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己,恐她惧怕、躲避,又矛盾的不想让她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她是胆小的,哪怕在话本上见识过各种精魂鬼怪,她也是怕的。如若知晓,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荷仙”,与她所想天差地别,又该作何感想?
“七七。”闻亦隐去眸中燃起的点点酸涩,握着她湿软的两手,试图将低落深思中的司檀唤回。
这一声轻唤,司檀忽地一个激灵,自一团乱麻中快速抽离出来。她也不应答,两只墨玉似的黑珠,眨也不眨地看着闻亦。两手中的冰凉触觉如同睡梦中忽降的急雨,凉飕飕的,催动着漂浮在她心头的团团乌云。
她呆滞打量着闻亦,从他如松的眉,到他含带月华的眼睛。从他直挺而立的鼻梁,到他宛若刀刻的下巴。
她禁不住内心能掀起浪潮般的飓风,颤颤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闻亦一怔。“你怎么了?”还以为司檀未清醒,闻亦探手伸向她额间,见温度无异,便揉搓着她有些僵硬的两手,眉眼蕴笑,语气轻软,道:“又开始犯傻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因她生于五月二十七,家中又排行第七。幼时道者说“七者,阳之正也。”母亲总觉这“七”是好寓意,乃人之始,便取了“七”这一数字为名。后因旁人嘲笑,说这是祭祀死人之期,多番思量下,便要做一番更改。
当时外祖还在,很是上心的请了术士掐八字。因五行缺木,在她四岁那年,更名为“檀”。
七七,自然就成了她的小名。
可之后唤了没多久,旁人暗里时不时就会嘲笑,母亲不许,也就将这名字弃了。如今算来,这一名字,从她四岁后半年起,便被他人忘记。就连母亲,恐怕也不太记得了。
可闻亦,似乎自一开始,就是知晓的。
司檀忽然生疑,闻亦并不觉慌乱,他笑着捏了一把司檀圆嘟嘟的脸颊,“若想知道的,我自然就有办法知道。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能有什么奇怪?你的喜好,我也是一开始就知晓的,你不会都要依依查问了罢?”
他语调轻慢自然,不慌不忙。可司檀的疑虑并未因此而减弱。
她记得,救她出山洞的人,同样也唤着“七七”。
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若说他们有一两处是相同的,就只当是这世间无奇不有。可他们二人气度相似,体温无二,又……
这就太过诡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见司檀疑虑未懈,略一凝神,闻亦向着凝神而思的司檀面前凑了凑,笑着打趣道:“别说是这些,就连你几岁不再尿床,我都是一清二楚的。”
正疑惑深思,忽然被闻亦这话“一棒子”敲的回了魂。司檀大声吼一句:“我不尿床!”便羞赧胀着圆脸,似羞非恼地耷拉下脑袋去寻薄被。满头乌发顺滑倾泻而下,将她的脸蛋埋的很是严实。摸索时,像是一只松鼠,恨不得赶快寻个树洞躲进去。
闻亦忽觉有趣,伸指拨弄开她的青丝,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认真道:“我说真的!”
“你滚!”司檀一把将他的手拍开,拉起薄被便钻了进去。好似钻着还不够,她如躲雨蜗牛,急切切地又往里缩了缩。
还真是可爱。闻亦憋着闷笑,侧躺在一侧。也不说话,只等她自己躲够了探头出来。
可等了许久不见她有动静,唯恐她再憋坏,闻亦便抖着肩头伸手下拉薄被,“兔子钻太久的洞,也要跳出来吸口气的。你这样闷着,不热吗?”
司檀又裹的紧了些,“你走开,我不想与你说话。”
埋在薄被里,她的声音很小,可到闻亦耳中却清晰的很。往常一恼一羞时,她都是这样,闻亦见惯,便摸清了她的喜怒。也不刻意硬托她探头,漠然守着,待她憋不过气,自己出来。
果然,不多时,司檀便贼窃窃掀起一角,单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孔,只为喘息所用。
闻亦趁势探出一手,含笑捏起她沾着汗液的秀鼻,道:“快出来。”
“好坏哦!”司檀含气鼓着腮帮子,两只兔眼瞪的溜溜圆。随意两下,将他扭着鼻子的手扑棱开,乖乖地钻了出来。脸颊捂的通红,粗重喘息时,比冒着热气的包子都要可口。
闻亦见此,桀然而笑:“好听话的一只兔子!”
你才是兔子,长着狼尾巴的兔子!
司檀飞快地白了他一眼,也不再觉得羞耻。反正在他眼里,她如同白纸一般,早已没了秘密可言,躲得再远有什么用?
撑着榻,司檀往闻亦身前挪了几寸,直到冷的打了个颤,才慢慢环向他窃笑中微微抖动的腰身……
笑吧,笑吧,笑坏了你的嘴巴才好!
