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对错
浣棠坞广植芭蕉海棠, 绿肥红瘦,胭脂翠染, 眼下海棠已凋,亭中摆了几盆月桂,雨势不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桂花清香。
一把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萧初默然转头,无暇一反往常戏谑不羁之态满目忧心嗫嚅片刻“初……姐。”
萧初下巴微扬,眼神倨傲淡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 随手推开遮在她头顶的油纸伞笑了起来, 虽是笑却比哭还要令人难受,陆旌阳转身欲行的脚步微微一顿。
萧辞本欲去解身上的银缎披风, 扶黎却把孔雀裘递到他手中,他会意疾走几步用孔雀裘裹住萧初浑身湿透的身体。
“我……”她双拳紧攥急欲想说什么,杏仁凤眸之中隐匿了太多看不分明的东西, 死咬牙关, 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 发丝上的雨水浸润在脸颊之上,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
“郡主!”扶黎失声惊呼,萧初双目紧闭软软的倒了下去萧辞顺势搀住, 回头蹙眉责备的瞪了她一眼,她毫不示弱勾勾嘴角回瞪了过去,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满眼宠溺之色。
陆旌阳闻言转身,飞奔至萧初身旁, 惊慌失措,气息不稳“初儿!”
手忙脚乱裹了裹她身上的孔雀裘把她打横抱起步伐急促朝着内殿行去,萧初左手脱力松松垂下,一枚残破的陶铃从手心滑落跌在地上溅起些许水花。
无暇忧心忡忡正欲跟上,萧辞伸手揽过扶黎云淡风轻道“雨骤风疾,时辰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可……”
“无碍。”
萧珝上前勾着无暇的脖子嬉皮笑脸促狭的挤了挤眼睛“还说我不解风情,你我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
大半银缎披风遮盖住她瘦削的身子,俯身捡起地上破碎的半个陶铃仔细瞧了瞧,隐有血渍,似曾相识,那日初见陆旌阳他手中拿着的便是这枚亲手烧制的陶铃“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你少一本正经的哄我。”扶黎不满的踮起脚尖捏了捏他的下巴,往常萧初对陆旌阳爱答不理、冷嘲热讽、高高在上,陆旌阳则是进退有度、尊卑有节、淡然处之,如此朝夕不见,两相安好。今晚种种似乎并无不妥,似乎又有哪里不妥。
“你呀。”
“我那是在帮他们。”知他言外之意她反唇相讥“郡主那般高傲倔强的人自是不肯低头,口是心非,正话反说,眼下二人形同水火,尊卑分明,时间拖得越久这个死结便越难打开,怕是维持表面相敬如宾的表象也不能了。
不过一个苦肉计,倒是后宫妃嫔惯用的技俩不登大雅之堂的,他若心中无她也便罢了,若心中有她,心疼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针锋相对,郡主似乎并不是……”
目光陡然转到不言不语的玉楼身上止住了话音,红衣翩然,墨发似水,隔着雨幕重重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右臂袖口往下滴着血,那根断裂的青玉凤鸾钗竟是刺到了他的身上。
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玉楼,浣棠坞左右无事,你随我回笛莘斋让雨若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可好?”
玉楼侧目看了萧辞一眼,澄净明澈的凤眸中闪过一丝阴鹜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无暇望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用胳膊肘撞了撞萧辞的胸口,朝他挤了挤眼“你放心?”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沿着长廊往前行去,萧珝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瞅着无暇,他顿感无趣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你怎么谢我?”
“雪宣沉香折扇。”
“你说什么?”无暇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的望着他,那把他觊觎已久的雪宣沉香折扇就这么轻易的到手了?“你不许反悔!萧珝做个见证。”
“明日卯时三刻,过期不候。”
“二哥,你赶明儿帮我也画幅扇面吧!”
