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从没有这样清楚过,她并不愿嫁去南通。
虽是夜里,整个小院却点灯无数,亮如白昼。
府上请了专门开脸的手艺婆子。五十来岁的钱婆子也是全福人,经她手开过脸的小娘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下手极有分寸,不会弄疼人的。这是钱婆子见景语有些紧张,自个儿说的。
只她忆起前次开脸,侯府给她请的还是宫里的老嬷嬷,照样疼得她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
她穿着水红色的中衣坐梳妆台前,看镜子里的自己柳梢眉乌青眼,哪有半分喜色。
瑞姨娘端了小碗汤圆过来,要她垫垫肚子,道是接下来一日可能都没得热乎吃食了。她知道确实如此,就在一旁边吃边看钱婆子准备脸盆热水,白糯粉、剪子和五色绞线。
等她放下碗勺,钱婆子果然手艺娴熟,拉扯着一手棉线反反复复在她脸上绞动,绞得她脸皮紧绷,柳眉愁蹙。钱婆子边绞还边说吉祥话,“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下手却又快又狠。
绞完了再修理鬓角,一看果然脸上光洁莹润,亮白了几分,更显出五官小巧秀气,还有几许初熟的韵致。
接下来又是沐浴、梳头、上妆,从夜中折腾到天明,到卯时天光大亮才穿上了嫁衣。
鞋是玉萱给做的凤头翘头履,嫁衣是平娘的手艺,那次试穿后平娘又拿去改了几处,此刻穿着又合身又华丽。大袖对襟衫,齐胸襦裙,轻罗帔帛,团团簇簇的牡丹花枝,她穿上就被这红涟涟的喜色给淹没了。
别的一切顺利,只瑞姨娘拿来一块红纱盖头时,景语却道她要执扇出门。这原也是可以的,许多高门大户的女子出嫁时只以团扇轻掩口鼻,露出一双灵动美目,很是娇俏可人。这可能是景语在家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了,瑞姨娘便心疼地依了她,派人去向陈氏说明。好一通寻找后,陈氏送来一把金丝芙蓉扇。
她握着扇子,心中却不期然想起,夏日里她几次见那人,手边也都有一柄轻罗小扇。
王家的迎亲队伍早两日就在京城预备下。这日早上巳时,王鹏程就骑着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带队出发前往秦府接亲。
一路上乐班子吹吹打打,又有礼花和喜钱挥洒,引得街头巷尾都过来看热闹。一路欢欢喜喜到了秦府,又是好一番过门、拦门的闹腾,等到王鹏程终于接到新娘上了花轿,已过了午时一刻。
这边秦府正是开宴的时候,一众亲朋宾客观礼后就入席吃酒,那边王家早在出发前就已吃过一顿,午间不做停留,只出城往南通的方向去。
秦府诸人送走了新娘松了口气,只瑞姨娘怔怔望着景语离去的方向,很是不舍。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15,明月来相照
-“我记得之前有看到一句话说:当你还拥有炽热如火的感情,会因飘渺的感情而辗转难眠时,就证明你还拥有一颗年轻的、正在跳动的心。男主是如此,女主亦是如此,这样的两个人,最终一定会走到一起。
当时看到这留言,不知为何就觉得她是个很通透的读者,也是真的对老谢和幼娘有了解读。
非常感谢曾经有一个人,为我笔下只言片语付出过真心。
第47章
王家迎亲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骑马的王鹏程,他两侧是吹唢呐和提锣开道的乐班子,身后再是王家来的几位男傧相。王家亲朋之后又接着两对喜牌、一对罗伞,然后才是八人抬的大花轿。
花轿前后左右是媒婆、秦府来陪送的女宾,还有侍女丫鬟,湖菱和玉萱一左一右,赫然在列。因此去南通慢着走需两日路程,花轿后便又跟了四抬扎了红绸的青罗小轿,以便秦府送嫁的娇客半路上乘轿休息。空轿之后是嫁妆队伍,秦家为九娘子陪了三十二抬,很是热闹体面,又派了几个仆从押尾,一路护送。
迎亲队伍出了城门往官道上走后,秦府来的几位亲眷便不再行步,上了轿子。没过多久,在一处茶亭边上,王家男傧也骑上了早就备下的马匹。
今日王家陪同迎亲的男傧,一是王鹏程的小叔,一是大房的堂哥,还有位是王鹏程舅家的表姐夫。那位五房的小叔趁着唢呐乐声的掩护,和他近旁的堂侄说了几句,眉宇间颇有疑虑。
“怎么回事,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看见那人进了后门的,鹏程他哪来的胆子?”
