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片刻,她收起视线,鼓着圆嘟嘟的脸,难得正色凛然地说道:“方才的画,就不是我的。”
☆、似惊非疑
“我知那……”
此言入耳,闻亦本欲出言宽慰。猛地感觉不太对,微微侧目观一眼她的神色,唇畔的笑意乍然僵住。
方才她以书遮面,贼兮兮偷瞧他。他早已发现她的举动,并为此悦然欣喜。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奇奇怪怪的问题出口,原还以为她心中挂着书房中的事,会不高兴。谁知竟不知何时就已经想到这层去了。
刹那间,闻亦面上阴郁难看,眸中也渐渐浮上一重暗芒,这暗芒来得汹涌,顷刻间将原本的澈明清亮遮蔽在眼底。
他低声道:“也不是我的。”
“是你说的,不是我的,就是你的。”司檀回应的很是小声,耷拉着唇角,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偷瞄着,明显有些底气不足的模样。
“你过来。”闻亦沉着脸,语气默然加重。嗓音失了原本的清泠,听起来很是低沉粗重。
司檀心头慌了一下,口中含着一口气,鼓着腮帮子左右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好像生气了……
又好像不是生气,更像是被抓包后的无法辩解,有些尴尬。想来遇上这种事,任谁都要尴尬的。
她努了努嘴,好半晌的蹙眉深思之后才哆哆嗦嗦开了口,声如蚊蝇叮咛,道:“我、我不笑你就是了。”
她说不笑,便是真的不笑话他。也是想要闻亦相信,她不会去笑他。
她这么一脸正经,越说闻亦越是难辩。有口难言,欲哭无泪。他阴着脸缓缓起了身,越过几案,就在司檀一侧停下。
司檀有些心慌,两手撑着薄席往后挪了挪。
都说了不笑他,他还不满意吗?她额间跃然腾起一团暗云,苦兮兮仰着头,瞳孔微张,使劲抿唇,心里正暗暗祈求着他不要在生气时动手打她才好。
圆脸紧绷,眼中含雾。一看到她这模样,闻亦的心都要化了。他也无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之后低下身来。
他越来越近,司檀忽然有些后悔,又有些害怕。她撑着地再往后挪上一寸,直到手指触及流水边缘的石板,她知晓这是无处可退了,再退,就要掉进水里去。
她泄了气,蔫蔫地围坐在地,认命般地紧紧闭着眼,将只软绵绵的小手摊开慢慢递在闻亦眼前,“那……你轻点儿打,我怕疼。”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落下,耳边响过了一阵轻笑声。闻亦抓住她正颤动不止的两只手,揽臂将她捞进自己怀里,“我为何要打你?”
轻柔的气息拂过耳廓,司檀两耳发痒,顺着细小筋脉一直痒到了心里去。她有些不太舒服的扭动着肩膀,被紧紧握着的两只手也开始不老实的想要挣脱出来。
闻亦吼间一动,趁着她还未睁眼,正慌乱无措时,托着她白皙柔滑的后颈,倾身往前覆上了她嘟起的唇瓣。
正挣扎的司檀浑身一僵,两眼陡然圆瞪。心口的小鹿再次被唤醒,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冰凉的的触感在双唇上辗转,眼前的这张脸清晰的不能再清晰。能看见的扫下的睫毛,他微微抖动的眼睑。好似连他脸上的细小的血丝都能看得清楚。
她呆了,眼睛咋也不眨。
闻亦眉间蕴起笑意,唇畔微微上扬。只停留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很是不满足的退了出来。
“真的不是我的。”
夹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很是轻软柔和,比绒毛都要舒服。司檀呆滞无言回应,脑袋一晕,下意识地就点了点下巴。
她圆嘟嘟的脸颊比胭脂凉糕都要甜润柔腻,点头的时候呆呆愣愣的,很是可爱。闻亦忍不住就想要伸手去揉搓两下。
“你受伤了?”就在他刚要抬起时,司檀回神便瞥见了他手背上的几处短口子。
方才在书房,瓷器掉了一地,瓷片亦是触及地板之后向上飞溅。他只顾撩起阔袖来护她,自己的手就露在外头,定是那时被划伤了的。
“我看看……”司檀自羞赧中抽离,锁着眉头,急急拉过他的手来查看。
伤口虽短,却是很深。零零碎碎的,还有些瓷片碎末浸在口子里。“奇怪,这么深的,没有流血吗?我方才怎就没发觉你手背上有伤?”