☆、微澜触动
她清浅的呼吸声于耳畔肆意轻掠, 如羽撩心,如指拨弦。闻亦箍紧她绵绵的身子,深觉失而复得的不易。含笑低头时, 于她额间落下蕴着千万爱怜的轻吻。温软在怀, 几日来的悬心忧虑,顷刻间化作缕缕缠绕眉间的欣悦安然……
能得她今日这般靠近、依赖, 就算有朝一日被揭穿身份,避他不及时, 也当知足。
腰间的一手抓向薄衫一角, 司檀摇摇晃晃的脑袋又慢移于他胸口, 寻一处位置缩着,将整张脸都严实埋进去。寒凉透骨的怀抱并不太舒适,却是让她眷恋不已。便是疑虑犹在, 触及那直抵心头的温煦眸光,她也心生安稳。
似乎,还滋生着某种道不明微澜触动,如同浸了晨露的青笋, 待天时正阳,好剥离层层阻碍挤出土壤。
夜半醒来,司檀再难入梦, 几番辗转直到晨明。褪去惊惧过后的阴霾,司檀恢复往日闲散时光。恐她再遇意外,闻亦终究没能带她出府。原本推了再推的秋游,还未开始, 就已至终。
七月底,秋爽天阔,太史府上下搬离怀安城。
先前一案,太史令司融四面求援未果,因罪入狱。经多方细查深究,原该判斩刑结案,可因陛下感念其先前苦劳,仅撤职还乡算罢。
不管好赖,终是留了一条命在。比起他的罪过,这已算是最好的结局。
司檀知晓他们不日将远去泾阳,心中挂念母亲,于廊下静坐时,也时不时张望院外。
她在等。等太史府的消息。
可她的殷切期盼终究化尘为空。太史府一家上下搬离怀安当日,直至出了城门,也没人来报一句。
父亲与母亲,怕是不会原谅她了。或许自此之后,他们还会心存怨恨。恼她危难之时没能出言相求。
夜来起凉风,司檀郁郁独坐檐廊之下,神识恍惚,目光涣散,犹如离群孤雁,对着院门暗自神伤良久。
闻亦取一件薄毯,轻声搭在她单薄的肩头,“七七,夜凉了,回房罢。”
正出神,忽然受了惊动,司檀肩头微颤一下。她习惯性向闻亦肩头靠了靠,道:“闻亦,你说,父亲与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静默片刻,未能得到回应,她耷拉着唇角,低声呢喃道:“我于他们无用,要不要的,我一直都是没有家的。”
闻亦不忍戳她伤痛,温笑揽臂环抱着她,“这里就是你的家。无论他们要不要你,怨不怨你!”
司檀回望了一眼他亮如星辰的眼眸,瑟瑟凉风中,忽觉暖流入注心头。如禾遇雨,如木迎朝阳。这宣平候府清宁安静,无人厌她,无人恼她。自今往后,便是她的家了。
司檀回身笨拙地拥着闻亦,私心想要留得这温存更久远一些。“闻亦——”脸埋在他的肩头,她声音轻小,绵软且甜腻。
闻亦绷直了筋脉,屏息以待,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可静止半晌,除了一声声绵长的呼吸声外,再无其他,
托起她渐渐下滑的身子,闻亦哭笑不得。
她这说睡就睡的毛病,真是想什么时候发作,便什么时候发作!
闻亦深知司檀心性,澈亮明净,如水似冰。除此之外,她情绪来去飞快,再是难过的事情,只要一个好听的故事即可阴雨转晴。摸清了她的喜恶,想要快速地将这失落驱走,着实不难。
寻了些对胃口的话本,闲来陪着她描上几笔风景,夜里安睡前,又费心思说几个故事,好容易哄得司檀重拾笑颜,闻亦窃喜不已。
可好日子没过几天,府中来了个更闹人的。
正值晚膳时辰,闻亦与司檀刚落座,长公主薛云希踢开一众拦在身前的守卫,风风火火地带着三两仆役,径直进了藤萝院。
崔管事哪敢强拦,只能疾步跟着。进了院门,他恭敬行礼道:“侯爷。”
闻亦淡然浅瞥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薛云希并不在乎他作何颜色,停步撩起裙角,寻了一处坐下,“本公主心情不好,见你这府邸不顺眼,留下来住两天冲冲煞气。”
“滚远点儿!”闻亦漫不经心地收起目光,执箸为司檀碗中挑了几样清淡小菜。
司檀也听不懂他二人在说什么,索性不管不顾,也不好奇,就闷着头用食。
有了前几次的暗亏,薛云希并没有因闻亦的言语驱赶而生恼,反而颇感闲适地摸着腰间别着的银鞭,招呼随她进门的仆役道:“将本宫的行李放好,胆敢损坏一丝一缕,抽烂你们的皮!”
