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阮沅正一份一份收检着公文,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阮尚仪,让我来吧。”
  阮沅一怔,回头看,却是莲子。
  “哦,你来了,好久不见。”她笑眯眯打了个招呼,“没事儿,我也才刚进来。”
  她说罢,又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公文,却不料莲子一只手按在了那叠公文上。
  “尚仪去休息吧,这些让我来。”
  阮沅以为莲子是怕她累着了,便笑道:“唉,我都躺了三四天了,骨头都躺酥了,你也多少让我活动活动。”
  她说完,伸手又要去拿那叠公文,然而,莲子的那只手,始终按在公文上面。
  “怎么了?”阮沅不解。
  莲子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几分难言的神情。
  “陛下吩咐过,这些,不让阮尚仪动。”
  阮沅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不让我动?为什么?是有别的活儿吩咐我?”
  莲子摇摇头:“陛下之前下过旨,所有公文不经他允许,阮尚仪一概不得过手。”
  阮沅心里咯噔一下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阮尚仪生病期间,陛下的吩咐。”莲子说,“当时尚仪病着,所以没人与尚仪说起。”
  阮沅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她通体僵硬地站在那儿,良久,才慢慢松开那只抓着公文的手。
  “他没说为什么?”她声音嘶哑难听,脸色也发白了。
  莲子沉吟片刻,才道:“奴婢只是听吩咐,至于为什么,奴婢也不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
  “那他还有什么吩咐?无缘无故的,没、没可能只说了这一句吧?”
  阮沅觉得嘴唇像是粘在牙齿上,吐词都不利落了。
  莲子垂下眼帘。
  “说吧。”阮沅轻声说,“从你这儿听见,总比从旁人那儿听见要好。”
  “陛下说,国事,一概不得让阮尚仪过问。”莲子说,“还有,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尚仪都不得晋封嫔妃。”
  莲子说完,他看见阮沅那张俏丽的瓜子脸,顿时变得雪白
  她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好像要倒下一样。
  莲子想伸手搀扶她,但最终还是作罢。他低声说:“尚仪还是先回屋去歇着吧。”
  阮沅没有动。莲子悄悄叹了口气,转身出了书房。
  阮沅呆了好半天,这才觉得身上酸软无力,她慢慢扶着桌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浑身还在抖,手心全都是冷汗,嗓子却干渴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宗恪竟对她起了防备之心……
  阮沅不由想起刚刚中毒那晚上,宗恪发疯时,掐着她的脖子说的那些疯话:“……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了我,再杀了玚儿,你们姐妹好坐拥天下”
  这下,她算是全明白了。
  原来宗恪至始至终都在提防她,他把她带进这宫里是因为厉婷婷,他怎么都不肯亲近她,是怕她暗藏祸国之心,他身中剧毒,痊愈之后却干脆把她的日常工作都停下来了,自然是出于“吃一堑长一智”的念头,不得晋封嫔妃,更是彻底断绝了她参与到自己生活里的可能性……
  有涔涔的泪水,在阮沅的身体里涌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觉得老天爷好像和她开了个玩笑,没料到,自己的真心真意,换来的竟是猜忌。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她,阮沅猛的抬头,原来宗恪已经退朝回来了。
  “怎么了?发什么呆?”他仔细打量她,不由吃惊,“脸色怎么这么差?”
  阮沅扶着椅子,勉强支撑着起身:“……嗯,头还是有点晕,我先回屋去。”
  她的脸色白如纸,说罢,也不看宗恪,只拔腿要走,脚上却轻飘飘的没有力气,像踩在棉花团里,走也走不快。
  宗恪赶紧点头:“都说了,叫你好生养着,干嘛这么着急起身呢?”
  他又吩咐小太监,把阮沅扶回去,还再三让小太监一路仔细着,有什么不对就去请崔太医。
  也不知怎么懵懵懂懂回到屋里,阮沅打发了那个小太监,关上了门,一头倒在床上。
  她慢慢翻过身,把脸压在枕头上,贴着脸颊的绵软布料很快便湿透了。
  她的心中,痛楚得好像活生生被人剜去了心脏,胸口空空茫茫,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大洞。
  原来她不惜性命,拿自己的一切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连“伙伴”都不许她做了。
  就这么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从天明到天黑。一整天,阮沅没起身吃东西,直到夜晚,才逐渐有力气把涣散的神志聚拢到一起。
  阮沅扶着床,硬撑着坐起身来,她的眼睛盯着黑洞洞的墙壁,忽然想,自己还有必要留在这儿么?
