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意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此刻的他不能用英俊不英俊来形容,面前的这个他就是个男人,他临危不惧,他可以被吊起来也面不改色,可以在输光一切之后不动声色地从头再来。他可以杀人不眨眼,也可以看着满院的下人被敌人杀光屠尽,而脸不白心不跳。
她突然意识到,她早就已经把钱昱当做自己的靠山了。
甚至他在那儿被吊着的时候,她就已经把他当成依靠。
“我不怕。”她握着他的手摇摇头。
也许是这一刻,钱昱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妻子,不是后宅里摆着放着的花瓶,也不是用来解闷的娘姨,而是有资格和自己并肩而立的女子。
他道:“那要委屈一阵儿你了。”
等姚通把房门踹开的时候,屋子里站了一排丫鬟,各个花容失色,低着头垂着手,姚通让士兵举着火把在她们脸上一一照一遍。
照到姜如意的脸的时候,何诗娟惊叫一声:“是她!她就是姜如意!”
姚通点点头,姜如意被拽着跪下,然后被人扯着头发强行把头仰起来。
姚通问旁边的其他丫鬟:“她是姜家的女主子?”
丫鬟们脸色惨白吓得说不圆话,可还是把脑袋摇成个波浪滚:“不是,姑娘和姑爷今儿出去听戏去了,一直没回来。”
姜如意暗自惊心,这是钱昱早就安排好的说辞。
他永远都是这样,以防不备,早就为一切的意外安排好对策。
何诗娟尖叫,冲过去,照着回话的那个丫鬟两个大耳瓜子抽下去:“贱婢,你眼睛瞎了脑子坏了?你主子就在你边上你认不出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这时候该向你姐姐报恩了
焦灼期间,秦姨娘捧着九个月就要生的肚子闯进来,她身上已经挨了一刀,衣服划出个口子,大氅子里头的毛飞出来,氅子底下的短袄也露出来,薄薄的几层布料藏不住她丰满的身材。
姜如意回来之后她养得油光水滑,脸又变成了圆圆润润的鹅蛋脸,上头还挂着粉嫩的红,每天在太阳底下坐着做小孩的衣服小孩的鞋。
她踏进这个门槛儿之前就跟肚子里的娃娃说:“哥儿乖,不许胡闹,这时候该向你姐姐报恩了。”她穿过层层士兵,扑进鼻子里的是浓厚的血腥味,还有糙汉子几百年没洗过身体的馊臭味,她扭动的身子,已经不是刚进姜家那副乡下小妹的模样。
她穿着绫罗绸缎,走起路来摇曳生风,大肚子怎么了,大肚子也是个俏婆娘,她一娇笑,就是对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兵的折磨。
姜如意的眼神穿过人群,她看见今晚的秦姨娘格外明艳,脱下了那层胆怯懦弱,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才对,她们年纪也差不多,她喜欢穿红色绿色的艳丽颜色,喜欢头上戴满了珠宝首饰,喜欢这么爽快放肆地笑。
这时候的秦姨娘不用再把自己的美丽藏起来,不用怕那一句话哪一个首饰不对惹怒了太太,惹怒了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已经有了赴死的信念,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要是姜家都完了,她还死守着这个孩子做什么?
她顶着姚通热辣辣的目光,走到姜如意这一群丫鬟跟前,眼睛仔仔细细地一一掠过,然后转身,朝着姚通浅浅一福:“那丫头模样倒是有七八分相似姑娘,不过顶多也就是个像。”
“你说谎!”何诗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冲上去要和秦姨娘扭打做一团,被几个当兵的拉开,他们一路眼馋秦姨娘从门口走到屋内,心里遗憾这娘儿们要是没怀孕该多好?有了身子的女人脏,他们可不想碰。尽管这样,他们心里头还是偏帮她。
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过得了美人关儿?
