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被吓地胡言乱语开了。
知她担忧的是什么。闻亦轻拍着她抖动中的肩膀,宽慰说:“别担心,是外处出了状况,墓穴没事。”
司檀还不知莫名的危险就在身旁,疑惑呢喃:“真没事吗?”
“你们照看好夫人。”闻亦沉声交代一句,撩起衣袍便步入碎石之间。
“你去哪?回来——”司檀忧心闻亦,口中呼喊着,就要伸手去拽他。可闻亦移步如风,速度极快,眨眼便离她数丈之远。
魅无与魑阴相视一眼,默契将司檀护在中间。“夫人就放心吧,大人不会有事。”魑阴扯笑说了一这么句,转过脸,便凝了一脸的肃然之色。
司檀眉头深蹙,紧锁着那道身影,因忧心引发的不宁,乱了她的气息。
瞳中墨绿色的光芒渐深渐浓,散去的重重暗云之下,凌光如银刃。“还不现身吗?”他扫过墓穴左右,嗓音中不乏镇定闷沉。
满林静寂的可怕,好似可以清楚的听到枯叶坠落树头,摩擦地面的声音。
司檀专注看着闻亦的背影,隐约感觉有说不出的凉意渗透脖颈。
没有人现身。
终是隐忍到一定境地,闻亦夹带绿芒的双眸中,有墨泽沉淀。他冷然放长视线,至墓穴以北的粗壮橡树停留。
紧接着,他集聚在掌中的明光冲破阔袖,遇风转化为道道晃眼的冰碴,毫无犹疑地,直往橡树之后击去。
冰碴触及树干,直直穿透过去,如玻璃掉落地板的脆响,清凌回响几圈,渐渐弱了下去。
橡树摇曳,倒下。藏无可藏,似火红影随着他狠戾的出击,自橡树后闪出。
刚喘了口气的仆役们,身上的痛感还未减下去,便被眼前的一幕吓的破了胆。颤颤相觑之后,大叫着“有妖怪”,不管不顾地拔腿逃窜。
“胆子倒是不小。”闻亦冷哼一声,完全不给反应之机,再次凝聚灵力,夹带风雪碎冰,朝来人席卷过去。
红影轻巧起落,玲珑身段翩然如浴火,避开一击,收起周身红焰,盈盈立在炸裂的土堆上。
桃花眸妖冶浅勾,弯出一条惑人心神的弧度。樱唇启闭间,空灵异常的声音,撩人筋骨般盘旋在林间:“元溯,别来无恙——”
“玉,玉滦?”司檀睁目,凝为一团的心头,也不知是慌乱,还是恐惧,噗噗通通狂跳不停。
她方才说……元溯?
他真的是元溯?
司檀紧咬着唇瓣,一双黑亮炯然的眼睛,里外都是那道极为熟悉,却不知为何陌生了的影子。
闻亦并不转头看她,平静面容不起不伏,抬眸间,阴暗溢开,深不见物。
“不打算躲了?”他道。
“哼。”玉滦笑了笑,筋脉绷直的娇颜,绽如夏花。“你我之间的旧账,是时候清算了。”
闻亦若无其事地迎上她的目光,“哦,永安公主想怎么算法?”
许久没有人提过永安公主这一称谓。
到底多久了?
她自己都不太记得。
天元被灭起,冲天火光席卷宫城,四天四夜,几乎烧红了半边天。她父王死了,母后死了,她熟悉的、不熟悉的族人,自那夜后,一个也没有留下。
她魂灵源于火海,凝聚族中万人之怒而不灭。她兜转百年,受尽欺辱,成为掌火中怨灵的魍灿。她抛去自己的名字,丢掉自己的身份,借助镇魂珠化为玉滦。百年煎熬下,她唯一忘不掉的,是禁锢在她身上,长久不散的仇怨。
永安。
大仇不报,她何处得安?
玉滦容色阴鹜至极,嫣然如山茶的红衣,布上一重烟霞。霞光溢彩,窜起微黄星火。犹如沾了油的火舌,刹那间猛生铺卷燃林之势。
“怎么个算法?”她愤然指向闻亦,道:“元溯,你叛我天元,屠我全族。天道轮回,今我不死不灭,就是要你血债血偿——”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敢要我血债血偿。”
话音刚落,玉滦凝聚在两手之间的火蛇相互缠绕,交织成火龙,携翻飞红叶,直冲于高处盘桓之后,聚集劈天之力急速翻转往下。
火力撩动衣袍的翻动,闻亦静然如松。待火龙直击下降的一瞬,冰柱围拢,冲起数丈之高。
一击不中,玉滦毫不意外。她默然勾起唇瓣,借助镇魂珠之力,化作一缕赤色光丝,飞身便直冲闻亦而去。
闻亦掌中耀芒转而凌厉非常,迎击时,招招粘带杀气。
司檀不曾见过这样激烈、又不可思议的缠斗,被魅无与魑阴左右相互,一张软白莹玉的小脸异常紧绷,似忧似惧,袖中狠攥的两手虚汗频涌。
“夫人莫要担心。”魅无道。
“对对对,也别怕。”魑阴一边挡下恍若流星坠落般的星火,转头朝司檀扯出一道明媚笑容。
隐在斗篷下,司檀看不清她的长相。可露出的舒心笑意,倒是让她提在嗓子眼儿的心,莫名安稳下来。
她望着不远处那两道翻飞到不休不止的身影,裹了裹凌乱的外衣。
他们一直都随在闻亦身旁,应是多年了吧?
