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飘飞的梅园里,江离一身水蓝长衫方巾束发,家常的男子装束,也不化妆,本色的女儿面孔、神情木然地呆坐在一株红梅树下。
身旁静伫着两个人,小香低眉垂首、神情有些惶恐;绿萝轻颦着眉头,眼珠不错地凝视着江离空洞无神的面盘。
绿萝颦眉。她还是那天看着两人出门说看房去的,谁知,那晚上一直就不见两人回来。至到一天前才接到小香的传讯,赶来梅庄侍候。临走,绿萝让金菊禀过府里边大奶奶,只说江离身子不舒服,暂时回了梅庄休养。至于这三天发生了什么事,小香半遮半掩,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江离神情呆滞,心里头却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郁闷懊恼,自从夏成告诉了萧五郎他们一伙人的计划之后,江离就成了这副心情。
江离照夏成的方法打开了粮仓的地下通道,亲眼见证了五十五箱宝物开箱。虽然小香绿萝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跟江离一样,被一整箱一整箱的青铜玉器、宝鼎奇珍、秘藉古玩、精致的纯金器皿震得愣了神。
江离承认自己是个财迷,面对这些前世闻所示闻的宝物却无法动心。现在的处境下,几十箱宝物一时倒成了烫手货。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重生一世,母亲给自己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只要好生经营,哪怕老实守成也能安稳地过完她的下半生。自己却糊里糊涂地卷入了这场阴谋中来,脱身不得。
来自秦府的猜忌和那伙土匪的要胁,一样的要人命。江离正为此焦头烂额,却是一筹莫展,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如灵魂出窍一般。
江离已经保持这个样子好多天,绿萝看着她伤神却也帮不上忙。江离只说要散心,也不要人跟随,一个人闲步行出了梅园。
梅林丛中,间植的各色花树相继开放:海棠、连翘、桃花、李花、杏花、樱花,衬着半开半谢的梅花争奇斗艳,十里梅庄花香满园
梅林里静寂无人,江离一路沉吟也不看路,前边花树倚巨石,江离走得累了,索性在树下坐下,背靠着巨石,仰望满树繁花,恍惚间辨不出了前世今生。
前世自己也曾这样看过三月的花海,一样的桃红李白的初春······
一缕清风拂面,如飞鸟破空的声音在头顶响过。江离睁眼没有动,鼻灵敏地嗅出缕缕清淡的酒香。
头上依然是眯眼前的花海,身后的巨石透体生寒。头顶一只酒壶晃动,再往上,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个眉眼俊秀的年轻男子身着灰色棉袍、顶着锃亮的光头,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巨石上。
见江离睁开了眼,男子笑嘻嘻地开了口:“小生被人一路追赶,无意扰了小兄弟的好梦,得罪勿怪!”
话落,煞有介事地对江离合掌行了一礼。
愣怔、眨眼,江离瞬间清醒,连忙理了理身上的水蓝长衫,端坐,冷眼打量。
男子年轻表情十分真诚友善,笑得很好看却不失端庄,江离注意到了他脚上穿得是双芒鞋。再看他头上光亮,身上虽然是家常的棉布袍,双手合什的样子倒有些宝相庄严的味道。
男子不僧不俗的装扮让人感觉好笑,他刚才自称‘小僧’么?
江离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我猜你壶里装的是杏花酒。”
男子也不脸红,出语谦逊有礼,“我是自己落发,心里有佛,离佛弟子还差得很远,刚开始学佛罢了。”
“你被什么人追?”江离本不想问,因最近烦人的事情多,疑心也就重。
“追着我的都是烦恼。我以为这梅庄花树成林、地广人稀,应该是清净乐土,怎么我见小兄弟对着客观好的景致,连睡着了都还深锁着眉头?”
他奶奶的,避虚就实,还套我话?江离话里带着气:“这里过江家村有座普济寺,你要挂单的话,似乎走错了地方。”
“不瞒你说,我就是被人从普济寺一路追到了这里。我都在那儿住了七天,寺庙虽小,但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也不用讲什么规矩,本来我住着挺好。”男子低眉垂眸,话声真切诚恳,不容人不信。
江离觉得自己不能一味做恶人,遂放平了语调,“梅庄不是供人躲清净的地方,也不收留来历不明的人。所以······”她看了眼男子身上的棉布袍,翻出领口的里子都是云锦,一定不会是贫苦人家的子弟。所以,连做工都不会收。
光头在江离对面的草地上盘腿坐下,叹了口气,“我现在码头城门都出不去,还以为能在梅庄寻一条路,收留我也好,送我出去也好,小兄弟就不能帮我传个话,请管事的通融一下?”
