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兰不服气,为他辩解道:“不说权势地位,谢大人为人品性也是很好的,你看他待长乐……”她在陈氏目光下越说越小声,最后轻得只有一个尾音。
“你只瞧见他待长乐县主好,你可曾瞧见他待别人好?”陈氏冷笑一声,“不说他妻族林家这门姻亲,就是他伯府上自家的堂表兄妹、叔伯婶娘、亲戚邻里,若有个什么事也从不会求到他门上。”
“为什么?虽是没人敢明说,只你出去留意一二,便会知道谢太尉为人处事如何。他父亲老伯爵尚且健在,五六年前被陛下夺了爵位,现如今成安伯府十几口男丁尚无人袭爵,偌大伯府坐吃山空。他却出去建太尉府独个逍遥自在,以他圣眷,若是和陛下说情,必能为伯府请下恩典。可他倒好,从不管老父和兄弟的生计前程,这样不孝不义的人,你还夸他品性好?你只反过来想想,若是你哥哥哪天丢下你年迈的父母,不管弟弟妹妹死活,丢下一家人出去自在快活,你要如何感想?”
秦景兰顿时听懵了,小脸儿涨得通红,眼中满是不相信,怎么会,谢太尉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陈氏又道:“你说他待长乐好,你可见他待长乐的弟弟好?那是他亲外甥,我不是重儿不重女,只是他这唯一的外甥想进少年国子监读书,这是求学上进的好事,他也不肯帮忙递个话,他算什么好舅舅?”
“不!”秦景兰摇头,咬着贝齿,眼中意外的清亮坚定,“不,母亲说的或许是有这事,可谢大人不是蠢人,为何这样不近人情,六亲不认?”
陈氏听她质疑,露出个嘉许的微笑。只是笑容一瞬而逝,她又毫不留情地打击女儿的幻想道:“这便是你说的位高权重了。他势必要成孤家寡人,才能坐稳太尉这个位置,你当陛下会放任他一手掌着三衙,一手握着枢密院?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没有同僚没有朋友,他先是谢独夫,然后才能是谢太尉!”
陈氏靠近了她几分,紧紧捏住小女儿的手,“兰儿,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独吗?”
秦景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似乎又懵了。母亲说的这些话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她才十三岁,不明白什么是朝政,什么是纵横,她只是茫然间听懂了一件事。
她在脑中想了好几遍,将母亲给她形容的情形想了好几遍,才眼眶湿润道:“谢大人他好可怜……”
陈氏顿时被秦景兰气得不轻,之后几天就想再和女儿好好谈谈。只是不知秦景兰吃错了什么药,她说任她说,任陈氏怎么说谢太尉的坏话,就是不肯附和。
小女娃还反驳道:“母亲这样说来,谢大人又有什么错?他和姻亲故旧保持距离,正是为了保护他们,他一人独善其身,好过大家都为他负累。”
陈氏气得要打她,连连叫李嬷嬷快把家法拿过来。李嬷嬷两头劝,磨蹭半天才拿了一条小指粗细的藤条来,还死死攥着不肯给陈氏。陈氏怒道“连你也不懂规矩了吗”,李嬷嬷这才松手,只是拦在秦景兰面前,又是劝慰陈氏消气,十七娘子还小不懂事,又是叫秦景兰松口给夫人认错。
秦景兰见了母亲这样,反而激起了脾性。母女两人拒不让步,气得陈氏抽了女儿小腿肚一下,秦景兰哪里受过这样的责打,忍着眼泪抿着小嘴扭头就跑出去了。
“还不快跟去!”陈氏又是心疼又是头痛,忙叫李嬷嬷跟出去看看。
等屋里人走个清静,陈氏才撑着茶几坐下,两弯秀眉紧紧皱成一团:“作孽啊……怎么就偏偏是谢独夫?”