她垂首间随口这么一嘟囔,一抹不易察觉的惊慌掠过。闻亦迅速抽回手,温声道:“我无事。”
“可你明明……”司檀又伸了伸手,可是闻亦不许她看,她力气本就小,拉着他的袖子怎么拽都拽不动。
“我去让卓焉找个大夫来瞧瞧。”无奈之下她停了手,左右环视一圈,便要爬着起身去唤卓焉。
闻亦一把将她箍在怀里,她的身子小小的,软软的,就像是抱着一只软绒绒的兔子。他拥的很紧,怀抱虽是冰凉透骨,可洒向她的缕缕目光却是温柔若水。
司檀有些局促,又怕他再附身来亲她,慌忙以手护唇,晶亮的眼睛左右流转,有清凌水波徐徐浸染。
闻亦唇畔微弯,面上溢满轻缓如云的笑意。带着如雪般冰凉的指腹触及她发热的脸颊,冷热相撞,一股干涩涌上唇瓣。指腹向上慢移,稍稍停顿之后,便覆上她的眼睑。凉凉的触感像是鹅毛白雪落下,带动着她的睫毛都在瑟瑟颤栗。
自右往左,指腹幽幽抚过……
也就一瞬间,司檀眼神迷离,目光涣散。不稍片刻,两眼睑开始忍不住的相互打架。她努力撑了撑眼皮,却是徒劳。困意顷刻间便自眼睛周围传遍全身,且有无法阻挠之势。
眼前的那张脸越来越模糊,脖颈一软,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起来。她使力揉揉眼睛,还是无用,且越来越觉得朦胧又昏沉。
“闻亦,我……好困……”
闻亦轻轻扳过她摇摆的脑袋,就靠在自己的胸口处。声线微粗,音色低柔,道:“困就睡吧。”
没挣扎多久,司檀便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闻亦抱起她回了房,退了鞋袜,轻轻放在软塌上。陷入混沌的司檀一动不动,像是被抽去魂魄的木偶。闻亦取过薄毯盖在她身上,眸色转暗,面容渐沉。
榻前伫立良久,他右手缓缓覆在司檀的额头,“好好睡一觉,忘了你所看到的。”
如烟似云的一缕微光冉冉升腾,至他的手掌间袅袅盘旋后消失不见。
收了手的闻亦,稍稍犹疑之后迈步。没几步,回望一眼安静阖眸的司檀再回身时,他的目光骤然转凉,似山巅寒流肆意倾泻而下。
刚进了院门的湘南、湘雪二人见闻亦这么冷着脸,心头一紧,慌忙屈膝行了一礼。
闻亦并未应答,湘雪低眉浅思之后盈盈上前一步,嗓音细柔婉转,似百灵高歌:“侯爷,午膳是端来院中,还是要转往食厅?”
闻亦悠然转眸,在扫向她时,乍然转作一道道如钩般凌厉的寒光。面上看去毫无波澜,分不清是怒是忧。可幽幽难测的瞳孔中,深沉的好似墨入清池,顷刻间,深暗便如阴云般疯狂晕染开来。
还未起身的湘雪心口紧缩成团,撑着地的两臂隐隐打着颤。或是心虚,她的头低了再低。
闻亦收起冷冽的目光,悠声道:“若没记错,你与这府内王副管事乃是同乡?”