通缉?出逃?江离吃惊不小,重新打量面前这位一脸老实相的谦谦君子。
“你犯事儿了?犯的应该还不小。”江离惊疑不定地问。
“都是我的家人要抓我回去。我不想再回那个家,所以,”
“这里我主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江离沉下脸,提醒自己非常时期,梅庄上可不能让陌生人混进去。别人随便那么一说就当真,自己真成傻子了。
“不行就不行吧!”男子灿然一笑,无奈地摊手坐上了石头,似乎刚才的一本正经都是装的,一笑过后神情全都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嘲笑,气质竟跟刚才大有不同。嬉皮笑脸地说:“本来我还以为自己参了几年的佛法,自以为身上还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慈眉善目说出来的一番话,应该能打动人才对。现在看来,我还是道行不够啊。”
说着打开酒壶咕咕乱灌一气,斜睨着江离嚷嚷:“看你对我一脸戒备,我就那么像坏人吗?”说着拎起自己的棉衣抖,还提起一只脚晃,“瞧瞧!坏人能穿成我这样?破棉衣、破草鞋,我好歹还那么帅,不是真想出家,我用得着这么埋汰自己?还用得着去深山古寺里借住?”
光头说得呼呼气喘,前恭后倨的样子让江离看傻了眼。
光头还一肚子的气,“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是好人。跟你说是我自己家里人想抓我回去你也是不信!”光头气急败坏地笑,“就像我从小一本正经地跟家里人说,将来想出家当和尚,家里都把我当成笑话。他们不仅不尊重我的想法,还想订下亲事留住我。”
光头苦笑地江离眨眼,“亲事订下了,现在我一次次地离家出走,家里人都当我不正常,以为我没事发发疯。”光头的眼里盛满迷惘落寞,“人生苦短,我不想随俗人混迹红尘,生生世世、尘出尘没无有了期罢了,我是真心想出家,只是机缘不到。你信么?”
江离刚才还想,随便相信别人的话就是傻子,光头现在说的话,不知怎么,她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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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青州来人
树林中清风徐徐,时不时落一只飞鸟在枝头跳跃。不远处鸟惊飞,刚才还侃侃而谈的男子眸子滴溜溜转,刚抬起一只脚便不动了。
林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一身灰扑扑的长衫,线条粗犷的五官,表情漠然,一开口声音冷沉:“你还能跑么?”灰衣人腰上挂刀鞘,双手抱臂背靠着一棵树,盯着光头男子冷笑。
好了,有人来把麻烦领走了。江离拍拍尘土起身往回走。
“谁、谁跑了?我刚好来这儿作客而已。”身后那个麻烦还在强辩。
前头梅林丛中闪过一片水绿的衣角,来人梳着双平髻,一袭水绿袄裙装,看到江离面前多出来的两个人,一声姑娘在口里生生咽了下去。
“主子,”小香改口很快,瞟了一眼多出来的陌生人,走近了说“四喜回来了,还有······”
江离没听清,加快步子往庄子里走,小香跟在后面。
“站住!”身后一声冷喝。
江离不由不主地回头看一眼,正对上范彦诚森冷的目光。
其实他一出现江离就认出来了,第一次在绸缎庄上跟范夫人一起的两兄弟。她记得当初自己跟他打招呼他不理人。所以这次,她并没有主动打招呼。更何况自己现在一身男装,她以为范老大应该没有认出来。
“江姑娘,说起来我们还算是亲戚。”范彦诚开口,脸上没有半点攀交情的意思。
说破了江离觉得自己也不能没礼貌,于是转身福了一礼,“范大哥!”侧过头对着愣怔的光头笑眯眯地福礼说:“说起来,我还该叫你一声姐夫的!”光头咧开嘴角哭笑不得的表情。
范家老二是个光头,小香狭长的双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弯弯着眼偷笑。
印象中冷傲不理人的范彦诚一步步地走过来,还有话说:“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那我得提点你两句。一个姑娘家太逞强了不好,行错路就更不好。”
江离瞬间气红了脸,挑了眉盯着范彦诚。
范彦诚的寒冰脸上没有表情,冷冷的声音说来平淡:“你在太白居打人我也见过。”
“不打人难道等着受辱?不偷袭我又打不过他!”江离涨红了脸。她承认那种打法很不受人待见,尤其是男权至上的男人更会对他嗤之以鼻。
“哼,说到底还不是粗野、逞强!还有,几天前我还在乌衣巷见过你。”他的手指抬起,遥指小香“还有她。”
明明春风和煦,江离却感到春寒料峭。她不懂范彦诚什么意思,只有静静地听他说。
“太自不量力才会逞强,我劝江姑娘好自为之。”范彦诚的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说完了也不看江离的反应,转身拉着二弟往梅林走。
“你别拉啊,我不跑!”
“你和三弟都是我教的,你以为跑得掉么?”
