称为“莳花双姝”的阑歌和青鸾,自此她化名“璇儿”,三人常在一处、姐妹相称,可直到青鸾死的那日,轻璇才知晓她一直埋藏的心事。
那是一个春夜,轻璇坐于烟纱帘帐内抚琴,蒙蒙淡紫色之外,是一片与轻柔琴曲无法相融的吵嚷声,轻璇蹙着眉轻拢慢捻,心中叹息,不管过多少时日,她都无法习惯这杂乱喧嚣的风尘俗世。
那些客人听完曲便去了外间饮茶,轻璇从侧门悄悄溜出,本想休息片刻,莳花馆的妈妈却亲自来找到她,说要她接客。
在歌舞坊内,“接客”和“助兴”是不一样的,轻璇原本想着,自己年纪太小,还无法在这纷乱世间立足,唯有在此蛰伏等待时机,再去寻谋生路,可她没想到,老鸨会让她这么早就接客。
阑歌在一旁听了,立刻挡在轻璇身前:“璇儿才十二岁,这么小就让她接客,妈妈你也不怕伤了她身子!”
老鸨丝毫不让:“迟早都是要接的,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轻璇心中打鼓,青鸾见她可怜的样子也厉色道:“就是因为妈妈这么没有底线,才让我们好端端的歌舞坊沦为妓院的!祸害我们还不够,连十二岁的孩子也不放过,干脆摘了莳花馆的牌子,改成采花院算了!”
老鸨顿时来了脾气:“青鸾,别以为我治不了你!还好意思说我祸害你,我祸害到你了吗?哪次不是阑歌挡在你前面?若没有阑歌,你早就被那些男人糟蹋过几百次了!现在又在我这摆出一副玉女的样子给谁看呢!”
说罢又指向阑歌:“处处的歌舞坊都是这样,偏你们要演些姐妹情深的戏出来。你自己抓乖卖俏就罢了,还要拦着我做其他姑娘的生意,今儿我偏不由着你们,璇儿若是不接客,就离开我莳花馆!”
青鸾还要再发作,阑歌按下她,问老鸨:“对方是什么人?为何一定要璇儿?”
老鸨“哼”了一声,看向轻璇道:“还不就是方才听你弹曲的人?说听了你的曲子人都酥了,非要见到本人才好。”
轻璇被她的话弄得一阵皮肤发麻,阑歌笑道:“推拒了不行吗?难道是什么惹不起的人?”
老鸨道:“若能推我也推了,开歌舞坊的,谁不想把姿态放高点呢?可对方是京城来的,好像最厉害的那人还是个军官,我听他们都叫他封将军,好像还是蓟崇将军麾下的,他……”
话还没说完,阑歌便变了脸色,青鸾更是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老鸨衣领喝问:“他在哪儿?”
老鸨被下了一大跳,轻璇看得也是一惊,她见青鸾面部红涨,玉璧上甚至爆出青筋,忍不住唤道:“青鸾姐姐……”
“青……青鸾,”老鸨被她吓到,“你做什么?你怎么了?”
“我问你他在哪儿?!”青鸾近乎咆哮,几位龟公和楼里的姐妹在门口探头,一位管事的龟公上前想要喝止青鸾,被青鸾一眼瞪去,抖了两下,停住了脚步。
平日里清冷柔弱的女子突然变得如猛兽般可怕,令包括轻璇在内的所有人都蒙了,还是阑歌上前拍了拍青鸾的肩,柔声道:“青鸾,你把他们都吓到了。”又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青鸾颤抖着放开手,抿了抿唇,对老鸨说:“妈妈,璇儿还小,你别让她去接客,我替她去。”
什么?
轻璇瞪大双眼。
老鸨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疑惑地看了青鸾半晌:“你想要干什么?”
阑歌也吓了一跳,拉着青鸾道:“别别,还是我去,我接客很多次了,你没有伺候过客人,你不清楚……”
“你让我去,阑歌。”青鸾喘着气,脸颊有汗流过,神色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可不敢让你就这样子去。”老鸨也已定下神来,“莫不是你与这位姓封的客人有什么仇怨,想要借机报仇?我可不会由着你胡来,莳花馆可不是你做主。”
轻璇吸了一口气,上前握住青鸾的手:“青鸾姐姐,对方点的是我,还是我去吧。”
天知道她说这句话时鼓了多大的勇气,她是看青鸾的样子很不正常,怕她出事,才说了这句话。
后来去接客的是阑歌,她端坐于那位名叫封钺的将军身侧,碧色裹胸裹住白皙圆润的身体,外罩一袭长裙,乳白的裙身绣满海棠与梨花,花间缀满蓝色的叶,一条红艳轻细的披帛挽于臂间,黑发在头顶以粉荷色花环挽起,只在颈后垂下细细一丝,她如玉的双手轻轻环抱着一把琵琶,脸颊微微侧着,明明身处风月之所,却望之如同一副诗意画卷。
后来轻璇每每想到她,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她这副模样,仿若在春日里置身于花树下,琵琶声引来鸟儿在她身侧起舞,她身边的青鸾披散着满头青丝,一袭襦裙随着蜿蜒的舞姿摇曳,是那样的轻灵洒脱,宛如仙子。
可事实却不如她幻想的画面那样美好,没有鸟儿,没有花树,封钺闭目如享受般听完阑歌一曲,之后却大发雷霆,责问为何不是先前抚筝的女子。就在阑歌手足无措之时,青鸾挑帘而入,笑道:“阑歌姐姐是思慕将军风采,抢着想要陪在将军身侧呢!”
她巧笑倩兮,柔软的指尖隔着轻柔衣袖抚摸着封钺的脸,如同挑逗。周围几人拔剑想要喝止她,却被封钺笑着制止,他咧开嘴笑:“云岗镇这小地方的姑娘,果然比京城女子要放荡不羁些。”说罢扫了阑歌一眼。
“还看什么?快出去!”封钺身旁的随从对阑歌嚷。
阑歌无法,只得出去,封钺却令一众随从也在门外候着,只留他与青鸾两人相对。
直到深夜,门外的随从们出声请示封钺何时离去,唤了数声无人应答,只好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惨绝人寰的一幕——封钺倚在门边,喉头被利器利落地挑开,鲜血流了满胸,早已凝固。微风浮动的窗前,侧坐着那绝美的女子,长发迤地,长裙似仙娥般妖冶,脖颈上同样横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鲜红的血流过苍白的脖颈,没过发间明亮的珠饰,融入了如墨的发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