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箱器物,当着新上任的几位礼部官员的面被打开,虽不是镶金雕银,却显然费了一番苦心,一时之间官员们都不知该说什么,想说“蜀王有如此孝心,陛下真是好福气”,却又觉得不妥,只得干站在原地。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是穆淳第一次向他表示孝心,竟全是华丽实用之物,想起皇后,他鼻头有些酸,那一刻他突然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做错过什么。他不想让众臣看见他失态,忙忙起身离去,身后的吉荣一愣,忙对几位大臣道:“陛下累了,几位大人都散了吧。”
第二日,朝堂之上几乎人人皆知蜀王穆淳给皇帝进献了礼物,童高竟在此时谏言:“蜀王能呈给陛下如此厚重之礼,焉知不是素日在大理搜刮民脂民膏所积,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皇帝皱眉。
童高得了皇帝同意,脸上笑容更盛:“虽说逆贼张守成已伏法,朝廷眼看就能接手大理统治之权,可如果蜀王殿下为了献媚邀宠,在大理一味搜刮,置百姓生计于不顾,那么只会导致陛下良策难以执行,白费陛下一番苦心。”
殿中很安静,过了一会儿,童高忍不住抬头,看到皇帝没有表情的脸,复又跪下道:“臣失言,请陛下责罚,可臣句句出自对陛下、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项颂良在心中暗哼一声,老狐狸。
皇帝思衬良久,道:“你说得对,朕不怪罪你,可朕也不能就此责罚蜀王,若他真是一片孝心,朕却怀疑他,那便要寒了他的心了。这样吧……”
他将目光转向督察院左都御史岳谦,道:“朕的意思,派一名御史前往大理考察一番,看看蜀王是否当真存在不当行径,回来向朕汇报,朕再决定如何处置,岳大人认为如何?”
岳谦一愣,随即道:“陛下英明,臣认为此法可行。”
皇帝点点头:“那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岳谦犯了难,如今朝中局势复杂,皇帝的心思也琢磨不透,前些日子刚出了礼部科考的事,皇帝虽没有怪罪太子殿下,却明显很是不悦,此次若是再查出蜀王在大理有行事不当之处……那他们督察院岂不是往枪口上撞了?
退一步说,若是蜀王当真如之前京中传言的那般,在大理广施德政,得到蜀地和大理官员百姓的一致拥戴,那么这样的结果是否又会引起另一场腥风血雨?
皇帝是天子,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如今这位未来天子的地位隐隐有了动摇之势,可他在朝中仍是根基深厚、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倒霉的不只是一个派去大理的御史,他这个督察院之首也会受到极大牵连。
想到此,岳谦竟冷汗连连,皇帝见他迟迟不言,不耐烦道:“偌大一个督察院,连个人也派不出么?”
“陛下,臣举荐左副都御史冯永全。”童高上前一拜,“冯永全的老家就在炎朝与大理的边界,祖上也有大理人,万一蜀王殿下起了笼络之心,冯永全为了家乡父老,当不会被轻易收买。”
“童大人是在说笑么?”项颂良笑道,“陛下亲派的御史会随随便便就被收买?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容易被收买,还让他们进了督察院,您是在说吏部不懂办事,还是在暗指陛下不够英明呢?”
“你!”
“好了,别吵了,什么事你们都吵得起来。你们总抱怨朕不上朝,可知朕就是被你们烦得不想上朝!听着你们吵朕头里都嗡嗡响!”
众人不敢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吵吵吵
晚点二更~
☆、第41章
“岳卿,派什么人去,你还没想出来么?”
“这……”岳谦也不敢顺着童高的话提议冯永全了,不然又要惹得一通争议,还会被皇帝认为没有注意,且他所荐之人品级不能太低,否则不衬皇帝亲派的身份……
脑海里将所有人过一遍,突然眼睛一亮,道:“臣有一个人选,新任右佥都御史杨梭,当可担此任。”
皇帝眯了眯眼,项颂良在心中一叹:真是欺负人啊!
太子与童高都皱了眉,杨梭此人,他们虽不熟悉却也略有耳闻,此人与屈平章一样,是炎朝建国之初□□皇帝任命的官员,出生言情书网,算是一个才子,可他性格十分固执,从不愿行溜须拍马之事,许多人都与他合不来。此人,大概是不好收买的。
岳谦想的是,杨梭在朝中交友不多,也无甚根基,派他去的话不会得罪谁,也不用担心他会偏帮太子或偏帮蜀王,这个人选,至少皇帝会满意。
如岳谦所料,皇帝果然当即允准,太子与童高也立即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大理。
一场过云雨后,天空再次放晴,此时已近黄昏,轻璇坐于穆淳宫殿的后院,拨弄着翡翠手训,看悠悠光线自天际洒下。
穆淳自前殿过来,对她道:“咱们料得不错,昨夜有人意图袭击杨梭,被咱们的人挡了下来。”
轻璇笑:“太子倒是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若昨夜杨梭遇害,父皇和群臣疑心的必然是你。再者,出了这样的事后,除了太子的人,还有谁敢来大理查你?”
