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甚慰。”
正在闲述琐事之际,青鸾用雕花梨木托盘端着两碗汤药敲门走了进来, 她沓着绣花鞋理了理衣裙监督着萧辞喝完药,端过余下的一碗一饮而尽,莞尔一笑道“终日药香不绝,把这房中的花都熏坏了。”
“藕香榭确实养不出笛莘斋的那株素心雪兰。”他离床下榻,墨发如水披在白衣之上,清逸淡雅,卓然出尘。
扶黎拈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咀嚼,心满意足的摸摸下巴左右打量片刻,拿过她未完工的单袍绕到他身后淡淡道“展臂。”
阳光透过碎玉雕花格窗上的阮烟罗淡淡打在二人身上,白色长袍针脚细密,绣花平整,她眉目之间盈满笑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间或自夸几句,他在旁轻笑附和,那样的萧辞与扶黎是青鸾不曾见到过的。
“怎么又瘦了?”扶黎用手重新量了一下尺寸,接过青鸾递过来的白衣锦袍复又帮他穿好“我晚上回去稍微改一下。”
青鸾掩唇而笑“你倒忘了明日是八月初九,清影山庄已遣人来请了。”
“这么早?”
“柳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明日大喜,待嫁新娘羞怯、不安、念家、欣喜、苦楚……心中五味杂陈也是有的。”青鸾说话行事向来滴水不露一句柳姑娘说的甚是曲折婉转“雨若已在外候着了。”
她略微一滞,回头望了萧辞一眼,他牵过她的手,拇指摩擦着她的手心写了一个“安”字,对着她点了点头,她眨了眨眼睛亦对着他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藕香榭。
寅时一刻,清影山庄,朱红灯笼胭脂烛,四面双喜红绸悬,鸳鸯戏水的红绸被底下撒了一榻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六十多岁福寿双全的喜娘用银梳慢慢帮凉槿顺着发“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凌波统筹打点婚礼一应事宜忙得不可开交,扶黎梳着流云髻簪了两根红玉落梅钗,素白衣裙绣着一枝怒放的红梅,外罩银红底色银丝白梅纱衣,薄点胭脂,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以手执笔正帮凉槿画着额心的花钿。
“老身为京中多少新嫁娘梳过头,盘过发,柳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美若天仙的人老身还是第一次见到。”喜娘一丝不苟的梳着牡丹髻,缕缕青丝在她手中灵活熟稔的缠绕口中不住的说着吉祥话,凉槿觉得有趣,洗耳恭听,笑而不语。
至卯时一切方才准备料理妥当,赏了喜钱安排喜娘去用早膳,凉槿大红嫁衣,胭脂朱唇,柳眉如黛,肌肤似雪,一双顾盼生情的狭长丹凤眼上勾,眉心描着牡丹花钿,不似以往弱柳扶风的妩媚妖娆,明目皓齿,秀丽端庄。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此生能身着嫁衣光明正大的出嫁,足矣。”凉槿抬袖盯着红色嫁衣上的花纹“新娘待嫁原是这种感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沐公子……”凉槿踟蹰犹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他……待如何?”
“剑阁许是出事了,子澈无瑕东顾,待此间事了,我回剑阁查探一下情况再做定夺。”
“魔音谷!”
扶黎蹙眉点了点头“魔音七杀、四护法之一镜姑,现于雁月,百花案扑朔迷离的鬼魅作案手法,游离于雁月朝堂宫廷衔接穿插,绝非巧合。冰山一角,敌意未明,阴谋重重。”
“阁主允你沉冤血案究竟意欲何为?”凉槿如梦初醒,扶黎重回雁月是第一步,那么之前种种是否早在那人的预料之中,她揉揉发痛的太阳穴,步步皆棋,何时才能终止?
“我自有打算,你无需思虑过多。”芊指抚了抚她额前细碎的金色流苏淡淡一笑“有时候想想之于普通人的寻常日子与我们而言怎会这般难。”
“自古红颜多薄命,谁让我们是美人呢?”