“我爹劝过了,堂弟他执意要来迎亲,”大房的嫡次子王宇,眼神落在前面马背上的新郎官,轻嗤了一声,“哪来的胆子?估计是觉得桂榜已经张贴,别人能奈他如何?”
王宇这科也下场了,可惜他没有个好岳家帮衬,再次落榜。可想而知,他见堂弟老树开花,又娶娇妻又中举人,心里那个羡慕嫉恨就别提了。更让他不忿的是,这个“举人”的功名,王鹏程他得来不正!
“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欢快的唢呐喜乐又高声奏起,将他们凑近了嘀咕的声音完全淹没。
景语端端正正坐在花轿里,头上沉重的花冠和脸上厚重的脂粉,热得她额头、脖颈都出了细汗。再加上红缎夹面轿帘密不透风,两个小窗帘也不得卷起,闷得她在这日头下不但如坐蒸笼,还陷在一片四面围困的昏暗里。幸好没蒙盖头,否则她真要晕厥在这半途上。
她垂眸紧紧攥着手中的团扇,这是她唯一还可以抓住的东西了。
从离开秦府那刻起,她已放手要赌一赌。
轿子外的声音忽远忽近,唢呐手并不是一路海吹着。热闹时她就觉得轿厢四壁炸开了似的,尖而高亢的乐声把她包围压迫在这个黑洞里;安静时,三步一摇的轿子又闷声不响,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坐着。
这般行在路上,她都不记得过了多久,昏昏沉沉被闷得晕乎烦躁时,轿外又一次安静的停顿间,忽然有个冷冷又带讥诮的男声突兀响起——
“王秀才,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王家迎亲的队伍出城走了十二三里路,刚刚才算离了城墙脚根,就被人拦住了。对面拦在路中的只一人一骑,仿佛在此等了许久,周身皆散着说不清的冷意,就这么横亘在路上。
同是马背上的王鹏程,胸腔里就有声音咯噔跳了一下,他自然认得前面的人是谁,这不是谢骁谢太尉是哪个?他想到打听来的消息,再看到此刻这个男人大刺刺地横在路上,一阵被挑衅的恼意和被人羞辱的激愤就翻涌上了心头。
迎亲队伍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微微有些躁动,近侧十几双眼睛皆是望着他,王鹏程的胆气就足了几分。他打马上前两步,向谢骁拱手笑道:“这不是西府的谢太尉吗,太尉大人,在下有礼了。在下南通王家王鹏程,今日乃是我人生大喜之日,随行略备了薄酒,太尉大人如若不弃,还请路饮一杯。”
对面拦路的人正是谢骁。今日的他似乎格外坏脾气,不但眉眼深黑,面上更有轻而易见的骄纵傲慢。他骑在马上,那马是军中良马,足足比市面上流通贩卖的脚力马高出半个马头,借着背身的光,马背上仗剑的他高大英俊得仿若谪仙。
谢骁明明白白地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也不管王鹏程说什么,斜望向他道:“自然会有人来收拾你,让开。”
虽则他神情很是高傲不耐,但吐出“让开”这两字时,声调平稳,毫无异样,显然并没有将对面这几十号人放在眼里。
队伍一阵窃窃骚动,王鹏程顿时就感到了无尽的窘迫和愤怒。他也笑不出了:“谢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恕在下不能理解。今日是我和秦家三媒六聘议定的迎亲之日,谢大人为何叫我让开,简直毫无道理!”
