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的, 我多正经。”薛云希嘻嘻笑着,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牵起这女娃儿恣意揉捏起来。捏着还不过瘾, 嘴巴还不停地叨叨,说:“小表嫂,你看这小娃娃多可爱。何时你能生个软绵绵的小球让我看看。你是没有见我那俩小侄子,长得一模一样的, 可好看了……”
小皇子刚出生的时候,司檀来过一趟。可那时小他们还特别小。陛下不允外人换抱,说是婴孩一旦沾染生人容易受惊,夜间会闹人不眠。所以司檀随在太后身旁,见她抱时只远远看了一眼。
哪里好看了,像俩小猴子一样。
她回府时还问过闻亦,为什么孩子小时候长那样?闻亦也不知道,只道是跟着他们爹长得罢。
陛下明明不丑,怎么是跟着他长?闻亦说这话,若是让陛下听到,估计得气的想杀人。
想着想着,司檀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表搜笑什么?”
司檀忙拢回笑意,绷脸朝薛云希飞了个白眼:“谁家的小孩儿是生来给你玩儿的?袁夫人还在呢,你就这么搓人家的孩子,当心袁大人知道,拿刀追着砍你!”
“袁大人打不过我,他也不会拿刀!”薛云希撇撇嘴,手上动作不停,挠起小女娃儿的痒痒,边使力边问:“小娃儿,你喜欢跟我玩吗?”
方才人前一个样子,人后又一个样子。袁夫人看着自家孩子被薛云希揉得笑出了泪,上气不接下气的开不了口说话,转脸与司檀四目相对,极为无奈地轻叹口气。
这长公主,到底让人说她什么好呢!
院中一路闲逛,几人乏累时,避开众人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停步。有薛云希在,又有个小女娃来回转悠。驱散之前的烦闷无聊,轻松舒畅的时辰自然过的极快。
小女娃赖着司檀不走,袁夫人也无法,午后随薛云希去太后宫中问了安,又进皇后寝殿看过小皇子。
司檀这下总算看清,也确认了:那俩一模一样的小人儿白露透红的,确实是好看。
虽说她也分不出,他们的长相到底跟着谁多一点。只听殿中的几名妇人啧啧夸赞,有说鼻子像极了娘娘,有说眉眼更随陛下。
更有甚者,还说他们气韵不俗。
司檀自薛云希怀中接来抱。这俩小皇子都没有眉毛,鼻子也软塌榻的。且当时乳母刚喂过,俩小人儿闭着眼睛睡的很熟,她们是从哪看出来的?
司檀不理解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仔细又看了几遍,还是分不出。
真是睁眼胡说!
自殿中出来,已经落晖冥黄,天幕幽低。园中不管是妇人们的闲来谈聊,还是孩童吵闹时的清脆妙音,随着时辰的推进,逐步转战庆和殿。
庆和殿,分东西两厅。现东为男,西为女。往常东厅,以圣寿节期间最为常用。或者有他国来使,陛下重视的,偶尔会在此设宴招待。
不过大多时间,这庆和殿里外无声,只宫人照例来此清扫。
步上青阶,薛云希被人拽走,袁夫人也被几名相熟的妇人攀扯去。司檀微显飘忽地站在高处,远望薄暮之下的黛山碧水。微笼稀薄云雾的景致,此刻入眼,竟别有一番朦胧美意。
也不知闻亦现在如何了。
东厅开宴早,又是不能推拒的日子,他兴许……会多饮几樽的罢?
“夫人不进去吗?”魑阴附在司檀耳边低唤一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司檀肩头微微一抖,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四方环视起来……
“夫人在找什么?”魑阴张望着看了一眼,没发现有不对。一阵凉风来,她提醒道:“这宴厅居高处,最易灌风。胡老头说夫人不可着凉,还是早些进去歇着吧!”
司檀蹙了蹙眉头,往一侧的粗壮立柱后走去。魅无与魑阴不明她是为何意,可还是紧紧跟着她的步子。
避开众人耳目,司檀颇感疲累地背靠柱子,道:“魅无,我不太放心闻亦,你现在能否去一趟东厅看看?”
“不行。”魅无坚定拒绝:“大人交代过,说属下今天一步也不能离开。”
司檀也说不出到底为何,总觉不安。尤其是进了这庆和殿,心头不明缘由地跳得厉害。又听魅无这样一说,更是放不下心。
她狠舒口气,尽量平和地问道:“他为何会让你们跟着,在这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
魅无看了一眼魑阴,摇头:“大人只说让跟着,寸步不离。”
什么也不说还让人跟着。司檀含着口浊气,闷声思索良久。
魑阴向前一步,好言宽慰说:“今日人多,夫人顾好自己就行。大人是不会有事的,您且放宽心吧。”
司檀点了点头,待呼吸稍稍平稳,才撑着立柱,打算进宴厅。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又退了回来,“你们今日见玉滦了吗?”
