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抱来一床冰蚕丝被仔仔细细帮他盖好,掖了掖被角,摘下锁魂链攥握在掌心,毁天灭地的狠厉侵染了原本淡若寒烟的黑眸。
离火珠离体,后果不得而知,如果万一呢?她希望他长命百岁,她舍不得……她竟然在舍不得?
雕花木门关闭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萧辞起身,摘下银色面具,月光之下不见天日的脸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盛着莲子粥的白瓷碗已然不见,地面也已打扫的干干净净。
衣袍上依稀残留她的体温,淡淡的兰花馨香,你终究是舍不得,对吗?不会太长时间,山高水远,流水迢迢,逍遥江湖,我的毓儿会一生平安和乐。
回笛莘斋的路上,神思恍惚,直到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方猛然回神“扶黎姑娘。”
回波桥上的红衣公子魅惑艳丽似一抹化不开的胭脂,明明是谦和有礼的声音,千回百转撩拨的人心头发痒,臂弯中抱着一盆兰花,左手摘了大把并蒂白荷,小指勾着用荷叶包着的不知名的东西。
“玉公子。”扶黎颔首一礼,饶有兴趣看着他臂弯中的兰花笑语盈盈道“素心雪兰!”
“七夕诗会讨的彩头。”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往上勾起,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扶黎姑娘若喜欢便赠予姑娘可好?”
“素心雪兰乃兰花中的上品,君子不夺人所好。”对于这位玉楼公子她心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熟悉与陌生,高雅与妩媚,矛盾复杂的相对面偏偏被他诠释的恰到好处。
他黑眸如雾,淡淡一笑“扶黎姑娘莫不是嫌弃了?”
嫌弃二字说得云淡风轻,柳色馆的清倌,文齐的娈童,郡主的男宠,誉满京师的才子依旧是市井杂语中的笑谈。
扶黎并无看轻之意接过素心雪兰,黑眸中难掩的喜色“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过玉公子。”
玉楼把小指上勾的荷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挑了挑眉,声音似枝上柳絮风吹少“回巷藕粉桂花糕,还是热的。”
她不客气的从他小指上把麻绳取下,打开荷叶果然是温热的,玉楼眉眼皆是笑意,回眸一笑百媚生,月下美人玉为魂。
扶黎一时无措不由失笑“玉公子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哦?”
“他是我至亲之人,我喜欢兰花他征战沙场也不忘给我搜集名兰珍品,只要我哭他都会去回巷买藕粉桂花糕哄我开心,七夕、月神灯节他会摘来最美的绣球花陪我去月宫祭祀月神,祈福,他……他太过疼爱我了……”
“那他如今身在何方?”
“他死了。”扶黎不知为何会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么多话,自嘲笑笑。
“抱歉。”玉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是青鸾、景皓、萧瑀、白芩儿等人回转。
对着扶黎拱手一礼“既是姑娘至亲之人,即便死了魂魄也会一直护佑姑娘。在下先行告辞。”
从袖口中掏出一支微乱的绣球花,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花瓣递给她轻笑道“七夕,绣球为凭,拜祭月神,祈求姻缘,莫忘了。”
红衣背影,袖口中的白色折扇换成了并蒂白荷,她看着手中的素心雪兰、藕粉桂花糕,果真是无巧不成书,还是……
☆、七月半(上)
“卿卿。”
推开笛莘斋的门, 借着月光云亦黑色锦袍绣了疏落几枝白色梅花,衣带松松系着露出清瘦的锁骨, 枕着手臂长发铺了一塌,对视上她的黑眸轻佻的挑了挑眉毛。
扶黎关上房门把怀中的素心雪兰放在小几上,走到烛台前掏出火折子, 他慵懒起身打了一个哈欠轻笑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烛光怎及得上月光?”
“你怎么来了?”
“思卿卿夜不能寝,你不来找我, 我只能来找你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 走到桌案前倒了一杯凉茶淡淡道“吾心甚慰。”
云亦俯身抽过她手中的茶杯几口喝下残余的半杯茶,清雅冷冽的沉水香气泽越来越重, 他抽下她发上的唯一一根白玉簪,乌发似流水般垂在月白色水烟罗衣裙上添了几分妩媚。
“百花案有眉目了?”
他充耳不闻坐在她身旁的圆凳上,扯过她的衣袖嗅了嗅, 勾勾眼角不悦道“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许是离得近沾染了。”
云亦嗤笑一声长臂一伸把她带入了怀中, 扶黎下意识的出招反击, 他心情甚好的陪她过了几招,长臂揽着她的纤腰干脆利落的把她送回圆凳之上,黑发在半空中旋出一道美丽的圆圈, 修长的指把她额间的发捋到耳后,阖目深呼吸了一口气。
沉水香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兰花馨香掩盖住令他十分不舒服的白梅墨香“以后离别的男人三尺之距,不然我可是要吃醋的。”
“这些话你对多少女人说过?七夕佳节,你是不是陪美人赏月乞巧还未缓过神来?”
