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掌凝气,冷眼看向来人。见他一身银丝白袍,领口绣着青藤暗纹,便以为是低于他修为的同类。道:“先来后到,阁下是忘了规矩吗?”
来人并未理会他作何看法,腾身跃起,将徐徐下坠的司檀稳当接入怀中。
不待他查看司檀伤势,灰衣人聚集所剩无多的灵力,卷起洞中存积的水汽,向二人袭击过去。颗颗水汽凝结,像是剔透晶莹的珠玉,齐整而有序。
白衣翻转,阔袖悠然轻扬,这攻势轻松被一道白光阻下。须臾间,珠玉化作细碎冰碴,回旋之际,毫不回避的袭向灰衣人。
灰衣人暗道一句“不好”,翻身欲避开。可灵力损去大半,动作稍显笨拙轻慢,避开一道,还有另外一道……
“都是要凝灵珠的,你何必如此阴辣?”灰衣人接了多条冰碴,似是不可思议的望向他。
“我不要凝灵珠。”他轻轻揽着司檀绵软冰凉的身子,余光扫过灰衣人,道:“我要你的魂灵!”
灰衣人闻此大惊,瞠目不解地盯着他的脸。昏昏明光之下,他长眉夹带阴狠之气,一双凤眸炯然,墨绿利光如箭林,幽深而显阴邪。
旁的他瞧不出,可这双眼睛,他识得……
灰衣人不可置信地将视线落在他怀中的小人儿身上。这样天差地别的二人,是如何相识的?她,又是他的什么人?
不待细想,白光划过,直往他面门袭来。灰衣人眸光一转,闪身躲避已来不及。
已经死过,还会在乎魂灵何处安放吗?
灰衣人抱着必死的心态,迎面承接了这一道灵力,同时,趁他未收手,用尽最终的力气,掌风化作银钩,直击陷入混沌的司檀。
可这道掌风还未达司檀身前,便被挡在外沿。灰衣人含恨怒视着立于石板上的二人,化作微尘,而后消失不见……
“七七——”
忽然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喊,司檀像是恢复些知觉,努力撑起眼皮,却没什么力气地又耷拉下去。
许久的费力抵抗,她勉强能发出低弱的声音,道:“闻亦,是……你吗?”
紧紧环着她的人,退去了瞳孔中的墨绿暗芒,垂眸之际,温和地看向她毫无血色的脸,并不应答。
不是闻亦来了吗?可这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冰凉温度,是他啊。
司檀闭着眼睛,有些难过地低声呜咽了起来……
闻亦还是没能找得到,他是不是,还不知道她丢了呢?
他颤颤伸手,抹去自她眼角滑下的泪珠。她已经在这阴冷潮湿的云天洞中待了两日,衣衫尽透,恐怕寒气要趁此侵体。不能再耽搁了!他默声抱起她瘫软的身子,快步往洞外而行……
止了哭声,司檀还是感觉眼皮沉重如铁。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顺着那股子清凉,往里缩了一些。
忽觉冷风自耳边急速而过,司檀的眉头皱了又皱……
许久的挣扎,她的眼皮终于是撑得开一条缝隙。她努力抬起下颌,透过这难得的窄缝,仰头望去。
“七七,别怕!”
真的是闻亦来了?司檀迫不及待地想要辨出他的模样。
“是你?”待看清那张脸,司檀掩去失望之色,唇瓣微勾起笑意。八岁那年,从暗室将她救出的人,她原以为他不会出现了,还因此难过了许久。直到得了话本,寻到了安慰,那分难过才稍有缓解。
没想到,他还会在危难时如仙人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司檀动了动无力的两手,抓着一块白袍,问道:“你总是会救我的命,你是、荷仙吗?”
语气虽轻,可满满的,都是殷切的期待。
“不是!”
他回答的很干脆,宛若一盆冰水,自上到下,将司檀浇了个透。
“不是……”司檀呢喃着,语气中明显是有些失落。许久之后,她稍显虚弱地说:“没关系,不是……我也能记得你。”
神识迷蒙之中的她,没能觉出那环在她腰间的手默然颤动着。连同那双低垂着的眼眸,也隐有苦涩积聚成潭,与暗夜之中蔓延开。
若世上有荷仙,他真愿自己是荷仙。能鲜活地活在她记忆中,纯善的,可以随时护她周全的荷仙。
可惜,他不是……
注定了不会是,也不可能是。
☆、疑惑渐深
以灵力取珠, 极耗损气血。清醒不足一刻,司檀再次昏睡了过去。
在阖眸前一瞬,她还心心念念着, 闻亦是否能寻得到她。或者, 会不会在府内等她回家……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云天洞, 居大梁最南端的鸡鸣山,与怀安相距数百里。常人若飞马疾驰, 期间就算不做半刻停歇, 也要五六天时间才可抵达。
更何况, 她的忽然踪迹全无,寻亦无处可寻。她自己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丢了多少时日。
回到宣平候府,晨曦将近。阴雨连绵之后,朦胧且显湿腻。
于石屋静候着的胡冥与魑阴、魅无三人,默然守着台前一盏忽明忽暗、烁烁闪闪的铜灯。灯芯现绿光, 灯焰圈圈发白,如蛇似龙。
忽闻院中异动,铜灯焰火乍然盛于之前, 约腾起五寸之高。胡冥掌心翻转,砖墙开合,显出一道窄缝出来。待看清闪进何人,他慌忙上前, 道:“总算是按时归来,将军可安?”