  在屋里呆了两天,第三天,阮沅起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习惯动作还是将她驱使回了宗恪那儿。
  阮沅的意思,原本是想找宗恪问个清楚,如果确认了,那她就走人,因为再呆下去也没意思了。可是到了书房见到宗恪的面,那些话又问不出来了。
  阮沅清楚,开口的时候,就是完结的时候,最后的遮蔽一旦被扯下来,那她就非走不可了……终究,她还是舍不得一走了之。
  宗恪见她复工,不免关切地问东问西,想确认她身上是否真的好了,阮沅心里一团乱麻,宗恪问三句,能勉强回答一句,到后来宗恪也看出她不想说话,只得作罢。
  果然,那天宗恪交给她的工作,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什么鸿胪寺的修缮问题啦,什么夏季京城开沟清扫的日期啦,再不然就是有关祭天的典礼活动……
  没有一件是事关当下朝堂局势的。
  阮沅的心像僵死了那么沉,她并不是有多热爱插手政事,甚至打心底里厌弃那些官僚们写出的东西,可是现在宗恪开始防备她了,把她视作潜在的敌人,她是再不用为那些劳形案牍烦恼了,因为无形的鸿沟已经出现,她却依然呆坐在鸿沟这边,束手无策。
  逐渐的,所有的人都察觉到了阮尚仪的不对劲,她不再和人闲聊,连说笑也没有了,整个人看起来木木的,神情呆板,像没有灵魂的泥偶。如果不是宗恪吩咐,她也不会去碰任何公文,有的时候,一整个上午就呆坐在角落里,唯一的行为就是起身给宗恪添点茶。
  知道事情经过的那几个,心里都难过,谁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本来活泼可爱的姑娘,眨眼间变成木雕泥塑。但是谁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如今阮沅已经不太好沟通了,和她讲话总是爱理不理,三句听不了一句,没事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坐那儿发呆,盯着白墙看好久。
  阮沅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支杆断了,整个人都跟着混乱起来:处理的公文频繁出错,签错了日期,放错了位置,有次甚至把宗恪要求的批复写到另一份公文上,又开始拿不住东西,动不动资料就洒了一地……
  她的身心已经严重分离,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逃走吧阮沅,赶紧逃走
  看出她的异样,宗恪心里暗自着急,他以为阮沅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斟酌良久后,他和阮沅说,暂时先只上半天工,往后,不用每天每天的往他这儿跑了。
  宗恪是在阮沅起身要回屋时说的这番话,话音未落,他看见她的肩背明显一颤
  “如果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回屋去躺着。”宗恪又添了一句,“别勉强自己。”
  “……好。”阮沅低声说。
  阮沅走后,宗恪长久的盯着眼前一份奏章,但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的眼前依然晃动着刚才阮沅呆滞的五官,她僵硬的脊背,灰沉沉的眼神。
  这全都是拜他所赐,全都是因为他宗恪痛苦不堪地想,是他把阮沅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从前的阮沅,多么娇俏可喜啊宗恪的记忆里,阮沅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不管在何时看见她,她都有着十足的活力,像射投进重重黑暗的阳光,感染得周围人也从灰蒙蒙的抑郁中挣脱出来。
  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这活力消失,面前的女人,面庞虽然依然秀丽,却少了从前眼波流转的妩媚,只剩空洞又清白的眼眸,随着指令机械转动,像个机器人。
  不多时泉子进来,看见宗恪竟然趴在桌上,额头压着手背。这让泉子暗暗吃了一惊。
  宗恪在累极的时候,偶尔是会有坐没坐相的样子,但那种情况罕见,一年也遇不到一次。现在才刚刚过午,怎么竟会累得抬不起头来?
  “陛下?”泉子上前,小声试探。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宗恪模糊的声音:“……泉子,是不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什么?”