姚通上下打量着秦姨娘,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嘴里吐出轻浮的“啧啧”声:“钱三爷真是艳福不浅啊。”
秦姨娘又福了下身子,说自己是姜老爷的姨娘。
姚通哈哈笑:“老爷子身子不错”他让士兵拖个软椅出来:“夫人身子重,请坐。”
秦姨娘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拿眼睛回瞪何诗娟。
没有男人不喜欢美人,尤其她就是挑明了要用自己的美色要勾引你的时候,姚通在秦姨娘旁边的椅子坐下,他倒真不信那个丫鬟能使钱三爷的爱宠。
钱昱什么人?能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来自己溜之大吉?
要真是这样,他们之前也不用大费周章地想绑走这位姜氏了。
姚通捧着一盏热茶慢吞吞地喝,一边品茶一边侧着头和秦姨娘聊天,好像外头死人成堆的场面不是他造成的一样。
“茶不错,上等的龙井。”
秦姨娘微笑着点点头,心里骂:狗肉上不了桌的东西,连铁观音和龙井都分不明白还在老娘我面前卖弄。
正好顾沂进来,姚通放下茶扭过头问他跑哪儿去了,顾沂抖抖袍子行了个礼,说是善后外头的那一堆尸体,不然明天瞧见了不好看。
姚通摆摆手让他起来:“正好,你过来认认,看里头有没有钱三爷的那位爱宠。”
顾沂面色不改,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慢慢走到排成一排的丫鬟跟前,一眼就认出来了打头站着的姜如意。
指指她,姜如意心里一惊。
顾沂又摇摇头:“这丫头模样倒有几分像,细看了也不是。八成是反贼留下来混淆视听用的。”
姚通听完站起来,对秦姨娘道一声得罪:“夫人替我向老爷子问好。”秦姨娘起身送客,姚通连连道:“夫人留步留步!”对身后人挥挥手,领着人要出去别的地方搜,何诗娟跟赶紧着追出来,刚要喊话就被顾沂捂住嘴拽到一旁,何诗娟在他手上咬一口,顾沂疼得只抽冷气,看着外头人走远了,才把她撂下来摔在地上。
顾沂把被咬出血眼儿的手在袍子上蹭蹭,蹲下来,指指丫鬟堆里的姜如意,对着何诗娟的耳朵道:“你想收拾她还不容易?区区一个丫鬟,还不是你捏圆搓扁说了算?”
何诗娟愣了下,眼珠子渐渐恢复了明亮,姜家少了个主子姜如意,却多了个丫鬟姜如意,那两个老不死的东西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可不就是她头上再起的日子?
姚通砸烂了姜家的库房,搬空了姜家的粮食和药材,提着沉甸甸的账本让底下人今儿先歇一晚,明儿天一亮就去姜家的铺子里那银子拿货。
找不着钱昱,那也得扒了姜家一层皮。
他倒要让金陵城的这帮刁民好生瞧瞧,敢私藏反贼是个什么下场。
孙知县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带着衙役来到姜家,看见姜家门口四个大门都站着兵,而且各个门上都留着个人形窟窿。
孙知县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念完佛经跨过门槛进去,看见满地尸骸比战后的场面还要惊悚,上回打仗他带着收尸队去拖尸体点算伤员战绩,都没眼眼前的这一幕触目惊心。
他老泪纵横,是他这个官当得不地道,害了这些老百姓。
“造孽啊!”
姚通搜完了姜家大大小小的屋子,正好走出来和孙知县打了个照脸,抱拳一笑:“大人来的及时!”
孙知县拱手回礼,对着面前这个牲口一样的东西,他得强行忍住不让自己骂娘。
“这是怎么回事?”
姚通捧着肚子上的腰带嘿嘿笑,无所谓地摆摆手:“都是反贼都是反贼。”
孙知县看见士兵们拖着粮食金子银子一袋一袋往外运:“这又是怎么回事?”