凉槿翘着兰花指勾了勾扶黎的下巴,媚眼如丝,她轻笑莞尔,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斟了一杯热茶郑重其事道“凉槿,如今你武功尽失,不宜与天胤正面冲突,此人心思深沉,神秘莫测,万事小心为上,但求自保。”
“可……”
她放下茶盏,指节敲打着桌面,抬眸静静望了她一眼,凉槿阖目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响,红色的碎屑宛若漫天飞舞的胭脂花瓣,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钱、喜糖……大把大把的往街边抛撒,人声鼎沸的朱雀大道、熙熙攘攘讨吉利的普通百姓,嬉笑打闹的孩童。
凉槿放下手中的团扇撩起一角轿帘,嘴角不觉挂上一丝笑意,她原以为她不在乎,不在乎名分,不在乎耳病厮磨朝朝暮暮,不在乎可有可无的婚礼,可她终究骗不过自己。
孤女无依,剑阁杀手,烟花妓'女,痴心错付,可笑她输了人,输了心,输的彻彻底底,一生凄凉,一世孤苦,干干净净的来,孑然一身的走,原来竟是从未有人真心爱她宠她,就连这场婚礼也是偷来的明媒正娶。
神思恍惚之际,花轿落地,鞭炮声响充耳可闻,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从轿帘外伸入,她一手执扇掩面,一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刚刚踏出轿门便被天胤打横抱起,大红喜服无甚装饰只在领口袖口用金线勾出回月云纹,惯常披在身后的发以金冠束起,清冷俊逸,气宇轩昂,少了几分悲天悯人的佛陀之态多了几丝人间的烟火气。
一群孩子蜂拥而上,不住的朝他们投掷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她拿着手中的团扇左右遮挡,喜娘曾言此为童子闹喜寓意多子多福、早生贵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宽大的衣袖遮在她的侧旁,掩去外间一切纷纷扰扰,清雅平和的檀香气息让她无端平心静气,安心自在。
入正厅的路似乎特别长,每转一个弯都能听到流利顺畅喜的吉祥话,平日里洗尽铅华的大祭司府,红绸摇曳,门窗庭柱皆是红色对联、大红喜字,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那座青石桥,那片青竹林,那颗老梅树。
奴家已收下大人的定情信物,在府邸恭候大人三媒六聘迎娶我过门,没想到一语成谶,宿命轮回。
……
自雁月开朝以来,设大祭司,司国运、卜命数、达天命,一言足可左右天下社稷,此改天逆命,窥探天机之举,折损阳寿、耗损精气,是以历任大祭司皆不长寿,未避结党营私、谋反作乱之嫌更鲜有成家立业之举,天胤成亲虽非先例足可震惊朝野。
皇上赐婚,太后主婚,文武百官皆至,如此荣耀当今世上可谓独此一份,太后绛红凤袍画着精致淡雅的妆容,云鬓高髻上插着五凤九鸾钗,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端坐正位接受两位新人的跪拜。
天胤搀扶着她起身,太后笑容满面拿起婢女呈上的红绳系在二人的手腕处“哀家愿你们二人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谢太后。”
萧玦玄色龙袍,紫金冠束发,无怒无喜,身旁的白媚儿一袭烟粉色宫装裙裾绣满繁复奇巧的朱红缠枝牡丹,梳着朝凰髻斜插一朵硕大的正红牡丹只簪了一支点翠蝴蝶簪,国色天香。
幽禁紫微殿寸步不离皇宫的淑妃林清薇竟也随侍左右,不施脂粉,葱绿色宫衣一清如水只在袖口处绣了零星几簇丁香花,清瘦柔弱似易折的芦苇。
“朕与爱妃愿爱卿与柳小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谢皇上恩典。”
拜了天地,祭祀了月神,按照月落族的规矩已然礼毕,之后是众大臣的恭维逢迎,文齐玩味的盯着扶黎看了好久既而转向岐乐郡主的方向,被她恶狠狠的回瞪了过去,陆旌阳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不知附耳对她说着什么。
白维、林政廉向来水火不容,平日相见二人连虚假客套的寒暄都省了,白维青衣竹冠被一群溜须拍马的官员围在中间而墨衫长袍的林政廉身旁左不过寥寥几人尔,一派祥和喜气的喜堂在无形之间似乎变了味道,暗潮涌动,无波无澜。
“大祭司委实不够意思,连张喜帖都不舍得给本王下么?建业虽山高水远,春风不度,本王还是要向大祭司讨一杯喜酒喝的。”
☆、婚宴(下)
松风阵阵, 竹叶簌簌,来人剑眉星眸, 挺鼻薄唇,锦衣蓝袍宽衣窄袖,潇洒利落。
身旁两人, 一人白衣玉冠,温文尔雅,手执乌扇,面上覆着半张银色面具, 另一人气宇轩昂, 威风凛凛,墨衣锦袍。
却是祁王萧珝、逍遥王萧辞、镇国大将军司马云朗, 众人识趣的退后几步让出一条窄道,天胤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并无多大情绪起伏,漫不经心的伸手除去凉槿金簪中的莲子淡淡道“祁王厚爱, 微臣惶恐。”
萧珝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瞅了凉槿一眼朝着天胤挤了挤眼睛, 调笑戏谑道“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不近女色?坐怀不乱?哈哈……窈窕佳人,春宵一刻值千金。”
“六弟!”萧玦看着脸色阴郁一言不发独自喝闷酒的萧珩, 偷瞥了眼端坐侧旁的太后轻咳一声道“如此场合,姗姗来迟,成何体统。”
“皇兄此言差矣,一则大祭司并未发给我喜帖, 二则为退之延医问诊,眼下稍有起色,差不多已至午时了。”
萧辞抵唇轻咳,敛衣行礼“请皇上责罚。”
太后抬眸看着萧珝语气清淡透着几分威仪“你刚刚回京,纵情酒色,呼朋引伴也便罢了,退之身子骨不好,万一有何差池,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
“太后英明。”他讪笑着扶起萧辞“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林政廉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疾走几步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边关战事肆起,祁王、司马将军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把边关百姓将士置于何地?群龙无首,六爻皆动,兵力悬殊,又无良将统筹……”
萧珝掏了掏耳朵,又来?真是个刻板受礼,不通世故,忧国忧民,冥顽不灵的老顽固,赶忙出声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看向白维、文齐的方向一字一句接道“擅离职守、不奉圣诏、结党营私、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勾结镇国大将军司马云朗欲起兵造反,谋权篡位,理应诛而杀之!”