穆淳脸有忧色:“只是连杨梭身边都有高手保护,这下太子是完全能确定我已与江湖帮派联手无疑了。”
“为什么?你手下好歹也有那么多武功高强的将领,他们并不能断言是江湖中人呀。”
“我的傻妹妹,他们会连军中人与江湖之人都分不清么?你也太小看太子和他养的那帮高手了吧。”
轻璇低下头,撅着嘴道:“你说得也是……哎,那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半月后,朝廷钦差杨梭抵达大理,穆淳身为藩王,身份比杨梭尊贵,所以派了身边有品级的将军至城门迎接,自己则在王宫门口等候。
杨梭此行心情是沉重的,他虽平日里不善交际、不屑应酬,却也深知此行的为难之处,然而旨意已下,他也无可奈何。行至大理王宫门前,他看到远处身穿红色正服立于宫门下迎接他的年轻男子,清澈的眉眼和挺拔的身姿遥遥可见,似乎唇角有着一丝笑意,离得近了,才看清他的笑是那样温和。
杨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样的人。
时日在缓缓流逝,苍城的水波无数次兴起波澜,又归于平静,洛阳城中的枫叶红了又落,眼见一场雪就要落下。
这一日,正是皇帝下完朝刚用过早膳的时分,皇后踏着稀薄的晨光来到乾明宫,还未近殿前,便有内监忙忙上前请安。
“皇后娘娘。”
“陛下在么?”
“回娘娘,陛下正在殿中与阮贵妃娘娘用早膳,奴才这就去禀告陛下娘娘来了。”
皇后的唇角轻轻一勾,带着些许无奈与鄙夷,此时殿门缓缓开了,阮贵妃身姿袅娜地走出来,见到皇后愣了一下。
一袭黛蓝色长袍迎风而立,领口与袖口的细细风毛被吹拂着,轻抚着女子白皙柔润的皮肤,如月弯眉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一汪清泉,弯起的红唇带着笑意。
这个一生要强的女子,从没得到过皇帝的宠爱,却不若宫中不沾雨露的女子那般晦暗失色,反而看上去比她这个宠冠后宫的贵妃还要年轻,如一树开到繁盛的花木,雍容中带着清雅。
阮贵妃皱起眉,一丝厌恶涌上心头,随意施了个礼,漫然开口:“皇后娘娘来得倒不巧,陛下刚用了膳,此时正有些困倦呢。”
话音未落,身后殿中低沉的男声传来:“吉荣,去请皇后进来。”
阮贵妃的笑僵在脸上,身后手执白色拂尘的内监首领走出殿门,朝皇后垂首道:“皇后娘娘,请随奴才来。”
皇后目不斜视地走进殿中,吉荣觑向阮贵妃冰冷的脸,露出歉疚的神情,转身跟在皇后身后走了进去。
有宫女将侵染过雪水的松针撒了一把在炉中,整个殿内立时充满暖融清香的气息,皇帝抬头看了一眼皇后,见她脸上是如常的从容舒朗之色,挥挥手让吉荣带着宫人下去。
皇后走近皇帝身侧,先施一礼,然后在檀木椅上坐下,静静看着他。
“咳,”皇帝清清嗓子,“临月,用过早膳了吗?”
皇后点点头,皇帝看她一晌,笑意加深:“昨日下午杨梭回来了。”
皇后的背脊立即挺直,皇帝见她这样子,略略一笑,却不言语,皇后有些急,开口问:“怎么说?”
皇帝的心如同划出了一条沟,一边是太子的倨傲蛮横与阮贵妃的口蜜心毒,另一边是穆淳的步步逼近与皇后的冷若冰霜。
他更愿意选择忍耐前者,却又在期待着后者,如同有一根细细的隐形的线,在将他拉往皇后的方向。
他明明知道,她对他和声细语只是为了穆淳的安危,也明明知晓,穆淳最近一年来的表现绝不只是为了偏居一隅。
对上皇后漆黑的双眼,他突然心一软,温声道:“也是奇了,杨梭那样一个不爱逢迎的人,居然对穆淳满口夸赞,说大理在他的治理下是怎样的风调雨顺……”
那一句“他就不惧怕太子吗”随着皇后欣喜的表情被他悄然咽下。
皇后笑眼弯弯,许是忧心得久了,有泪珠自眼角滑落,如弯月落珠。皇帝忍不住抬起手,用手背拭掉她的泪,轻轻叹了口气。
阮贵妃刚回到蔓萝宫中,就听宫女禀报,太子殿下来了,正在殿中等她,她双眼一暗,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昨日杨梭进宫,皇帝屏退了合宫众人,杨梭说了什么,竟无一人知道。
看来太子是有了消息。
一进殿中便望见太子坐在椅中的侧影,一袭黑色蟒袍,双拳紧握,皱起的眉宇间涌起无限戾气,他侧头看向自己的母妃,眼中愤怒之意更盛,起身快步向前道:“我真没想到,这个杨梭倒是个有本事的大人物!”