陈氏在这事上没有和小女儿扯谎夸张。她不坐中枢,但凭这许多年的蛛丝马迹就能得出这个无限接近的结论,事实如何,恐怕只会比她的猜测更严酷。
若论才识能力,谢太尉自是人中翘楚,他也确实独揽大权,旁人难成的事在他手中能变十分轻易。可再看看他身后一片空茫茫的黑暗,谁能放弃亲族友人,谁能活成个形单影只,谁敢靠近他?
陈氏一面忧心小女儿情窦初开的麻烦心事,一面还要应付景语和王家的亲事。
八月初八那天,王家再派了长房大伯和大伯母过来,为两个小辈请期,就是议定哪一日上门迎亲。
明日初九王秀才就要下场,考过三场后,要等到九月下旬才会放榜。王家就选了九月底一个日子,十月里两个日子,共三个吉日供陈氏选择。
陈氏心知肚明,这是要凑一个双喜临门,便挑了十月初五这个日子。这也正合王家之意,王家人便高兴地应了,又和陈氏商量些具体事宜。
两家都是多次操办过婚宴的,很快就议定了细节。王家在秦府上吃过酒席就启程回南通布置,陈氏把他们送到了前面轿厅。
等王家后脚离去,陈氏就把议定的吉日报给老太太,也派人报给瑞姨娘和景语知道。
“十月初五?”她的唇角僵了一僵。
瑞姨娘浑然不觉,还有些高兴:“这样一算,还有小两个月才出嫁。也好,在家里多住一阵儿,以后想回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她怔怔靠在瑞姨娘肩头,心里忽然就莫名不安,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十月初五,十五年前,她嫁给谢骁的那天,从永平侯府坐上花轿的那天,也是这个日子。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谢骁手上。
几乎是王家刚从秦府离去的那刻,就有人急忙赶来报信。
早上这个时辰,谢骁还在枢密院办公。偌大的隔间里只他一人,他本就看着冷淡不好亲近,穿上鸦青色麒麟官服的他更是叫人望而生畏。他展开薄薄的纸条,上面是匆忙书写的六个字,写着“婚期,十月初五”。
他一直盯着,盯着看了无数遍。直到那纸上化出了一队长长的迎亲队伍,礼炮轰鸣,锣鼓喧天,花轿里坐着新娘子,无数人撒着花撒着喜钱,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跟着后面,一路向着最美的那个盼望而去。
他向她走去,她向他走来。
过了许久,他嗤笑一声,把这张纸轻轻揉在了掌心里,又攥紧手指狠狠捏了一番。
偏偏是这一天。
八月中旬最难熬的几天过去了,期间还过了一个中秋。
秦府上下自是又摆了大小酒席来过节,赏赐和糕饼果点也接连不断。陈氏为人周到,十六那日王秀才出考场,就派了人和王家二房一块儿在贡院外守着,又送上王秀才在试场里错过的月饼和时令酒水。
王秀才心里有几分感激,毕竟是离家受了这许多日的磨挫,不但家里人多有关怀,便是未过门的妻子家也多有体贴照顾。他出来才知两家已议定了婚期,就在放榜后不久的十月初五,双喜临门,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既已考完,王秀才便可回家等候消息了。回南通前,他特意去了秦府一趟,一来感谢秦家这段时日的照顾,二来也想见一见九娘子。他们已行了大聘,只等迎娶,这时候见上一面也是允许的。
陈氏见谢太尉一直没有动作,且恼他勾去了自己小女儿的魂,自然是同意了,就叫李嬷嬷安排,在前厅相见。
这回也不用屏风了,王秀才第一回得见他即将娶进门的小妻子,只是见景语不如他想象中那样丰满貌美,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两人也只说了几句话,九娘子就被李嬷嬷请走了。