“你说哪个美人?”
他微微皱眉作势思索了片刻, 扶黎掩唇打了一个哈欠,支着下巴拨弄着素心雪兰的叶子“你无事便回吧,我困了。”
“困了?正好我也困了,我陪卿卿小睡一会如何?”云亦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沙哑低沉的轻笑似陈年老酒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
她蹙眉白了他一眼,以手撑额,满脸倦容,脸色较之往常并没有特别大的起色,他忧心忡忡叹了一口气“雨若还是留下来帮你调养身体为好?”
“你要离开锦雁城?什么时候走?”
“明日。”
“何事?”
云亦讳莫如深的望着她,淡雅的轻笑中隐着几分邪气“十月初九婚期在即,我总要先行回归云山庄料理成亲事宜,云裳阁的嫁衣三月初便开始赶制了,不知可合了你的心意?”
“你做主吧!”有关剑阁诸事,她不说他从不过问,对于归云山庄,他轻描淡写她也从不追问,如此两厢安好。
“夫唱妇随?合该如此。”
扶黎拂开纱幔走入内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枚天青色荷包,银蓝的穗头打了琵琶结,上面绣着几片竹叶并一个行书的“卿”字。
目光自他腰带上系着的荷包上略过,湖蓝底色褪成银蓝,通心草变成了浅淡的薄绿,丝线却整齐完好,可见主人平常分外爱惜。
“总戴着这枚旧荷包,不嫌丢了体面?”她笑着把手中的荷包丢给他,云亦怔怔然接过,手指不自觉用力攥紧,遇到她之后他只佩戴她做得荷包,可……五年,这是第三个,也是唯一一个她主动帮他做的。
“八月十四,月神灯节,雁月风俗,女子于月下赠送男子荷包,男子回赠钗环,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你再帮我做一个可好?”他摩挲着手中的荷包,微微凑近她一些邪魅笑道“要鸳鸯戏水、并蒂莲、同心结的那种……”
“好。”
一个好字反而让他收起戏谑之色,黑眸隐有焦虑担忧之色,沉了语气问道“剑阁又有任务了?”
“你想多了。”扶黎嘴角含着浅淡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荷包里的东西是我提前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待你寻到意中人时再打开。”
修长的指也摸索到荷包中除去香草还有一块坚硬的物体,他把荷包放入怀中戏谑道“如此在下代替夫人谢过扶黎姑娘。”
待你寻到意中人,有了剑阁的身份做掩饰无论她门第如何都可以光明正大成为你的妻子,相伴左右,举案齐眉。
江湖杀手,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也许荷包里的骨哨是我可想到的唯一可回报你的东西。
月光撒在她的月白衣裙之上,单薄的身影如烟似雾,风一吹便散了,他忽然有股没由来的恐惧,每每一年半载杳无音信,午夜梦回,那抹清淡的身影总是在他堪堪触及时烟消云散。
他起身紧紧把她拥入怀中,似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至死方休,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等我来接你回归云山庄。”
扶黎轻轻点了点头,他附在她的耳边低低一笑“真乖。”
云亦箍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此生我只会成亲一次,新娘也只能是我从兰西救回来的卿卿,子卿的卿卿。
“万事当心。”她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仅仅说了四个字,也许此生当真是后会无期了。
……
七月半,地狱之门大开之时,百鬼归阳之日,昏黄明灭的素白灯笼,凉风挂起几片纸钱,月光惨淡,以峰山为源头的麗河,横穿月宫,蜿蜒盘旋不见尽头,传闻流过浮屠河,黄泉路,汇入忘川,麗河的尽头便是奈何桥。
莲花水灯顺着河流缓缓漂向阴司地府,空气中泛着浓烈的桂花酒冷香,素白衣裙的女子执笔在莲花水灯上写了一行字“黄泉碧落,永不相忘。”
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河灯上的白烛,提着裙裾,蹲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芊芊素手把荷花水灯放入河中,指尖拨弄着沁凉的河水,河灯混入无数水灯之中,摇曳不定。
旁边的竹篮中装着她折好的纸船,一只一只放入河中,清冷的黑眸泛起薄薄一层水雾,了无生气的绝望,痛彻心扉的悲伤。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珞哥哥,十年了,黄泉路上,你可还在等我?