“我没事。”他将司檀轻放在暗室内的平展石板上,又倾身细心查看了她的身上是否有他伤。
好一番细致探查之后,只见她两魂完好,七魄未损,除了衣衫潮湿,气血亏虚之外,还算无恙,这才稍稍的安下了心。
好在无恙。提起的那口气,总算是有了着落点。
昏沉中的司檀神思并未完全懈下,拽着那块白袍的手松也不松。这分不安犹如利钩隐刺,狠狠戳痛着他原就被内疚自责填满的胸腔。
覆向她紧绷的一手,昏沉中的司檀似是眷恋这分冰凉,那攥紧的五指渐渐放松下来。隐约中,连同她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浅且绵长。
胡冥瞥一眼室内沙漏,心下着急,可又不忍打搅。百般纠结之下,递了个眼色给魅无,也好让他劝说一二。
魅无微叹口气,壮了壮胆子,道:“大人,夫人现已脱险,还请尽快宽心。眼下时辰不早,万不可再耽搁下去。”
魑阴:“我留下来照看着她,大人快去罢。”
他自然知晓为何不可耽搁,转眸望一眼火焰渐弱的铜灯,又将蕴着柔软温情的目光落回合目沉睡的司檀身上。
他终究,无法以真容与她相守,哪怕已逾八百年光景。
在未曾找到她的这八百年,他从不曾发觉自己是那么的贪婪。
他原以为,只要她能活着,在任何一处都好。
她活着了,他却是忍不住的想要找到她,要担心她是否会有危险,会不会受了委屈。
待真正找到,他又想要留她在身边,保护她,珍惜她,补偿她。
如他所愿,用尽一切办法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他明知不可,却又想要与她相守一生。
而今,他觉得一生太少,生生世世都不够……
他深知人是贪婪的,不曾想,他自己远比人还要贪婪千万倍。求的更多,要的更多。
“将军,寅时已过,再等下去,要来不及了。”胡冥道。
许久的眷恋凝视,他点头,算作对三人急切等候的回应。
沙漏将尽,天将放明。胡冥知晓不可再耽误下去,得了令,便示意魑阴开启石屋机关,自台上端起铜灯之后,躬身往里而去。
一开一闭,阴寒袭来,如数九冰雪降临。石屋趋静,空冷昏暗。
石屋内彻夜未眠,府中乍看却是宁静如常。夜幕散尽,馨然清明时,斜云追日,将晚间未落的阴潮驱走个大半。
辰时刚过,太史府五小姐司清再访宣平候府。
可今日的司清,刚向门令递交了名帖,正攒着绢丝殷殷等候时,却被告知:“夫人突染风寒,无法见客。”
她以为因上次之事,司檀心中还存着怨气,便撩起裙角,快步上前拦下门令:“事情紧急,实在是耽搁不得,还请再进内禀报一二。”说着,她卸下腰间胀鼓鼓的荷包,要交与他。
门令知晓她的贿赂之意,推却不收,不与她通融半分,“并非小的不愿,夫人现今情况不太乐观,侯爷今早刚下了令,不许我等搅扰。若是小姐实在是有急事,还请另觅他径。”
紧急之下,司清也顾不得礼数,紧拽着门令大袖,不许他离开。“我已走投无路,只你家夫人可救我于水火,你一定要再通禀一声,拜托了……”
她言辞恳切,面色焦急难耐,几要跪地相求。
“很抱歉,小的不敢违侯爷之意。”说罢,拨开她攥紧衣袍的两手,抽身自石阶回返。
他并无意,却因司清将全身的力气压在手臂,松开时,一个趔趄,便蹲坐在地。如此娇柔的小姐宛若被风带走的断枝柳条儿,门令心声怜悯,犹疑再三,恐她再紧拽不放,却也没出手相扶。
门令这一走,连同煊赫大气的朱漆木门也一并带上。司清眼睁睁看着那两扇门徐徐掩起,心生绝望。可多年的闺阁教习,并没将她的休养抹去,掩袖而泣之后,知晓求助无望,便暗自登车离去……
其实并非闻亦刻意避开太史府,林氏重病,说是回天无望。为使司檀心安,他在胡冥以天灯循迹追找司檀之时,已着魑阴查探过,也暗中派了胡冥救治。
可毒已入髓,无救。
而自云天洞脱险归来的司檀,也确实无法见客……
受了惊吓,侵了寒气,不出半个时辰,司檀忽然五觉全无。闻亦刚从暗室出来,本欲将她带回藤萝院,发觉她两颊微红,呼吸渐短。心中一紧,慌忙提了胡冥出来。
不多时,便通体生热,虚汗频频。
这一发起热,便是整整两日。比起前几日玩水着寒来,要严重多倍。胡冥施针、用药,不眠不休诊治着,效果仍不明显。热度不散,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恐惧,她口中呢喃浅语,皆是在念着:“我不要死。”