此言一出,湘雪虚汗频频,脊背衣衫也是湿了好大一滩。隐隐之中,她好似有所意识。
但很快,她在心里又将其否决掉。那王副管事会作画,更是偏爱描绘各式男女欢好之貌。这些,也是极少人知晓的。侯爷平日不怎关心府内上下琐事,怎会注意到这些?
先前,夫人将画纸藏在书架上的竹简缝隙中,且她画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没见过的,任谁也猜不出纸上到底画了些什么。
想来侯爷也不知的。
如是想着,她便自以为无事,敛神凝息之后,细声应道:“是的,侯爷。”
想到方才书房内惊险的一幕,闻亦便抑不下升腾的怒火。他面上一冷,翻手间一道明光闪过。湘雪原还因此侥幸,未待有所反应,便喷洒一口污血,如飘零秋叶般向后仰了过去。
翻到在地的湘雪嗓间一堵,涌起的猩甜憋得她喘不过起来。她慌忙爬起身来,眸中泛起盈盈泪光,夹着嗓音,弱声道:“不知奴婢做错何事,竟惹得侯爷生这么大气。奴婢这就认错,还请侯爷恕罪。”
闻亦扫视二人一眼,鼻音微扬,冷言道:“好一个不知何事!你们觉得,你们的那些小计俩,能瞒得过谁的眼睛?”
原本置身事外的湘南,很快便明白了他这怒从何来。这院中近身婢子只有三人,能进内室,能打扫书房的,除了夫人的陪嫁丫头卓焉,也就她们二人。如此,还需要依依明言摊开吗?
先前听湘雪这主意还觉得有趣,如今想来,是多愚蠢的决定。
湘南颤颤巍巍上前,腾地一声便跪伏在地。“侯爷恕罪,这、这都是湘雪的主意,奴婢原是不想的,可还来不及阻止……”
湘雪也不轻易认,起身手指湘南,“不……是她,是她的主意!”
闻亦无心听她二人辩解、推卸。更是懒得再与她们动手,漠然轻嗤一声,便转眸望向一侧的檐廊阴影处,“魅无……”
低沉的嗓音一起一落,紫藤花穗似微风轻抚般左右摇摆。不多时,从无到有,自远而近,一道明光划过,斑驳廊架下缓缓显现出一位着松青色连帽斗篷的人来。
“鬼啊——”惊恐之下,俯身跪地的两人双唇发紫,纷纷向后仰去。两手撑地后退几步,便要爬起身来向外跑。
松青色斗篷下,魅无眉目肃然,不显一丝一毫的波动。衣袖悠然挥舞,翩然似风扬落叶般掀起一道利风。犹如破空闪电般的速度,顷刻间便将两人卷了回来。衣袖回拢,二人两眼一蒙,便昏了过去。
闻亦手掌微抬,一缕缕清淡薄雾徐徐翻转间烟消云散。收了手,他道:“丢出府去,越远越好。”
青衣再次翻飞,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两人便随着青衣的来去而消失不见。地上连分毫的痕迹都不曾留下,好似方才,她们都不曾出现过……
待院内重归于静,闻亦垂眸默默看了一眼手背上的伤口。伤口微微泛白,已然越睁越大,可即便如此,也并无一丝殷红液体渗出。
稍一敛神,他迈步出了院门,经鹅卵小道往西行,径直往石屋的方向缓步而去。
☆、进宫赴宴
午时已过,炎炎烈日筑起铜墙蒸笼。司檀还在软塌上平躺着。身上早已热汗连连,可她双眸自然闭合,四肢绵软,五识昏昏毫无知觉。
闻亦返身回到院中时,行于榻前停步,宽袖微漾,抬手间在司檀布满密汗的额前轻轻掠过。
不多时,司檀睫毛微微抖动两下,还未睁眼,便先抬手去抹额头的热汗。衣衫黏湿,她有些不太舒服的左右扭动。顺着一股子清凉,她扒着软塌,懒懒向外侧挪去。
为防她摔下去,闻亦笑笑在榻沿坐下挡着,“还不睁眼看着,不饿吗?”