两人渐渐去远。
“莫名其妙!!”小香嘀咕。
“你刚才说四喜,还有谁?”江离问。
“还有十一少爷,你的弟弟。”小香说。
四喜一脸黢黑,憨厚地笑露一口白牙。远行一趟回来,人瘦了一大圈,看着更精神。
身后跟了一个枯瘦的婆子,婆子见了江离上前行礼,道:“老奴是十一公子身边侍伺的。青州回来的一行人都回了江家。奶奶临行前叮嘱老奴,说是九姑娘跟小公子血脉至亲,比堂姐弟情分自是不同。就是不看姨娘薄面,也会看在三老爷嘱托的份上好好善待小公子的。所以要老奴回来之后先来给九姑娘请安,一切听九姑娘您的吩咐行事。”
父亲带赵姨娘母子走的时候江离还小,赵姨娘的样子江离都记不清了,更遑论走时才几个月的江琚。不过,父亲要四喜专程把从小带在身边的江琚带回来,其用意实在蹊跷。再联想到上次父亲来信上的那一番切切嘱咐,江离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婆子刚到,也不好细问。只等明天回府看看那个八年多未见过面的弟弟再说。
四喜回说,大燕与南陈的占线已经拉到了青州边境。三老爷按例回京叙职的计划被朝廷取消,依旧在原地任职,青州还加派了重兵把守。局势复杂,所以要四喜带了江琚回京。赵姨娘不肯走,就没有回来。说完,呈上一封信。
四喜递上帐本交江离看过。五船的药材香料,行到青州前已发卖过半,除去上交青州衙门的罚款,还有跑船的一干人的工钱,剩下的也差不多三万两。四喜和葛海每人领了五千两,其余的都交到帐上。
四喜几船人平安归来,其中内幕江离尽知。
江离细细问过父亲的近况,打发四喜休息去了。挑灯看起了信,两眼渐渐亮了。
京中城的某条小巷,一群破衣烂裳的闲汉围成一堆掷色子比大小。
一群鬼哭狼嚎的吼声:“大大大!!!”一个吊死鬼一样懒洋洋的男声:“小小·····”
十几个人同时一低头,叮当一声响过,十几双眼珠闪着狼一样的荧光,轰地一片声地骂娘。
一个一脸脏兮兮的黑壮小厮从人群中起身,头上乱发依旧用木棍斜插成个歪髻,一双手在脏得分不清颜色来的袄子上擦,吊死鬼一样的叹息声:“都赌一天了,从早上到现在,小爷我还、水米未进呢。你们车轮战也得等我填饱肚子再来吧。”说着向前跨出上步。
“不行不行!!”人群中七手八脚地动上了手,好几双手狠狠地把小厮拉住,吧叽按回地上坐好,有人怒吼,“他奶奶个熊的,今天真是见鬼了!十几个人把钱都砸你小子身上了!再来再来,输家都在这儿耗着,哪有赢钱的先走的道理。要走,把赢的钱吐出来!”
“就是就是!”输的十几个人急了眼,有人往黑小子怀里伸手。
小厮双手捂了怀不松手,双脚乱扑腾,有气无力地嚷嚷,“早知道你们这些孙子输不起小爷就不该跟你们赌。再来就再来,说好,再输,没钱就得脱······”话未说完,头上挨了一响指,脑门生疼,眼冒金星。刚要骂娘,来人唤声阿呆。
黑小厮呼一声从地上坐起来,咧开嘴角亲热地叫了声:“五哥!”
话出口双手往怀里掏摸出散碎银子,往地下一掼,人群嗡一声开抢,小厮从人群里脱身。眼前一身玄色衣装风度翩翩的男子墨眉星目,俊脸如珠玉,一巴掌拍在小厮的头上,嗔道:“阿呆,你都混成个小乞丐了!”
“谁说不是?简直比乞丐还惨呢。谁叫你不带着我回青州。你回来就好了,我去跟你叫夏大哥来!”阿呆蹦跳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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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喧宾夺主
江离起了个绝早,在梅庄清晨各种带着露水的清新花香中起身。
在江家大门口下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小厮在门前往里面张头张脑。正跟守门的老仆打问什么。老仆刚要答话,就见江离下车。于是手一摆,“府里那位小主子来了,你且回避一下。”老脸皱开了笑等着江离进了门。
老仆姓张,话不多但随和。江离一脚进了门,小香和绿萝身后拿了随行物件,昨天去梅庄见江离的枯瘦婆子低头跟在后面。
“门上有事?”江离瞥到了门外正回避的小厮。那人正跃跃欲试地想上前开口打问的样子。
“回小姐的话。小的主人是城东的,姓程。前段时间不是贴了告示要卖房么。贵府两位公子来了几次,恰巧我们家大公子爷不在,几次都被我们府上的刁仆把着门不让进。幸好贵府公子在门口铺面上留了贴,我家主人专程遣我来问问,看贵府还有没有心想买。若是想买的话,最近十来天我家主人都在家侯着的。话说想买宅子的人多,还请小姐帮忙传个话,只怕你们来晚了就被别人订下了。”程家仆人一口气说完了,躬身退了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