  “我是说,阮沅……”
  泉子顿时明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琢磨了半天,才逐字逐句地说:“当日,赵王也是事出无奈。”
  宗恪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全是痛楚。
  他没有再去怪罪宗恒,既然这是阮沅的愿望,那他就听她吩咐,他甚至也按照阮沅说的,下了旨,不再让她插手政务,不晋封她嫔妃。
  下旨的时候,宗恪觉得心都在淌血,阮沅这些话说得彻骨寒冷,为了他,她竟然这样冷酷的对待自己,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活路。
  但是宗恒说了,这是阮沅的“遗嘱”,她像是死别一样,为宗恪留下了这样的嘱托,她在信里写得那么郑重,甚至不顾及念信的人的尴尬,直接道出了她要这么做的原因:她知道,宗恪会舍不得。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有恩于他的人会深深感激,尤其是女性,当年他纵容萦玉,让她在这宫里专横跋扈,最终却落得凄惨结局;现在他躺在床上形同坐牢,又何尝不是过去那么多年,纵容太后的结果?只要是觉得有所亏欠的女性,宗恪必定会对她纵容无度。阮沅在信中说,希望他,别再把相同的错误犯在她的身上。
  宗恒念这信的时候,语气就像个录音机,不敢带上丝毫的感情。宗恪呆呆靠在床上,听着阮沅留下的嘱咐,内里如惊涛骇浪,掀起的,却全都是冰渣。
  她是如此的了解他,深知他性格里的弱点,她把一切都考虑的周详妥当,就是怕他会为了这性格再次吃亏。她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阮沅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好。
  可他就是不服,就是不想任由老天摆布他不想老老实实接受这个结局。
  他要找出办法来,让阮沅恢复原样。
  即便让他和老天爷斗,和现状斗到底,他也要这么做
 
 
 
  第八十九章
 
  接下来,宗恪的一系列古怪举动,几乎把阮沅弄昏了头。
  他先是把针工局的冯德川叫来,一时兴起要给阮沅做新衣裳,阮沅说用不着,宗恪就说她进宫来一年了,每天就那两件衣裳换着穿,寒碜死人了,别人看见还以为他这个CEO虐待手下员工。宗恪说得很热闹,阮沅在旁听着,却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她不知道宗恪发哪门子疯,无端端的,偏偏想起给她做衣裳,而且事实也不像宗恪说的那样,她的衣裳其实有很多,过年下来,新袄新裙都做了四五件了,连素馨她们都看着眼馋。
  但是既然宗恪想要,阮沅也只好依他,陪着冯德川看那些红的粉的绿的蓝的。
  针工局的好东西自然不少,皇帝一说要挑料子,冯德川赶紧把最新的十几样摆了出来。柔软的丝绸在日光下反射着流动的光芒,炫目缤纷,像婴儿细嫩的皮肤,令人不忍抚摸。
  “喜欢哪一种自己挑,花样什么的让冯德川记下来给你做,如果有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更好,画下来,让他们也跟着尝个鲜。”
  宗恪说得好似兴高采烈,阮沅默默看着眼前这些衣料,半晌,才低声说:“都可以的。”
  “什么叫都可以?”宗恪不悦,“叫你挑,为什么不捡自己喜欢的?难道这些你都不喜欢?”
  阮沅默然,良久才说:“这些都很好,是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冯德川很会来事儿,眼看着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赶紧笑道:“这幅湖蓝的最衬尚仪了,尚仪肤色白,这料子做了穿上身,人也显得精神。这是素州冰丝,缠银的百蝶牡丹绣得最最精致……”
  冯德川说得舌灿莲花,阮沅却没显出一点热忱来,到最后,好像是为了慰劳冯德川“广告”这么久,她点点头:“您说这个好,那就做这个吧。”
  她这么一说,旁边的宗恪忽然无名火起
  “是他穿是你穿?”他一拍桌子,“真不喜欢就别做了”
  他这一下,那两个都被吓着了。
  冯德川捧着料子,咧着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阮沅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对冯德川道:“冯爷爷,您就拿这个给我做一身吧,花样什么的我也不懂,我看着都挺好看的,您就赶着如今宫里时兴的样子来,让沉樱她们都眼馋着。”
  冯德川年近古稀,阮沅尊称他一声“爷爷”是应该的。老太监听他这么说,赶紧点头道:“好,好阿榴手最巧了,时下她给太子做的那件坎肩也差不多得了,那就让她给尚仪做这件衣裳——陛下意下如何?”
  冯德川这最后半句是请示宗恪,岂料宗恪忽地站起身,丢下个“随便”,就快步奔出屋子。
  剩下俩人面面相觑,阮沅安慰冯德川说,宗恪这两天心情不好,他不用太放在心上。
  谢过了冯德川,送他回针工局,阮沅出屋子想看看宗恪去了哪里,却不巧撞见不远处,他正和一个小太监发火,大概是那孩子端着东西,没留神皇帝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时躲闪不及,挡了他的路。
  “滚开”他用力一搡,那小太监被他推得倒退了两步,瓷碗也砸在地上,吓得扑通就跪下,磕头如捣米。
  阮沅很想跟过去骂他:“你***发什么邪火啊?”
  但是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下去。阮沅清楚,宗恪这邪火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刚才自己那不咸不淡的态度激怒了他。可那又让她怎么做?欢天喜地挑着新衣服,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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