不,或许更久。
他们知道闻亦的身份,也知道他的秘密,许是比她了解的更多。他们说的不必担心,应该比她的自我安慰可信多了。
她不想闻亦为她担心,可她力薄,什么也做不了。她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就算再不想他受伤,也只能乖乖的听话,等在这里。
天幕幽暗,几欲垂地。不知是不是真的起风了,林中枝叶剧烈摩擦,来回穿透的风力,恍然如箜篌。
玉滦借助镇魂珠,凝聚大半灵力,直攻要害。闻亦也不显慌乱,镇定自若、应付自如。接连几重力道使出,数十招不分胜负。
玉滦自知不敌,更是清楚久耗无益。好在,他再怎么厉害,也都是有软肋的人。她凝神聚集镇魂珠多半灵力去应付闻亦,趁其一心迎战之时,将更为毒辣的杀招使出,冲破层层阻碍,朝司檀而去。
星火与碎玉似的冰珠接连坠地,冲着司檀而来的一道力量,恍然如灵巧火蛇,扭动着避开魅无与魑阴的阻挡。
愈来愈近,魅无与魑阴不敢轻慢,使出浑身解数,罩一灰顶,将司檀护在内侧,以阻下这攻势。
可这灰顶毫无意外地被冲破开……眼看就要撞在司檀身上,魅无定然施力,抓向司檀的肩头。
就在他做好了要替她挡下这一击的准备时,自一侧逼出一道更为压抑的力量。
火舌霎时僵停,冻结成冰。
接近着,闻亦怒而凝合山林霜叶,宛若冽风夹带冰雪一般,化作夺目明光,毫不手软地将玉滦自高空击落。
只听一声闷重响动,地面风扬尘起,有碎石向四方喷溅。玉滦口喷殷血,捂着胸口,怒瞪着眼前几人。原精致绝美的脸蛋,此刻竟是说不出的狰狞。
魑阴冷哼一声,“不自量力的,有了镇魂珠了不起啊,奈何不了你了还!”
玉滦桃花眼微眯,其中怒意不言而喻。
“看什么看?”魑阴插着腰子,继续道:“躲了几百年,你有能耐怎不继续躲着?大人忙着,懒得费心思跟你玩儿。真要有心,动动手指头便碾死你个臭虫。真当自己多厉害呢?”
她像是找到了出气口,一句跟着一句,怎么也骂不够。
待气息平稳,玉滦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来。“一个见不得人的山怪,有资格跟我说话吗?”
“呦?”魑阴歪着头,不屑道:“还嫌弃我。你个被火烧死的,能耐了?”
玉滦不与她口舌争吵,惑人眉眼掠过惊在一侧的司檀,转向闻亦之后,不恼反笑:“元溯,你今日就算杀得了我,自己又能活多久呢?”
稍稍唤了口气,她继续道:“一年,还是两年?”
“八百年了,你与她之间,可曾真正逃离过天道?”玉滦丹唇微抿之后,轻音如滴泉,道:“我真可怜你!”