阮贵妃心中一咯噔,稳下心神问:“怎么回事?他跟你父皇怎么说?”
太子扬眉:“怎么,母妃一大早就跑去父皇宫中,这早膳都用过了,竟还不知道么?”
阮贵妃气道:“你父皇也不知是怎么了,不管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说,只把话扯开,坤玉宫那个女人今儿也过去了,你父皇对她倒客气……华儿,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太子面色暗了又暗,“穆淳这个小畜生如今是出息了,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杨梭对他赞赏有加!你说,杨梭那样刻板执拗的一个人,居然出言称赞他,如此倒比别的人夸他更有用了。”
阮贵妃咬牙道:“好啊,杨梭这个小小佥都御史,可是当到头了……”
“免了他有什么用,如今他一回京,向父皇禀报完,自然是到处去夸赞蜀王的功德。人人皆知蜀王有功,大理之事一切顺利,父皇也正在兴头上,此时谁上奏参他,岂不是扫了父皇的兴?”太子虽桀骜,却也知因着近日来军中的那桩命案和科举舞弊案,皇帝正对他和蓟崇大为不满,此时行事不宜过激,如若惹恼了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沉声道:“岳谦这个老家伙,一味地和稀泥,他打心底里看不上我的做派,却又怕我。如今倒好,他举荐的人居然赶着拍穆淳的马屁,他以后在我这别想有好果子吃了!”
“说到底,还是你父皇有了考察穆淳的心。”阮贵妃叹气,“真不懂,不过是个早亡妃嫔的儿子,那么久不在宫中都没见你父皇想起过,如今怎么又惦记了。”
“那就要怪童高了,好端端地说什么穆淳搜刮民脂民膏的话,让父皇有了机会去考察他。”
阮贵妃心头一跳,一丝疑惑攀爬而上,她摇了摇头,童高不会对她不忠心的。
然而在太子走后,阮贵妃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心中疑云更盛,凝眉沉思良久,忽而她展颜一笑。
虽然不知童高是否想脱离她的掌控,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这个人知晓得太多,也确实越来越不堪重用了,这样的人,留他定然有害无益。
想到这一点,阮贵妃心中倒是松快了,她唤来心腹宫人秘语了几句,宫人走后,她斟了一杯酒,自酌自饮起来。
泰元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大理王与炎朝朝廷在苍城签下合约,从此大理国不再是炎朝附属国,而是成为了炎朝疆域的一部分,并入蜀地,去大理国之名,保留大理族风俗,苍城等城县地区设衙门机构,由蜀王穆淳接管。
白骞最终得了个苍城知府之职,但也没有嫌不足,王公贵族们继续留住在王宫和王府中,只是多了些约束。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二更~
晚安,汪
☆、第42章
将一应事物打理完毕后,穆淳一行人在年关之前动身返回永乐,苍城如春的冬日里仍旧芳草成荫,除去卓如风、康耀宗、孔严、穆淳家臣和几位已在永乐成家的将领,其余大将都留在了苍城,他们有的已在苍城有了家室,有的已决定在苍城安家,至于那些妻儿老小仍在京城的,穆淳已请旨将他们家人接了来,如此一来,抚南大军留下一半在苍城,其余一半并入蜀军队伍,随穆淳回永乐。
伴随着逐渐寒冷的光景,大军一路向北行了多日,回城那天正是除夕,蜀王府中留守的下人已将年节所需的事物都打点好,轻璇随穆淳回府后倒是未在王府久留,迫不及待地带着奚云回了青门。
半年过去,青门的一切都不曾改变,似乎大家也并不急着选出一名掌门,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进行着,只是到了岁末,整个眉山都充满了浓浓年味。
帮中人恭迎过轻璇,奚云便被几个要好的弟兄架下去玩了,轻璇去到祠堂拜祭已故的三任掌门和众弟兄灵位,拜完后又跪了好一会儿,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还好帮中气氛热闹,大家吃过年夜饭,轻璇给帮中人都发了红包,大家坐在府中的一片广阔草地上饮酒谈天,直到子时来临,众人放过爆竹,便又是新的一年了。
轻璇对帮中人说,自十一岁离开家,她每年除夕都过得很不同。
次日,附近各分舵的舵主都来拜年,轻璇十分不好意思地坐在掌门之位上受了大家的礼,过了午时,又听帮中人排着队详细禀报帮务,不知不觉又是一整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