司檀稍稍一顿,上下眼皮瞬间分离。两只漆黑晶亮的眼睛先是一滞,又转动着左右看看,再次转动之后,迷茫望向头顶的木梁。
现在什么时辰?好半晌的呆愣环视,挖掘深思,她只觉脑中凝着好大一团浆糊。转眸看室外金芒穿刺进木窗,想着应是白日。可她又怎会睡在榻上?
“傻了?”闻亦含笑捏了一把她带着一层薄汗,黏腻腻的脸蛋。
司檀正沉在自己的回忆里,聚神屏息的思索着,根本无暇顾及闻亦说了些什么。胀着脸,两手胡乱一甩,便将他的手推了过去。
闻亦也不再催促,安静坐在榻沿,很有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染着笑意的眸子缓缓低垂,余光扫过平展如初的手背,心头乍然涌起一味酸涩来。
使劲的回想,司檀终是记起了一点点。她腾地一下就坐起身来,往外挪上几步之后,紧紧揪着闻亦的衣袖。“闻亦,我不是要去取画吗?怎么就睡着了?”
闻亦唇畔微僵,敛神扯出一抹清浅笑容,道:“你累了就睡,又不止这一次。”
想想她这话也没什么问题,司檀抿抿嘴,叹:“也是哦!”
先前好几次都是,前一刻还在欢闹,眨眼的时间便困了,揉着眼睛就往一侧歪斜过去。她自己也都早早习惯了这样,对他的话亦是没有产生半分怀疑。
午膳过后,司檀去书房转悠许久,可找来找去,也没能找出藏着的那张画。她也没有不高兴,瞧着倒像是松了口气。可任闻亦怎么问,她都是微微红着脸,眼睛一闪一闪地偷瞄着闻亦的嘴巴,死咬着硬是不说到底画了些什么。
那画上勾勒的是他的模样,且全身都只简单线描,只有那樱桃般红润的唇瓣画得很是仔细,还悄悄的点了颜色。既暂时找不到,她自是不能主动去说这些,以免让他记起先前偷尝的事,再笑话。
至于那两名婢子,闻亦已经着丘管事找一人补上。司檀原就与那二人不多交流,主仆情份亦是没有像与卓焉一样亲厚。发觉少了两人,也只淡淡问了一声。她心思简单,也是好糊弄,闻亦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司檀不多在意,自然也不会多想。
*
六月二十五日,是个大日子。各地文武休假三日,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官员,乃至普通百姓,当衣裳鲜洁,禁素服外出,禁屠宰斩杀。
此日便是太后寿辰,与皇帝寿诞统称圣寿节。圣寿节与元节相比,其盛大程度不相上下,都是举国同庆的日子,就连休假在府的地方官员亦不可懈怠,此期间仍着官服,面北设香案,以祝太后万寿无疆。
圣寿节当日一早,皇帝与太后要在御殿接百官朝贺,闻亦自然不能与司檀同行。至卯时,鲜衣正冠收拾之后,就要先行一步入宫。
待收拾妥当,闻亦又返身进了内室。想着司檀先前不曾进过宫,加之她有些胆小,他是千万个不放心。这前前后后很是讲究,宫中礼仪又繁琐,总要再三交代才可。
也不是不放心她,就算是真出了错也无大碍。只是宴前他还有各事要忙活,宴厅方圆又都是女眷聚集闲聊之地,她心思简单,总是忍不住要担心她会受了旁人欺负。
司檀正迷糊,听到今日要到庆和殿赴宴,一个激灵便弹了起来。她自然知晓宫中不比府内自在,闻亦叮嘱的时候,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两只兔耳朵直直竖起,眼睛瞪的溜圆,好似每一根毛发都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