王鹏程双目若能喷火,必然要将谢骁烧成了灰烬!因他看重这门亲事,早前使人留意着秦府的动静,多少得知了谢骁那几日连连登门举动。但他还是不信的,毕竟谢骁是这等身份,不说要不要脸,便是和他未过门的庶出妻子又是多大的身份悬殊!但就在放榜前几日,家中忽然来了礼部的一位员外郎,明里暗里示意,他和秦府的亲事有碍他上榜中举。他这才又惊又怒,醒悟真有个人在觊觎他的妻子!
这会儿谢骁又堵在路上,再拖延下去,恐怕不知情的人也要猜到是他头顶戴绿了!
王鹏程打定主意,他绝不能忍,绝不会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但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还是个男人!桂榜已下,大礼已成,谢骁有胆子敢说今秋科举有舞弊,这门亲事有不合礼俗之处吗?
谢骁眉头轻轻一皱,有些嫌恶地看着他,同时催马上前,冷冷嗤笑道:“就凭你那点可笑的心思,你也配娶九娘子?”
他走到近前,乐班子的人看着这比人还高的骏马早就作鸟兽散了,这都是一等一富贵人才供得起的金贵畜生,他们拿钱吹个唢呐没得还要挡在雇主面前断手断腿。
王鹏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狼狈。
还不等他解释什么,谢骁已错身绕过他往花轿那边去。王鹏程顿时大怒:“谢大人你要干什么!”
“王秀才,我忘了告诉你,”谢骁冷冷斜了他一眼,“早在你议亲之前,我已求得圣上亲口旨意,将秦家九娘子赐婚于我,你要不要进中书省查一查备案的圣旨?”
什么!不只王鹏程立时目瞪口呆,迎亲队伍里更是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不意听了这样离奇的一桩抢亲故事,实难叫人不震惊不议论!一个太尉和一个举人抢一个新娘也罢了,举人老爷抬了花轿走到半路,太尉大人拦路祭出圣旨,圣旨早已赐婚啊!
嗡声不绝,谢骁也不管王家人苍白羞愤脸色,只往后排而去。
王家几个男傧总不能任他这样去掀花轿,懵懵撞撞间上来要拦,却根本不敢用劲。谢骁只用剑鞘格挡拍开把人打退,快马几步就到了大红的彩绸花轿之前。
一帘之隔,他的心忽然怦怦怦跳了起来。
他俯下|身,伸手掀开轿帘,看到了轿子里的人。那人涂着厚厚的胭脂白|粉,眉眼上了浓妆,头戴华丽的垂珠花冠,一身炫目的大红嫁衣,打扮有些陌生。
可是看到她的那双眼睛里印出他有些紧张的倒影,他就心安了,是她。
谢太尉尽量低地从马背上俯身,抓住秦九娘的手腕,把她从花轿里带了出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王家和后面小轿里出来的秦府亲眷,一众人等都看呆了。
等反应过来,轿中软垫上只剩下一把芙蓉金丝扇,官道上只有一骑背影。
疯了疯了,新娘子不见了,这还迎什么亲,成什么婚!
王鹏程面潮耳赤,犹如困兽,在众人窃窃私语的指点和眼神中,抓起马鞭就要冲上去追上那个无耻之徒!却被他的表姐夫死死拦住了,“鹏程你冷静一点!我们快回城回秦府去,亲家还不知道此事,也要派人回南通去,快叫长辈拿个主意!”
王宇也假意拦了一把,只是退到边上时,和小叔轻声嘲笑道:“真是贪心不足,前几日既答应礼部要功名,又存侥幸,以为没人会和他计较吗?”
他说的轻松,实则前一刻他心里对谢太尉的出现也是惊如汹涛骇浪,乖乖,王家可不要被太尉惦记上了,不然破家灭门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好你个王鹏程,无端招来这么大的祸事,真恨不能上去捶他脑瓜几下!