她可真可恶!司檀最讨厌旁人说闻亦,此言入耳,更是恼极。什么活不久,她才是活不久。
“你说什么呢?”她胀着两腮狠瞪了玉滦一眼,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像你这样的恶人,才是真的逃不开天道!便是有幸堕入轮回,也是不可饶恕。你若再敢胡说,当心我拔了你舌头。”
每每遇上玉滦,她的胆小怯懦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伶牙俐齿。
玉滦冷哼一声看了看那张讨人厌的脸,忽地不受控制、疯了似的仰天大笑起来。
“你有病!”司檀啐一口,挪步走向闻亦。伸出热乎的手,将他低垂在身侧冰凉紧紧包住。
“你还好吗?有无受伤?”她细心揉搓着,不忘歪着头左右瞧一眼。想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闻亦专注看着眼前乖巧可爱的小人,唇畔微动,扯出一丝清浅笑意,道:“我没事。”
听他亲口说了没事,司檀还不能真正放心。她攥在闻亦腰间,耷下脑袋小声低喃:“没事就好,你不能受伤。”
她不许他受伤。
如此,所有人的注意自然转移过去。玉滦抬手抹了把唇角的血迹,在众人视线不曾回拢之际,悄然凝集所剩无多的力气。掌中烈焰炽燃,相合为一股交缠的赤色火绳,径直袭向司檀的脊背。
明光忽闪之间,映红了司檀的脸。闻亦低垂的双眸中,怒意骤然一滞。他利落揽起司檀绵软的身子,袖中迸射出的冰刃,力道高于先前数倍。
冰与火剧烈碰撞,闪出一股光芒之后,毫无停留地破开那道炽焰……
司檀僵冷地打了个颤,待转过身,见一道青绿光影以流星坠地般的速度,急速冲了过去。在替玉滦挡下这一掌力的同时,施力将她抛开老远。
闷重的前后两声响动过后,数丈远的位置,左右各躺一人。一件碎裂的青蓝斗篷随风力扬起,宛若脱枝碎叶,在二人之间,飘荡无依。
玉滦爬起身来,怔然良久。看到斜躺在不远处的身影,也顾不得到处都是碎石尘土,颇显失魂落魄地跪爬在地。
“魉泽——”她惶恐无状扑向前呼喊。
魉泽撑开眼皮。可费力许久,也只能动一动手指。
玉滦托起他,眸中不自觉地便溢出泪来,“你不是不来的吗?你不是说了不再管我的吗?你为什么还要来……”
到现在,她还在埋怨。
是不是以后,再想听一听,都听不到了?魍泽苦涩动了动唇瓣。
半张布满骇人疤痕的脸入目,埋没去他的五官。司檀遍体生寒,瑟缩着往闻亦怀里钻了钻。
“别怕。”闻亦轻声宽慰,将她惨白的脸扳了过来,就埋在他的衣裳里。
魅无与魑阴相视点头,正欲出手,好借此机会斩草除根。可不待他们有动作,魉泽用尽最后的灵力,将玉滦带离这片空地。
“大人……”
还不等魅无说完,闻亦便已经明了他们的意图。他牵起司檀转身,不甚在意道:“他活不了。”
既活不了,何必再费力去追?
冷情淡漠,毫无波澜起伏的一句话,使得魅无与魑阴心头一颤,纷纷低下头去。
魉泽,是否已经忘了,他叫作钟楚。也曾是一方猛将,跟随冠平大将军左右,得他多年信赖。
可最后呢?
八百年了,几番轮回,他终究还是毁在了永安公主的手里……
临走之际,魅无回首望了一眼静止在不远处的凌乱碎片,怅然霎时填满了他的胸腔。
南山之巅,将玉滦带至一株松木旁,魉泽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显影之后,便瘫倒在枯黄的野草上。
“魉泽——”玉滦来不及喘一口气,慌忙奔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谁让你去的,谁让你替我挡的,啊?”
魉泽没力气了,视线明显有些恍惚。他苦笑,张了张口,只道一句:“对不起。”
他对不起太多人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玉滦终于不再埋怨,“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对不起。我还没有欺负够你,你不许有事!”
“你撑住,我们有镇魂珠,它可以养伤,也是可以续命的。你等等,等我……”说着,她就盘坐在地,想要使力将镇魂珠自体内逼出来。
“别费力气了。”他追随大人多年,怎会不知这一击,他用了多少力道。他向来知自己灵力有限,好与不好,能不能好,最是清楚不过了。
玉滦仍旧拼命凝聚灵力,尽管每次使力就会有污血自口中溢出。
魉泽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停下罢。”他手中的力度再不如前,视线已经开始不由自己的模糊起来。
“不……”玉滦反手紧拽着他,大哭着将他渐渐透明的身体搂在怀中,“你不能有事。你说了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听我命令的。你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
他想说,他听不到了。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可是张了张嘴,嗓音也不由自己控制起来……
他全身,自下而上的,已经开始化为透明,慢慢地融在枯叶之中。
“不要走。”她身旁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若是他再不见,她该怎么办?谁听她埋怨,谁给她欺负,谁陪她说话?
她努力地裹紧两臂,想要他离自己近一点。可任她再怎么哭喊,他消失的速度也不会停得下来。
“不要——”
在一声细长嘶吼中,他的身影,随风的到来而彻底散去。
玉滦撕心裂肺般地匍匐在地上,除了一把干涩的枯叶,怎么也抓不住有关与他的一丝一毫……
待回到马车停留的位置,随行仆役除了等在原地的车夫之外,已逃的不见踪影。
司檀登上车驾,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玉滦的话。
——你今日就算杀得了我,自己又能活多久呢?”
——一年,还是两年?
——八百年了,你与她之间,可曾真正逃离过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