“玉滦?”魑阴与魅无迷茫摇头,“她来了吗?”
“你们没认出来?”她都认得出,他们二人竟毫无发现?司檀惊诧锁眉,道:“就是司清身后的那名红衣婢子。”
魅无略一回想,也没记得清那婢子长什么样子。敛神之后,低声回应说:“夫人有所不知,玉滦借用镇魂珠化为凡人,只要她不使灵力,我们手中又无天灯指引的情况下,是很难寻她踪迹的。”
“只认个人,要这么麻烦的?”莫不是她跟着闻亦学画,才有得这几分辨别相貌的眼力?想到闻亦,司檀咬唇冥思,忽地急切抬头:“闻亦呢?她若出现,闻亦会发觉吗?”
“说不准。”魅无又道:“大多情况应是可以的。”
连魅无都不能完全保证的事情,若是玉滦突然现身寻仇,闻亦无暇应对该怎么办呢?
“你去看一眼,顺带提醒他一声就好。”要不,她一点儿也放不下心。
“还是我去吧。”魑阴正色道:“有魅无保护夫人,比我会好许多。”她修得的灵力不主杀伐,自知与玉滦相差甚远。平日跑个腿还行,关键时刻,还是魅无在安全得多。
司檀点了点头。魑阴一走,她又提醒了魅无一句,要他在厅内注意着玉滦的动静。
迈进宴厅,宫人引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想到危险时刻在身边环绕,司檀心中的掀起的狂澜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想玉滦以舞姬身份进的上将军府,按礼,是没有资格进宫赴宴的。可她平白无故地化作婢子模样混进宫来,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越想越是,司檀神经异常紧绷。就连邻坐与她问好的妇人也无心搭理。
妇人见她半晌不应,讪讪笑了笑,转头便与其他人浅聊。
不是她架子大,是她想事情的时候,根本空不出其他的心思应对外物。
待回神,厅内编钟已经余音渐长……
今日赴宴的,除却朝臣女眷,多以薛氏在外的宗亲家属为多,光是随行的孩童,男男女女算下来也有二十来人。
不过司檀大多都不太认得。
她不常出门,城中各节气宴会也没有她的影子。单是朝臣女眷,面熟的都极少,更别提长留封地甚少回城的几位。
开宴之后,司檀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她们相互恭维,再引樽慢酌。
邻座的妇人们,有几位是司檀见过的,似是知晓她少于人交流,她们举樽相邀一两次,便各自寻了熟络的人来。
太后偶尔发话,会问及几位王妃在封地的情况。皇后端庄雅致,随太后之后,相和的甚是到位。
笙歌曼舞,觥筹交错中,借着醺然酒意,厅中的攀谈渐趋渐热。气氛也相对轻松了不少。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小皇子满月,还不曾见过,能否让乳母抱来,露个面让大家瞧瞧。
皇后着一袭绛红大袖深衣,精致的妆容与满头华贵金钗,趁得她清婉昳丽的面容,灼灼耀目。浅笑时,眉眼之中不乏居高的威严。
她丹唇慢启,道:“皇子还太小,秋季天凉风大,不宜吹风。且算算时辰,他们也都睡了,叫醒了再哭闹,岂不扰了诸位兴致。”
得宜的理由明显含有不容违逆的拒绝之意,有眼色的便闭嘴不再提这事。倒是掺和在乐声中,有几道听不太真切的窃窃私语。
太后慈声笑了笑,召来宫娥来,说:“难得佳节欢聚,御厨特备佳肴。还望众位莫多拘束,自在些,就当家宴便是。”
中秋宮宴兴吃螃蟹,此由来已久。由蒲叶蒸熟后,再佐以酒醋,两相合盘,甚是美味。待鱼贯而入的宫娥端搁上食几,众女眷莫不行礼言是。
殿外天色渐暗,圆月如盘高悬于空。宫娥应景开窗,圆月犹如触手可及般。光影借机投射进殿,映着摇曳灯火,厅内外恍如一体。
有月、有酒、有美食、有歌舞,宴会高.潮迭起,好不欢畅淋漓。
“夫人,玉滦走了。”魅无倾身在司檀耳边道了一句。
司檀一怔,黑眸灵巧流转,落在司清身后。
果然立在宽台上的随从中,少了一道倩丽身影。
“她去了哪?”
“见她出了殿门,直往西行。”
不是往东厅就好。司檀也不多想,仅嗯了一声,便敛神与一众女眷同赏殿外明月。
就在此时,厅外一阵响动入耳。闷沉的,又很齐整,像是脚步声。清脆的,凌乱低微,似金属的无意碰撞。
“怎么了?”