长公主的鞭子谁不知道厉害,听了训,个个皆是提神醒目,唯恐一个不慎,将这条小命送了。
司檀偷偷瞄了一眼薛云希的腰间,收了炸起的银刺,顺溜溜的鞭子也是吓人的。教习嬷嬷的木尺没有那么厉害,可是打在背上也是火辣辣的疼。这银鞭这般凶狠,若是落在身上,怕是真要退层皮了。
司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浑身的毛发都要警惕竖起。
闻亦“啪嗒”一声搁下玉箸,随后拉起司檀的左手,以示安抚。待转眸望向薛云希时,面上明显不悦。“你要发疯回自己宫里!”
薛云希轻哼道:“本公主离家出走闹几天,不想回去。”
“必须回去!”
“不回。”薛云希不从,且有撒泼耍赖的气势。“谁让你不出手帮我的,我又无计可施,不赖在你这里我去哪?”
“随你去哪!”闻亦示意崔管事道:“撵出去。”
“你敢?”薛云希一掌拍向食几,震的碗碟砰砰作响。
崔管事确实不敢。那是长公主,他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能直接将人撵出府去。他有些可怜地地望向主位,进退不是。
“不必顾忌,直接撵人就是。”闻亦语调轻慢,听起却似不容违逆。
崔管事迟疑片刻,正要上前,薛云希自软垫上猛扑了过去,像只八爪钩,紧紧扒着放置在院中的几口大箱不放,“不行,我不能走。”她敛回满面的凶狠,夹带着哭腔继续道:“母后已经与风家家主商议婚事了,你不能让我出去!”
闻亦不去辨她眸中眼泪真伪,不带丝毫同情道:“这是我府上,撵不撵人由不得你。”
“那也不行。”薛云希紧紧扒着木箱,死活不从。“这是我姨母的府邸,我为何不能住,不走,死也不走。”
她忽然这么无赖,哪里还有半点属于大长公主的气势。一举一动的,跟打滚耍赖的孩童一般无二。司檀从不知晓,旁人眼中脾性古怪、凶残暴虐的公主原来是这幅模样。看着看着,她忽然“噗嗤”一声掩唇而笑。
薛云希见此,非但不觉恼火,反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挤出两行热泪,“小表嫂,我已无家可归了,母后不要我,皇兄不要我。现在表哥也要将我丢出府了,你难道也不收留我了吗?”
司檀哑然瞠目,有些无措,更觉讶异,最多的,乃是惊悚。
哭得真假。闻亦淡漠扫过薛云希一眼,并未因此所动,“别理她,让她走!”
刚寻到的突破口再次被闻亦堵上,薛云希是真要哭了。她若真走,宫里等着的可是深不见底的泥沼,随时都要窒息沉陷的。想她堂堂一公主,紧急时刻竟找不到一处安身之所。这不是可怜,是悲哀!
她苦着脸,将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全压在司檀身上,“表嫂——”汪汪秋瞳饱含低声请求之意,趁得她声音极致娇软。
司檀偏着头,两只漆黑的眼珠满是狐疑,“你,真无家可归了?”
“你看我行李都打包好了,能有假吗?”
她是最尊贵的公主,怎么会沦落道无价可归的地步?司檀自然是不信。可反过来看,她如此地位,竟是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也确实值得同情。
司檀瞧不出真假,也不知如何作答。转头见闻亦并不言语,便猜着他并不是真心要撵她出去。思量之下,司檀点了头,“那……好吧,你随便住就是!”
薛云希面上立刻收了哭相,笑眯眯地自木箱上爬起,“谢谢表嫂,表嫂可真好!”语毕,又转脸狠狠瞪了一眼闻亦,“不像某些人,见死不救,哼!”她撅着嘴,面着闻亦颇多幽怨。
她忽然嘚瑟地摇头晃脑,司檀这下真真确定了:她方才是卖可怜装的!
得了允许,薛云希面上阴郁不在,藏不住弯起的唇角,就差高扬起尾巴来。她一边招呼着仆役前去收拾院子,一边极显熟络地自添一盏茶水慢饮。待瞥见闻亦黑着的一张脸,薛云希眉间蕴起笑意:“表嫂同意的,气死你!”
“你若不安分,我随时可以丢你出去。”
薛云希轻嗤一声道:“小样儿!”
搁在之前,她自然不敢放肆。可眼下有表嫂在,能得意一时便是一时,总要散了胸口的闷气才行。
思及此,薛云希眼波在二人身上飞快流转,贼兮兮凑向司檀:“小表嫂,我在外住的不习惯,也睡不安稳。要不,我今晚搬来跟你睡?”
“这……”她们,什么时候熟络到这种地步了?
不等司檀作答,闻亦一记冷眼丢了过去,“你是真想我现在动手将你仍出去?”
就喜欢看他哽喉隐忍的模样,薛云希憋着一肚子的笑意,道:“借一晚怎么了,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