我太累了,太多的杀戮让我每夜不得安眠,我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戴着这个虚伪的面具,虚与委蛇,八面玲珑,除了姐姐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我想说话不经大脑,想笑就笑,想哭便哭,毫无目的,以心交心对待身边的每个人,片瓦遮风雨,抬头对良人,像个普通人一样简简单单无拘无束的活着,太奢侈了是吗?
也许今晚一切都结束了。
萧辞……珞哥哥,他与你很像,那种感觉明明就是你,他待我很好,可我一直在算计他,利用他,那些笑是假的,照顾是假的,若即若离是假的,刻意在恰当的时机示好是假的,说过的话是假的,生气是假的,配合是假的……原来……自始至终都是假的。
“二宫主。”
来人一袭淡蓝衣裙,用一支蓝羽玉簪挽了一个单髻,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边缘绣满银色的缠枝番莲花暗纹,扶黎抬头把最后一只纸船放入河中,淡淡问道“可安排妥当了?”
“属下已调动了在雁月的所有影卫。”凌波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凉槿昨日接到白翎送来的一封书信出了烟雨宿柳楼,杳无音信,剑阁的人都查不出她的行踪。”
扶黎起身理了理衣裙,凌波复又补了一句“宁王府一直派人秘密监视,并无可疑之处。”
一阵眩晕之后,脑中一片混沌,头疼欲裂,她踉跄了几步阖目揉了揉额心,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凌厉杀意溢满了黑眸,沉声说了一句不好,脚尖点过河面上的荷花水灯,施展轻功向着月宫的方向行去。
凌波不明所以紧随其后,行人寥寥,阴风阵阵,扶黎对着凌波沉声吩咐“执行完任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多做停留,那封书信你要亲手交给大宫主。”
“是!”
停在月宫门口,并未听到打斗声响,浓烈的杀气却笼罩了整个月宫,扶黎、凌波踏过琉璃瓦落在月神殿外。
眼前的场景即便从杀戮中走来的凌波也不禁骇然,魔音谷的暗卫,鬼魅一般,虚无缥缈漂浮在半空中,虚实不定,黑压压一片结成一个旋转的法阵,中心处层层叠叠的薄纱屏障之中立着一个碧衣女子。
流云髻松松垂着,发间簪了一朵翠色木槿,碧玉铃铛剧烈振动发出刺耳的声响,月光下美到勾魂夺魄的绝美容颜惨白如纸,唇角不住往外吐着鲜血。
“凉槿,不!”
凄厉的悲鸣划破夜空,凌波的红唇颤抖的不成样子,瞳孔剧烈收缩,踏出几步僵在原地怔怔然凝视着法阵的方向,片片翠色丝绢若漫天纷扬的雪花轻飘飘落在她的肩膀上,发上。
法阵开始变幻,血如雨下,月神殿外的白玉石阶被鲜血染成腥红色,影卫竟然被强大的内力硬生生撕裂,支离破碎的尸体被碧色雪花覆盖而后又被浸成血红,堪比炼狱修罗场。
全身撕碎般的疼,她全身片血未沾,似一朵凋落的木槿毫无生机的往下坠落,再没有力气去接碧绢上的碧玉铃铛。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清淡的檀香气息充斥着她所有的嗅觉,掩盖住令她厌烦作呕的血腥气。
她开口想要说话,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污了那人的紫衣白袍,颤抖着伸手想去触摸他模糊不清的面容,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力气抬起手臂,眼角流下一行清泪,讥讽一笑,不是他?不是他!
☆、七月半(中)
凌波跪在地上从天胤怀中接过凉槿, 柔若无骨的身体轻似一片羽毛,软软靠在她身上对着她笑。
狭长的丹凤眼黯淡无光, 笑得让人心疼,笑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攥着凌波的衣角有气无力道“我……我……我尽力了……”
凌波源源不断往她体内输送内力, 压抑着情绪不住的点头,声音略带哭腔道“你谁都不要了么?命也不要了?”
白色的身影遮住一角月光,凉槿艰难的抬头想说什么,扶黎俯下身子解下腰间的荷包掏出一粒药丸, 她咬紧牙关拼命摇头, 凌波大惊失色“二宫主!”
抬起她的下巴,两指用力捏着她的下颌, 凉槿被迫朱唇微启,凤眸当中满是恳求之色,药丸塞入口中的瞬间被扶黎用内力化入肺腑, 淡然无波瞥了她一眼, 负手起身望着复被黑影包围的月宫。
凉风吹起白色裙裾, 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对面的人黑纱曳地,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发着幽蓝的光芒, 鬼哭般凄厉的声音嘶哑难听“扶黎宫主,你来了。”
“我若不来,镜姑十年苦心经营岂不付诸流水?何况你的鱼饵足够吸引我。”
“哦?”她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凌波、凉槿、天胤, 就像看到猎物的猎人,阴冷一笑“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