……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亦是惶恐停步。厅内众人不明缘由,有胆子大的,便颤颤起身,望着厅门的方向。
声响愈来愈近,逼人的冷寒气息也愈来愈浓。热闹的宴厅,顷刻间,死一般的静寂……
静得好似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夫人——”魅无意识到大事不妙,低声轻唤一声,闪身立在司檀食几之前。
是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了吗?司檀心头扑通扑通狂乱不宁,似惊似惧,袖中两手不自觉攥紧。呼吸一凝,恍惚无措地将视线缓移至高台上的两位。
侍卫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将太后与皇后紧紧围拢在后,贴身婢子们也都不敢懈怠,纷纷围坐一堵肉墙,就停在侍卫身后。
如此场面,亭中的死寂渐渐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失控的哭嚎。
司檀目光移至下方。没多久之前缠着她的小女娃儿,眼下已被袁夫人包在怀里,娇颜失色的让人心疼。
“表嫂……”薛云希肃目横立,秀脸绷直。一手自腰间取下银鞭,阔步向司檀的位置行了过来。
“这,这是怎么了?”司檀怯怯转眸,隐在响彻一片的哭声下,她嗓音轻微到如蚊蝇叮咛。
薛云希抿了抿唇,附身凑在司檀耳边,低声提醒说:“过会儿若听到有响动,就好好待在这里,千万别乱跑!”
司檀疑惑又惊惶,愣愣点了点头。
也就不到一刻的僵峙,一阵喊杀之后,是金戈相撞的巨响。原就空阔异常的庆和殿,迎着凉风,窗台噼啪开合不一。混杂在内的,还有一种刺鼻猩甜。一股股,一阵阵,翻涌的愈来愈烈。
这动静……是东厅的?
司檀睁目一惊,凌乱地自座位上爬起身来。
“别动。”薛云希揽臂挡在她身前,不允她再挪一步。
“可是……”司檀看了看外面,张口间,欲言而无从可言。
“你保护好自己就行!”薛云希自是知她担忧的什么。扬了扬手中的银鞭,将她朝后方卷了过去。
血腥气逼近,铁器声声交响,混着一波又一波的凶猛冲刺,掩去庆和殿的大气恢弘。
凄冽喊杀中,圆月竟讽刺般的跃上中天。如昼光华普洒之下,耀一地难以藏匿的惨烈。
不知是多长时间,是一个时辰?或者是更久。
一阵渐弱的攻势之后,环殿围拢的兵卒,蜂拥扬戟,直冲至外沿薄弱防备的西厅。
当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厅内,算是彻底失控了。
孩童的哭声响彻一片,搅和妇人的低泣与惊呼,恍如夜下哀曲,盘旋在高空久久不绝。
毫不费力砍杀去门前阻力,反军脚踏猩红,直入宴厅。
为首的,站定之后,冷清扫视四方,挥手示意身后人:“动手——”
兵卒得令,将带着寒光的双刃银戟倾斜去,正对一众妇孺,“都不许哭,安静!”
可他们越是叫嚷,这哭嚎便越是难以压制。
直到乱而难控……
似是没了耐性,银光如闪电般起落,血气喷涌。瑟缩在边角的一名舞姬还来不及呼喊,便停止了呼吸。
如此还不够。他们几人以银戟为托,挑起她带血的尸身扔在厅中。
宴厅霎时归静,死一般的。
皇后瞠目一掌拍在几上,“大胆贼子,你们这是要谋反吗?”虽有惧意,可出口的清冽嗓音,威严纹丝不减。
为首的那位冷然笑了笑,转而朝皇后虚行一礼,说道:“末将向来遵令而为,谋不谋反的,末将不知。”
“将军倒是说说,你遵的谁的令?”皇后轻哼一声,道:“身为武将,对着一厅妇孺下手,就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吗?”
“末将可不杀妇孺。”视线淡淡掠过,他笑说道:“可若娘娘不愿意配合,末将手下的人会怎么做,可就不敢保证了。”
东厅长攻不下,他们如此嚣张地将矛头转向西厅,其中心思,不言而明。
不过是要为挟持罢了。
“将军当真要行谋逆之举吗?”
他不答。漠然朝手下人微一招呼,便有序涌出两小队人来,手持长柄大刀,往宴厅正中走去……
眼看着刀刃分指两侧,皇后微勾唇角,昳丽美颜上,冷怒骤然无踪。侧眸与太后无声相觑,便镇定落座。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有瓷器碎片自台前侍卫之间,零星喷溅在下。侍卫退避于两侧,在九阶宽台上,让开一条可视窄道出来。
随着太后手上动静的停止,宴厅两侧朱门大开,黑压压的宿卫军身着全袖玄甲,手持弓羽,有序排列在红帐外。
不等反军回神,太后肃然而立,利眸微抬,也不管是否考虑周全,不带一丝表情地轻启朱唇,道:“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