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门前,站有几人出来相迎。楚灏与楚吴氏、楚骏也已下车,仆人正从车上抬出两个箱子往府里去。
楚妍紧随楚嫣后头下了车,她们才走到爹娘身边,伺候国公夫人的嬷嬷贵竹就已牵着楚滟往里去了,只听她口中说道:“可算来了,老夫人念您许久了呢!”
“真的吗?祖母身子可还好?”楚滟随口问着,得意的眼神朝后头瞥了一眼。
“好着呢好着呢,就是想你想得不行!”嬷嬷边走便说道。
“是么,我也很想她老人家呢!”楚滟甜甜地说道。
楚嫣静静地站在楚灏身侧,看着他使唤那些丫头奴才把带来的东西都搬进去,心中突发觉得爹亲可能不是生来便是冷峻的性情,而是他必须如此威严才担得起“一家之主”这个头衔、才能镇得住那么多底下奴仆吧!
可是,这并不能是触动楚嫣心弦的地方,他仍旧是做过令她伤心痛苦的事……
没多久,楚灏才转身安排这几个家眷,轮到楚嫣时,他不由叹了口气,才轻声说了句:“一路颠簸过来,明儿再早点起来问安吧!晚膳我会命人送到房中去的。”
楚嫣淡漠地点头,同喜儿一起也进了国公府。
府门下那一道门槛,仅仅瞧着都叫楚嫣难以跨越,双脚却明明那么轻松地抬了过去。急促前行的步伐里,是她难以倾诉的心事。每次见到爹一次,那种难以自持的愤恨便浮现起来,她只能用锻炼了许多年的淡漠去镇压;而要使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飘上来,便只能尽量避开不必要的碰面。
于是,终日困守闺房,被府中人论作古怪、孤僻也无谓……
按理说,以楚嫣的身份应该将她安置在正院的客房,不过领路的丫头却将她们引到后院的西厢房里。
喜儿还不及问问怎么回事,看到房中的布置直接愣了。
这哪里是给小姐住的,床上连帷帐都没有,被褥看上去倒是新的,不过是质地普通的布面。房内阴暗,别说火炉没有烧着,连根蜡烛都没点上。
“咱们这主家……”
喜儿的抱怨还没出,楚嫣便挥了下手,示意她别乱说话,府里的丫头还没离开呢!
“小姐,先别坐!”喜儿拉住想坐下的楚嫣,连忙从袖中取出绢帕,将布了灰尘的扶手椅细细擦了一遍。
楚嫣对此不是很在意,不过她也没拦喜儿,干脆站着等她弄好,得空的时间便看向送她们来的丫头,那丫头可能从头到尾都在打量着她呢,见她瞧了才低下头。
喜儿把椅背也擦干净了,才扶着楚嫣坐下,转身见那丫头还站着却不说话,便问道:“有事吗?”
那丫头抬了头,说了句:“老夫人让我这几日跟着伺候小姐呢!”
喜儿一听也就明白了——连帮着收拾房间都不会,还说什么伺候呢!分明是来盯着她们的。
“小姐?”喜儿问小姐的意见。
楚嫣看看喜儿,又瞅向那空空如也的炉子。
喜儿点点头,又对那丫头说道:“你叫什么?”
“檀儿。”
“那好吧,檀儿,能不能帮我将火炉烧起来,我家小姐怕冷。”喜儿直言不讳道。小姐既然让她这么使唤人,必定有自己的道理在。
“好。”檀儿也没多说,便往外去取柴火了。
喜儿忙走到楚嫣身旁去,小声问道:“小姐,为何要留着这个陌生的小丫头呢,这样我们要说点什么也不自在。”
楚嫣笑了一下,要喜儿不必担心。她自然不需要除了喜儿以外的人伺候,不过既然老夫人这么“重视”她,又何必让老人家动怒、遣了特意派来的丫头呢?她在楚府不也成天呆在房中而已么,这短短几日,受不住烦闷的该是那丫头吧!
“小姐,您的心就是大,别人才总把你放在眼里。”喜儿打抱不平地说道:“怎么说您也是老三房的嫡女,太夫人居然把您安置在这种厢房,分明叫下人看笑话嘛!”
楚嫣指了指床榻,让她过去铺好被褥。
喜儿噘着嘴嘟囔了一句:“还想着什么时候偷偷出去给您买点纸墨,让你写写字不那么烦闷的,您真是……喜儿不去了!”
说完,喜儿不太高兴地转身铺床去了。
楚嫣的右手靠在椅上,瞧着丫头爬在床上小心地掸去灰尘,又拿绢帕到处擦拭,笑意打心底浮上脸颊。其实啊,就算老夫人没有派这个丫头来,她也写不上字。在国公府这几日,她哪里能清闲,那些个兄弟姊妹,怎可能放任她“躲”在这个小小的厢房里?