王秀才想到毕竟是走了秦府的关系,功名为大,女人熄了灯都是一回事,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他托人向陈氏告辞,自行回南通去,要去向母亲报告这次即将中举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14,元月
谢大人后来为自己取字“云舒”,因着林琼曾抚他眉间,谓他子明大人怎么总是苦着脸,“天上的云尚且时卷时舒……要常笑啊”。
那天读者“元月”留言一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实在是美,万般滋味其中。
第46章
八|九月的时节,秦府里的桂花陆陆续续开了。除暖橘色的丹桂花儿香味淡些,金桂和银桂香气浓郁,人从树下过,稍作停留便能带走一身好闻的清香。
这时候自然少不了要摘些桂花存下,这小花不止可用来泡酒、泡茶,花瓣晒干了磨成粉儿做米糕,还可以塞进荷囊里熏香用,手巧的还能做成胭脂香粉。是以秦府上下,仆婢们三三两两,逮着空闲就在树下伸臂摘着。
景语她们的小院里只有棵老榆树,便也去花园里摘了两回。
一回带了个花篮,她和瑞姨娘摘了大半刻,堪堪一掌心,景语便叫瑞姨娘一同歇了。第二回陪着湖柳和玉萱几人来,她和瑞姨娘就在一旁石凳坐着,看她们在树下铺了大块棉布料,又使劲摇晃树枝。
花雨纷纷,暗香浮动,那些笑声便留下了清晰的影。
她就若有所思。
炎热的夏季过去,秦老太太总算回了精神,陈氏便开始和她商拟宾客名单,为她的八十大寿做准备。老夫人寿诞在十月十七,邻着九娘子的出嫁日子,十月里秦府将有两场大宴,可把能干的陈氏也累坏了。
也有个好消息,秦景兰的父亲秦明浩已乘船到了通州,这月底便能进京,大房得了信儿,俱都有些忙乱。大房留京的女眷,除了陈氏、瑞姨娘,还有两个生育有子女的姨娘。秦明浩不但是她们儿女的父亲,更是她们的夫君,这回他从川中归来,身边还有两个侍妾,不止陈氏要给她们排住处,其余人也在忐忑。
瑞姨娘也隐隐不安了几天,景语即将出嫁,往后小院只剩她一人,说到底,秦明浩才是她后半生的依靠,是她头顶的天。
景语默默陪着,直到瑞姨娘平静下来。是了,这么多年来都过来了,秦府有老太太有陈氏当家,怎样都会有她们一双筷子。
就在这些紧张忙碌的日子里,秦景兰和长乐先后来过,给景语添妆。
秦景兰自和母亲陈氏挑明心迹,便又大胆了几分。她打量着景语,眼里有明亮的质疑和比较,她是绝不肯承认自己要比庶姐差,便心里和谢大人赌气,要在景语身上瞧出朵花来。
她送了一对儿绞丝赤金手镯,掂量着足有四五两重。景语可不敢收,秦景兰就盈盈笑道,“姐姐可不要推辞,我和母亲说过的,母亲也许了。”
实则她和景语并不亲,没理由送这样贵重的礼物,更多的还是和陈氏置气,和谢太尉置气,和景语置气:瞧,庶姐马上就要嫁人了,谢大人便是中意她又如何,母亲不许我爱慕又如何?
长乐来时,秦景兰又陪她过来了一趟。
两人略坐了一会儿,长乐送上一顶镶嵌红宝和蓝宝的花冠子,便告辞离去。只是出门前,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为了这个秦九娘她曾顶撞过舅父,如今竟是没有下文了……她不得不承认,在见过舅父那样为九娘子有了生动模样后,她宁可舅父能娶了这个不出挑的女子。
那样想是对不起舅母,但舅父还活着,斯人已去,活人更应该幸福。
……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放榜的日子。秦府没有派人去贡院守着布告墙,快到日中午时,就有王家的跟随跑来府上报信,一路大声喊说“中了!中了!”