景语还有些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明明前一刻她还坐在闷热狭小的四方盒子里,这一刻却飞驰在马背上,风声呼呼,无尽凉爽的秋意扑面而来。
马鞍的制式都比较窄小,坐了一个人,再坐一个她,两人就要前胸贴后背。似乎是怕她掉下马去,身后的人空出一手横抱在她腰间,紧紧揽着她。隔着嫁衣,她能感觉到那只手臂有力又带着滚烫的热度;耳边是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那呼出的气息轻轻落在她耳垂上和脸颊旁,让她有些微茫然。更叫她在意的是,背后那山一般厚实宽阔的胸膛,有熟悉的气息和令她莫名安心的依赖感。
“幼娘。”他抱着她,放肆又隐忍地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那讯息很明显,你是我的,如珍似宝。
身后的人是谢骁,她终于回过神来。这回手中没有扇子了,她狠狠掐住了他横在腰上的手:“谢骁你是不是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16,早坂紫
忘了最初的最初,阿紫是怎样出现的。只记得不久的有一天,她忽然说“烤焦了,想住在冰箱里”。然后忽然就莫名熟络了,我心想她真是幽默有趣,至于我在她眼里是怎样就不得而知了hhhhh~
早期每一条留言都很珍贵,阿紫每天都来报道,陪着我一天一天,直到今天还在隔壁活跃。
记得有一天输入法错误将你叫成“阿姨”,你气得控诉,不知你还记得吗。谢谢阿紫,我还记得。
第48章
顺风而来的理智回笼,景语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慌张,还有一缕她也道不清的悸动。
她恶狠狠地掐着谢骁的手臂:“你怎么敢坏我好事,你还敢假传圣旨?”
身后的人忽然发出几声闷笑,那笑声似是从胸膛里发出,颤得她后脊发痒发麻。
谢骁怀抱着她,便也觉得那浓郁的脂粉香气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他低头在她耳边道:“你怎么知道我假传圣旨?”
她僵了一瞬,随即冷哼一声:“你也就骗骗别人罢了,我和王家议亲时你还不知在哪儿,你怎能赶在他之前请旨赐婚?且我们说好了,你由得我自己做主,为何又出尔反尔?”
她凶,谢骁反而觉得心里痒痒的。
此刻美人在怀,他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一句,“没办法,谁叫陛下就是宠我呢?”
圣旨确实有,但不是如他方才所说,是在王家议亲之前,而是堪堪在九月下旬放榜之前。掐着这个时机,谢骁进宫求旨,一是要横插一道求赐婚,一是求皇帝给些补偿点中这个举人。
这样两个不名誉的把柄送到皇帝面前,皇帝笑侃了几句,点头应了。
谢太尉和皇帝的关系,实是让许多人看得云里雾里。他们只知谢大人拥有从龙之功,当年为陛下扫平多少敌手,甚至搭上了自己妻子的性命,陛下登基后,他也得到太尉之职,一时风头无两。
但君臣关系自古就是博弈和平衡之道,谢骁深明其理,封赏后第一件事便是求皇帝把周士武交给自己处置。那时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周士武这个潜藏的太子细作杀害他妻子,不难想象这人落到谢骁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司法在上,雍律在上,谢骁明知故犯,因私犯公……但新帝见他狰狞痛苦表情,还是同意了。以谢骁那时权势,悄悄扣下一个人并不是难事,但他赤着眼跑来求皇帝许可,这份意气用事和耿直让新帝觉得,谢太尉有时也是个愣头青,更有人情味。
从这件事开始,这十年间,谢骁靠着忠君的直道,不沾亲不带故,秉公理事,时不时给皇帝送上一些小把柄,在朝中站成了一根中流砥柱。
匪夷所思,他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孤臣。
只因皇帝清楚知道,谢骁的根基在他手里。这是真正的“简在帝心”,谢骁群敌环伺,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间,这让皇帝感到安心。便如这次他的太尉要舞弊科举,罔顾礼法,由他去吧,一个秀才又不是公侯子弟,一个庶女又不是公主郡主,这点小小的要求他还满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