因身魂强行分离,伤及灵气。闻亦眼看着她气息渐弱,无法可施,百般尝试,只降了温,无法将她自梦中催醒。
魅无乃老树化形,灵力含日月之华,蕴天地之气。万般无奈之下,他尝试以灵力渡气,以清液为引来救治。
如此来回,耗费多时,终是保得了司檀无碍。
待她清醒时,已是三日后深夜。一连忙碌不停,三人已然疲累不堪,见其面色回转,便趁着早,悄然自藤萝院退出。
司檀睁了眼,黑溜溜的眼珠涣上重重迷雾,好似蒙尘琉璃。好一番回想,她才略微记起一些云天洞内的事情。唯恐还在鬼怪手中挣扎,她提着口气,小心翼翼环视四周。
藤萝馨香、红纱薄帐,见都是熟悉的陈设,她痴愣愣地摸索着撑榻而起……
云天洞内的灰衣人神出鬼没,他会“邪术”,可疾步速移,司檀认定他是恶鬼。脑中再现当日情境,悸栗犹在,遍体生寒。
知晓她这是被吓坏了,闻亦颇感内疚,抽去放空的手臂,起身将她抖动不止的身子拥进怀中。
“七七。”他轻唤一声,将出神中的司檀环的再紧些,也希望她惶然惊惧时,能依靠着他,或者,如先前一样大哭出来才好。
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许是神识未归,司檀并未掉泪。她痴痴转头,墨珠迷茫仰视着闻亦,目光迷离,且毫无神采可言。
她是爱哭的,动不动都要掉泪。就是因为知晓,今日的反常才让闻亦片刻也不敢松懈。他轻拍着司檀的脊背,像是安抚着一只受惊颤抖中的兔儿,柔声道:“我在这,不怕。”
司檀靠在他胸前,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以及,那熟悉的,并不跳动的胸口。都是熟悉的,她也知晓自己脱了险。可她思绪游离天外,心内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安然。
许久的怔愣,她慌忙自闻亦怀中退出,“你知道吗?这世上,真是有鬼怪的。”她声音极小,唯恐惊动了周围她见不到,也瞧不出的邪物。
话本上说,魂离肉身时,避凡人耳目。看不到其形几何,闻不到其声哪方。行走如云,翩然似风。
她原还不信,而今,不得不信了。
他就在眼前,黑漆漆的山洞中,他挪动时,好似一步千里。对付她,翻手间,就像是玩弄一只蚱蜢。
那团暗紫灰云,邪乎地像是要吞噬她……
“真的有。”似是怕闻亦不信,她两手往前伸了伸,扯动着他的薄衫。
闻亦无法与她解释这些,更不能编造些假话来骗她。她已亲眼所见,就算他哄着说没有,想她也是不会信的。
稍一思索,他道:“老人家们都说,‘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可还记得?”
“我、我记得。”可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既记得,就不要担心。我们不做坏事,鬼怪哪敢随便伤人。”
司檀绷着脸,微微抬头看着闻亦,正对向他溢满柔情的目光。“不做坏事,就不会伤了吗?”她记得很清楚,洞内的那只恶鬼口口声声说要取她小命的。
“对。”闻亦温声笑笑,“你是有荷仙保佑着的,鬼怪哪里是荷仙的对手。”
一说到荷仙,惊恐刚散去,司檀忽地又觉失落。
荷仙?救她的那位说了,他不是荷仙。她遇险时,他能找得到她,救得出她。那么厉害的人都不是,哪里还会真有?
她八成是被人欺负惯,总要寻一处寄托,在自我欺骗罢了。
司檀垂下眼,漠然无措,又显伤感。
若是真的没有荷仙,以后再有人杀她,还会有人来救她吗?
见她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闻亦忽然有些后悔……他应该骗骗她,给她希望,顺着她的思路答是,也好让她一直以为这世间是真有仙人的。起码,不会如今日般失望。
可他,好似太过自私了。自私的不想她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哪怕是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