“老臣……并非此意。”一字千金,字字清晰入耳,实乃文齐上奏萧珝意图谋反的折子,林政廉诚惶诚恐,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微臣望王爷、将军当以天下百姓为先。”
“通敌叛国、谋权篡位实乃十恶不赦的重罪,本王委实担当不起,合该调查清楚为好。”萧珝自斟自饮嘴角挂着惯有的不羁笑容,漫不经心的用手臂勾住旁边文昊的脖子不由分说便灌了一杯桂花酒“文天师,云朗通敌叛国一案未明,当局者,当事者,你可不能走。”
“放肆,大祭司大婚之日,也由得你任性妄为?”
“皇兄,司马云朗通敌叛国一案,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逍遥王监察,前后审理彻查足有三月之久,此案不能不了了之,让人如鲠在喉,借题发挥。”
他说罢眸光一凛收起戏谑之态掀袍跪地抱拳行礼“秦谦战死沙场,秦询金殿鸣冤,秦家一门忠烈,为雁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理所应当也要给秦家一个交代,给枉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哦?通敌叛国?”文昊饶有兴趣的挑眉轻笑“师弟竟有此本事?”
“交代?!”萧玦满眼戾气,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好,朕也想听听结果,王越、戚无源、陈则,审理的结果如何了?”
刑部尚书王越,大理寺卿戚无源,御史大夫陈则,冷汗涔涔,垂首而立,偷偷瞄了一眼温文清雅的萧辞小心翼翼的回禀道“最终审查结案的卷宗在逍遥王府上。”
扶黎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粥递给萧辞,他轻咳着接过略微喝了几口,白衣锦袍用银线滚了一圈回云纹,披着厚厚的白狐裘苍白如玉的指节无规律的敲打着手中的暖炉露出掌心一朵浅浅梅花“本王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足有月余,王大人送来的卷宗确还在府上,景皓,你回府去取。”
“是。”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安静的有些诡异,大红嫁衣灼灼,手中红线微不可查的动了动,凉槿侧首,天胤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派人送你回房。”
她摇了摇头“新娘独自回新房,不吉利。”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说什么,她不免感觉有些好笑,不吉利?喜堂之上剑拔弩张可吉利?
萧珝百无聊赖拈着青花瓷盘中的花生米以不同角度抛入口中,一口气吹净手中的花生皮屑拍了拍手,对着默立在墙角的秦询道“秦编修,来,左右闲来无事也是等着,你把当日的供状复述给大家听听,三月之久,本王怕那些老眼昏花、欲盖弥彰之人贵人多忘事早已抛诸脑后了。”
秦询平素性情温和,平庸懦弱,胆小怕事,秦谦一案难得义愤填膺了一次,他起身理了理衣袍恭恭敬敬走到大殿中央行礼下拜,须发花白的秦云鹤并未阻止目光沉静内敛,默然而坐。
他跪立殿中,不同于御清台的愤慨激昂,一五一十平静的复述道“硌邺之役舍弟率一万精兵引蛇出洞借助天业之险与司马云朗形成包抄之势,此一役舍弟前方涉险浴血奋战司马云朗的大军迟迟未至,致使一万精兵全军覆没。
据军中士兵佐证司马云朗此间会见齐国军师文昊,此为其一。
舍弟为先锋,首仗告捷,司马云朗与舍弟帅帐之中发生争执,其后暂卸舍弟军中一切职务,建业之战,尸横遍野,此一役八万士兵全军覆没,其间司马云朗与文昊亦有书信往来,此为其二。
班师回朝,建业告捷之际,司马云朗自言舍弟战死沙场,是他与李述自建业戈滩运回舍弟的尸体,舍弟出入沙场五年并非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若想无声无息置他与死地亦绝非易事,除非是他亲信之人。
仵作验尸舍弟致命之处并非全身刀剑之伤乃为金针刺脉而亡,乃李述的八字金针,此为其三。
舍弟驰骋沙场御敌报国,今惨死建业戈壁,英年早逝,万望皇上还舍弟一个公道。”
扶黎透过红绸软幔望着面色铁青的萧玦,唇角微扬,这是一步死棋,一则通敌叛国历来是历朝历代十恶不赦的重罪,不得不审;二则雁月与齐国缔结秦晋之盟,休战言和,今齐国天师文昊在场,旧事重提,通敌叛国?等于当面撕毁盟约,不能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