现在王秀才该称王举人了,陈氏听说王举人随后要亲自来秦家报喜,就叫厨房准备上席,要给这新晋的举人女婿祝酒,又叫秦明彦来坐陪。
景语在后边也听到了喜讯,又听陈氏传话叫她过会儿出去敬一杯酒,这样大的喜事,她没有理由不应。
只是随着“中举”这事落地,另一件事忽然就迫近了几分,她不知为何就打了个寒颤。
一刻钟后,新晋的王举人被簇拥着入了秦府。王鹏程兴奋得眼角都有些泛红,二十几年的苦读终于搏出了一个功名,他毕恭毕敬地给秦明彦行了一礼,这回不再叫“秦教授”,改口叫“三叔”了。
景语只出现了片刻,恰好就见他拜见三叔的这模样。她站的位置偏,恰巧见他弯腰低头时,嘴角弯成一个弧度。
她就没有了半分敬酒的兴致,王秀才那个笑容她很熟悉,在侯府时她见多了这种鸡犬升天的自得嘴脸。
王鹏程在秦府吃了酒席,午后启程回南通。
在秦府外翻身上马时,他坐在马背上,大概是不习惯这般的高度,回身看“秦府”的门匾时,隐隐有一丝不安。
月底又有一件大事,秦家的顶梁柱秦明浩终于到京了。早两天陈氏就安排人去官道上守着,这会儿接到了人飞奔回来报信,秦府三房便都聚到了老太太的屋子里。
景语还是第一次看到秦家这么多人同聚,二叔三叔、各位哥嫂、各房弟妹,济济一堂。她站在几个嫂子身后,回想这个父亲的样貌,竟只有模糊的印象。
秦明浩二甲进士出身,因没有背景一直外放任职,除此之外,官路按部就班倒是平顺。他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多,景语作为庶女,头上又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自然也没分到父亲什么关注。
不多一会儿就有几人进了院子。为首之人正是秦明浩,只见他约莫四十五六岁,身形高大,体格不胖不瘦,肤色略有些黑,双目炯炯有神,下颔蓄着三寸长的山羊胡。虽说一路风尘仆仆,但不见他半点精神颓唐,身板挺直,眉间有淡淡威压。
秦明浩进了屋,先给老太太跪拜行了大礼,然后和两个兄弟相见,和陈氏相见。这之后,就轮到众人上前给他见礼,一时间堂上言笑晏晏,热闹非凡。
还是老太太心疼儿子舟车劳顿,叫众人晚间再过来开家宴,这才把人都赶走了。
秦明浩回了春禧堂,众儿孙、儿媳、姨娘上前又是一番厮见。他人虽在外,但和陈氏一直通有书信,对家中之事颇多了解,当下一一和众人叙说。轮到景语时,秦明浩怀里抱着长孙对她笑道:“王家殷实,新晋的王举人也上进,语儿是个有福气的,往后日子也会越来越美满。”
他的声音又沉又稳,叫人听了就容易信服。
和家里人都见过之后,他才叫两个侍妾上来相见,这举动便叫众人有些放心了。陈氏也给两个跟去服侍的人体面,各赏了一只玉镯,勉励了几句。
秦明浩回来,秦家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诸事有条不紊地行进了下去。转眼到了十月初四,到了景语出嫁的前日。
这日傍晚时分,陈氏招了景语去春禧堂吃晚饭。席间父母兄嫂妹妹都在,这是即将出嫁的女儿在家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了,赶明儿出了门再回来就是娇客了。
等她吃完回来,瑞姨娘就有些脸红地拿出一个木匣子,叫她进屋自个看去,不要害怕,看完了收拾压到箱底。又叮嘱景语好好睡上一觉,半夜时她再带人来给她开脸上妆,若不然白日里忙碌一整天,是没有空闲打瞌睡的。
景语拿着那盒子,仿佛手上拿着块煤炭,猜到里面必然是婚前教导小娘子如何行云雨的男女秘戏图,顿时有些局促。她回屋关起门来,想着图册上的内容,就有些不敢打开了看。算了,反正她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把木匣子往最后一只随身的箱子里一塞,除了外衣往床上一躺。
只是这样日子注定要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折腾了半天,等半夜子时瑞姨娘来敲门时,她不但脸色难看,心下也有几分焦躁。
子时已过,今日已是十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