楚嫣心情因喜儿的护主好一阵,又因自己无力维护她和鹊儿坏一阵,最后倒也还是不纠结了,干脆取出袖中的纸来看——那是三日前陆庭琰让有福送来的,纸上依旧是五排字,字下面是不太像样但大抵能猜出是什么东西的。
而这张纸上第二排字下边的画被喜儿叫成“鸭子”。楚嫣笑了许久,喜儿和鹊儿愣是不明白她为何发笑,那扁扁的嘴、肥大的身子可不就是鸭子么!唯有楚嫣看明白了,那两个看上去长得有点相像的字,叫“鸳鸯”,因为“子”字她先前学过,不能那么复杂。
为此喜儿还特意跑去县衙问有福,有福再去问陆庭琰,结果陆庭琰也不告诉他们,只说楚嫣必定看得懂,她又不能说,喜儿和鹊儿只能一直迷惑不解下去了……
楚嫣想,陆庭琰之所以不告诉他们应该不是考自己,怕还是顾着面子吧?想到他的画不能让人一目了然,估摸也有点不好意思怕丫头奴才取笑吧?不过,他怎么断定自己就看得懂呢?
“小姐,你又对着纸发笑了!”喜儿回头大声说道,正巧瞄到两个正往房里送晚膳来的丫头。再看小姐,她应是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正不慌不忙将纸叠好,重新塞回衣袖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手机发
☆、17
第十七章
楚国公楚天雄膝下三子无女——长子楚钰生有两男两女,皆已成家;老二房楚行,生有两男一女,只剩次子还未成亲;老三房便是楚灏了,生有一男三女,均未婚配。楚嫣是为楚灏长女,楚滟次之,楚骏在后,楚妍最小。不过楚骏虽排行老三,却是府中唯一男丁也是楚灏长子。
因此,到国公府的第二日,楚嫣去给祖父祖母请安时,看到楚骏早已坐在一旁,心中不由感叹楚吴氏的心计。为了让她这个三弟在祖父祖母面前显得乖巧懂事,可不知又允诺他什么好事了,要知道平日在府中,楚骏可是日上三竿都还未起的啊!
而祖母国公夫人身边,也由楚滟陪着说笑。
所幸其他哥哥姐姐都还没到,爹爹想让她呈送的礼不至于被众人评论。
楚滟微微松了口气,莲步轻移,行至大堂正中,微微欠身行礼。
“免了。”楚天雄说道。老人虽已年至古稀,声音却十分响亮,为了让楚嫣听到也故意大声了些。
楚嫣平了身,对一旁的喜儿点了下头。
“小姐给太老爷备了份礼。”喜儿说完,便上前将手中的托盘呈到楚天雄面前去了。
楚天雄打开红布,见是精致的玉雕,又是弥勒佛,顿时心情大好,说道:“嫣儿有心了,每年送的小礼祖父都很喜欢!”
楚嫣抬眼瞧了下,祖父确实喜爱,已经拿在手中观看把玩。爹爹果真了解祖父的喜好,每年为送这等小物什怕也是要花费心思的吧?
不过……
“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心眼!”国公夫人楚宋氏开口说了一句。
喜儿的脸一下子僵了,再看小姐,她仍是保持那一丝笑意,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训斥。
楚天雄一听可不满意了,他将小玉雕放回托盘,转过去看夫人,声音压低了些,明显不想让楚嫣听到:“这孩子的一片心意,怎么在你嘴里变成是有心眼了?”
“老爷,您是忘了旧事吧?”楚宋氏反问道。
楚天雄当然知道夫人所指何事,他叹了口气说道:“旧事何必重提?何况慕氏是慕氏,嫣儿可是咱们楚氏的儿孙……”
“是咱楚氏的儿孙没错,可想当初,慕氏不也是这般娇柔温顺、讨人喜欢的么?”楚宋氏摸着楚滟的小手,不屑的眼神却瞥向楚嫣。
“好了!”楚天雄大声喝道。
楚宋氏虽有不悦,见状还是住了嘴,楚滟也被如此震怒的祖父吓了一跳。
楚嫣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早有准备,孰料还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她紧握粉拳,努力抑制满腔怒火,直至手上青筋爆现,仍是难以平复。她多么想喊——不要提我娘!不准提我娘!娘亲,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不堪……
喜儿察觉小姐神色有异,悄然扶住了她。
在喜儿碰触自己的那一刻,楚嫣顿时醒神了——何必、何必去在意他人对娘亲的误解呢?只要她知道娘亲在自己心底是怎样的人就够了呀!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么坚定地告诉自己的么?!
楚天雄沉默片刻,才大声说道:“你先下去吧!”
楚嫣再度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大堂。
祖母不待见,又给祖父徒增不快,她来不来请安有何不妥?只是,碍于爹爹的面子……纵使心中对他有恨,却无法不遵从他的安排,是心中依然惦念儿时他将自己搂在怀中宠溺的情形吧……
楚嫣脚步迈出大堂那一刻,眼眶里终于爬上一些晶莹剔透的泪珠,然而它们还没离开,便又被冷酷的眼眶吞噬回去。
唯有娘亲,才值得她哭泣啊!