姚通还是笑,不过这回眼里头已经没了笑:“抄反贼的家,大人不会有意见吧?”孙知县看见姚通的手按住了腰间的刀。
他顿时短了半截气:“没毛病,没毛病!”
姚通留下一帮人看院子,带着粮食银子浩浩荡荡地走了,孙知县跌跌撞撞地走进二院,站在月亮门下头不敢再往里头进。
师爷在边上也吓得不轻,牢房里看人用刑也看了不少,这个场面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受不住。
师爷扶着墙吐了一阵儿,然后头重脚轻地问大人该怎么办?这些尸首怎么处置?
孙知县良久才呸一口:“这些当兵的可真不是个东西!”
衙门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才帮忙把姜家那晚死的人处理干净,都是先把尸首堆在一块儿,等夜里没人再运到山里头埋了。
师爷一直不怎么赞同大人的做法:“一把火烧了多方便。”
孙知县翻翻眼皮:“那动静儿得多大?让百姓们都瞧见了,咱朝廷的兵烧杀抢掠,比蒙古人还坏?”
师爷想说姚将军手底下的兵什么模样,老百姓心里头有数!想想还是没说,孙知县却知道他的意思,拍一把他的狗头:“心里有数是一回事儿,可咱们要真的也这么不遮不掩的,老百姓也该明着怨恨朝廷了。”失了民心还玩个蛋?
不过现在遮掩得了一时,等姚通把从姜家搜刮到的粮食吃光了,银子花光了,下一次又该轮到谁家遭殃?
老百姓什么时候会发生暴乱反抗朝廷呢?
孙知县真的没数。
好在开春播种,孙知县亲自主持了春分节气,握着锄头下地跟地里的百姓一块儿种地,引渠,开荒,播种,松土,沤肥。孙知县也不相信钱三爷气数尽了,能让姚通杀红了眼睛,一定是太子爷又给出了什么指示。
孙知县这个人全身都软就是脖子硬,心眼儿死,他认准了的主子这辈子都不会变。
钱三爷不现身就是在等机会,他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做政绩,先把田地养肥了,让老百姓的日子过的顺畅了再说别的。
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边姜如意的丫鬟身份被坐实了,姜家里里外外都是重兵把守,还真让何诗娟来了一次卷土重来,姜家的下人死了一大半儿正好,她又买了一批进来。打仗的日子什么都贵,就是人命贱,一个铜板买个丫头,两个同伴就能买个十来岁干粗活的小厮。
姜家一下又被塞得人满为患,不过现在这群人都只认何诗娟这么一个主子。
姜如意白天在上面做粗使丫鬟,到了晚上就偷偷溜到下面地窖里,躺在床上让钱昱从头到脚给她揉身子。
暗道是这两个月重新修建的,之前的已经被毁了,所以现在这个阴冷潮湿还不通风,钱昱的腿伤复发,走路成了长短腿,所以他多半的时间都是坐在床上盘着腿看书,或者给姜家死去的那些人祈福抄经文。
姜如意默默地坐在他旁边跟着他一起祈福,那些人是枉死,希望这些祈福能让他们走得安宁一些。
钱昱烧完一卷经文,拖着姜如意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声:“跟着爷,让你受委屈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你什么样爷没见过?
姜如意本来还可以故作坚强,钱昱这么一说眼泪就被勾了出来,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看见他眼睛里的希望越来越少,阴暗不见天日的底下让他开始消沉了。还有他越来越差的身子,之前好不容易养好的内伤又开始复发,身上盖得棉被发潮,一点保暖的作用都没有,钱昱说一句话就会用手巾捂着嘴咳嗽一阵儿。
一个不成熟的男人会愿意为了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人愿意为某种事业而卑贱地活着。
钱昱的身子正在一天天消瘦。
姜如意摇着头,把眼泪珠子摇下来,她说:“没事的爷,咱们一定都熬下去的。”
后来钱昱又开始发热,精神和身体的折磨让他瞬间像是老了十岁,他才刚刚二十出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