见楚嫣出了大堂,楚滟忙给与祖父置气的祖母捶背捏颈,假装不知缘由地问道:“祖母,慕氏可是大娘啊?”
“慕氏,她哪里配得上你叫大娘!”楚宋氏生气道。
“怎么……”楚滟一副无知模样。
楚宋氏正欲说,却被楚天雄喊停了:“上一辈的事,说与这些小的听做什么!”
“我说,是教她们引以为戒,遵循三从四德,还不是为了你们楚氏门风吗?难道要学那慕氏恬不知耻吗?”楚宋氏眼见楚天雄在孙子孙女面前都那般呵斥自己,更加生气。
“家丑不宣扬,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楚天雄缓缓说道:“死者为大……”
“哼,死者为大?做那等龌蹉的事时怎地不想想身后遗臭万年呢?!”楚宋氏冷哼道。
“好了好了……”楚天雄环顾四周,众多奴婢奴才,不便再与夫人争执,转开话题说道:“老大老二家的丫头昨夜里也都到了,等会也就来问安了,你也别再臭着一张脸了!”
“你……”楚宋氏还想跟老爷争论几句,门外传来一阵欢笑声,想必不是楚钰、便是楚行家的孩子们来了,她这才不再计较,眉开眼笑地等着孙儿孙女们入内。
另一边离开大堂的楚嫣没在别处逗留,直接便往后院去。通往后院有条曲折环绕的走廊,廊上盖有顶棚,左侧是特意挖掘的小湖,右侧则是乱石堆砌的假山,风景甚好适合散步。
喜儿没有扶着楚嫣,而是静静在她身后跟着。方才大堂内的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而每回小姐都是克制隐忍的,尽管她总不知老夫人所指何事,但能让小姐如此不适,肯定不是平常事。
“小姐,要不要在这儿休息一下?”喜儿轻声问道。这里比房内开阔,也许能让小姐的心情舒缓一些。
楚嫣往左瞧了瞧。正值冬日,水中没浮萍,湖内无生气。有何可赏?
她又往右看了看。黄土不高,枯草覆盖,石子杂乱,不成假山。有何可观?
喜儿见她左瞧右看,上前扶着,又轻轻换了一句:“小姐?”
楚嫣叹叹气。算了,还是回房歇着吧!她复抬脚往前走去,喜儿只好跟上。两个人心绪均杂,只管前行而忘记抬眼看看前方——楚灏正迎面而来……
楚嫣看到爹亲时,已不及避开,只好停步。喜儿见到老爷连忙弯腰行礼,叫楚灏一个挥手让免了。
楚嫣垂着头,发现爹亲今日身旁居然无人跟随。
“你先一旁候着。”楚灏看着楚嫣对喜儿说道。
“是。”喜儿原路退了几步等着。
“去请安了?”楚灏问道。年关几日有假,又回国公府来,难得今日得空,正能跟这个女儿攀谈几句。
楚嫣随爹一同侧身,看向湖面,片刻才微微点头。
他们父女之间,已多年没有这样单独相处,哪怕楚灏一年还是回府上几次,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身旁不是跟着主管楚木,便是她总借故避让;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是父女却更似陌生人了,就如这死水般的小湖,纵使微风轻拂、小石掷入,也无法激荡出多大的波澜……
楚灏沉默许久,原来人与人之间一旦疏远想再好好谈天,当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曾几何时,身旁的女娃还偎依怀中撒娇,转眼她已长成亭亭玉立,却已和最初全然不同了。
“嫣儿,爹……”他叹了口气才说道:“你与你娘感情深厚,自她去后,你便成了这副不知冷不知热的模样,就算对着我也没有例外。你可知道,爹看在眼里既心疼又心痛,疼的是你那般年幼却要遭受痛失娘亲的折磨,痛的是爹依然疼你而你却视我如其他人一般别无二致。你娘育你护你,爹难道不也是么?”
楚嫣的心依旧冰冷,对她而言,这些话显得多么苍白无力。爹尚有两女一男,何必说得好似她有多与众不同?
楚灏看不出女儿心思波动,他继续念叨道:“时隔多年你娘的音容笑貌犹在我脑海,可我却无人可倾诉,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她做过的事是楚府的耻辱……可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但为何对爹如此冷漠?好似你娘对我那般绝情,是代你娘惩戒我吗?……若你不记得儿时爹如何待你,可你长大了,也可知身上流淌的一半血液是爹给的吧?为何连个笑都不肯对我露一个,就像你幼时那样……”
他的话语十分凌乱,他的双手撑在回廊上,半弯的腰将他魁梧的身躯遮掩,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此刻的他看上去却像个迟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