“去去去,你还好意思开口。”
……
次日天气放晴,扶黎一早入宫觐见太后,萧辞则转道去了天牢,牢房阴暗潮湿夹杂着腐臭血腥的味道,一把把沉重的铜锁打开一道道沉重的牢门。
窄小的石窗露出一线阳光,杂乱的草堆之中坐着一位枯瘦老人,佝偻着身躯,将近全白的发凌乱的疲散下来遮住大半面容,一夜之间形如枯枝朽木。
脚步踩在麦秸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文齐缓慢抬头死寂的浊目中泛起一丝阴冷的光芒“萧珞!”
“太师认错人了。”
“天赋异禀可谓惊才绝艳,然情深不寿慧极必殇。”他声音沙哑低沉,扶着墙壁颤巍巍起身讥讽一笑“玄奕一语成谶,是我识人不清。”
“本王说过这天下是萧氏的天下,太师权倾朝野又如何?”萧辞漫不经心的弹弹衣袖“是否现下后悔当年没有对萧氏皇族赶尽杀绝!”
“不,我没有……”文齐踉跄着倒退几步,枯瘦的手指钳住身后的石壁“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父皇,大哥,玄奕大祭司,司徒啸天,飞羽骑十万亡灵,柳至是,司马一族……你豢养折磨至死的男宠舞姬,以权谋私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滥用酷刑屈打成招的忠臣良将……凡此种种,都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他声音平淡无波,幽深的黑眸隐匿着摄人的阴厉“不忠不仁不义,所谓圣贤?所谓风骨?妄图欺世盗名,瞒天过海,可知世上自有公道人心。”
“公道?”他勾唇冷笑,抬起颤抖的手臂指着虚无的方向嘶吼“你如今把这些血债算到我一个人身上可公平?满口仁义道德,公道人心,那他呢?我识人不清,看错了你也小看了他,白维与我合谋迫害朝臣,甚至于利用巫蛊之术操纵皇上。”
文齐仰天大笑,疯癫痴傻神志不清“他把我当做替罪羊安然无恙,本就是太后的入幕之宾也难怪……究竟是谁权倾朝野,把控朝政……他才是罪有应得,罪无可恕,罄竹难书,诛九族!挫骨扬灰!”
萧辞眸光闪了闪转身淡淡道“你好自为之。”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成名天下知。”他倚着石壁缓缓滑落在地上,声嘶力竭之后嗓音沙哑难听笑泪掺杂掩饰不住的寂灭与苍凉“我也曾清正廉洁,忠君为民,洁身自好,苦修学问;这双手也曾执笔写过十策论,拍过惊堂木,耕过田,提过剑……”
“官场积弊,同流合污……如此一贬再贬,一降再降,直至岭南,夫人病重无银可医,长子被显贵逼迫软禁为娈童,稚子竟被活活饿死……”恍若隔世的记忆锥心刺骨历历在目,他畏缩成一团流下两行清泪自嘲道“何为清?何为正?何为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萧辞脚步一滞“父皇曾道,隐于闹市,潜心治学,必成一代大儒,文史留名,可惜你至今都未参透。”
“先帝……”他抬了抬眼皮,精明圆滑的眼睛归于平静淡然“你想让我做什么?”
……
凤栖宫,转过十六扇月绣折合屏风入内殿,太后不施粉黛身着豆青色梅竹暗纹常服以手撑额歪在床榻上,萧玦亲自喂完最后一勺汤药把青花牡丹缠枝素瓷碗递给侍立在侧的留夷。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萧玦拭手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不语“怎么?你竟还是要护着她?冥顽不灵,鬼迷心窍!”
“儿臣不孝。”
“传哀家旨意,白媚儿媚君惑主,牝鸡司晨,削去封号,赐白绫。”
“母后!”
“前朝之事哀家无权过问,如今后宫也做不得主了?”太后凤眸上扬,抵唇轻咳,声音疲惫无力,疏离淡漠“君王之爱,雨露均沾,依哀家看有她在一日,后宫独宠,便不会有龙嗣所出了。”
“幽禁宸华殿,无旨不可踏出宫门一步,母后可还满意?”
“你发誓此生不可再与之相见。”
扶黎摆弄着汝窑美人弧中的瑶台玉凤,闻言手中一朵白玉团菊脆生生折断,顺着紫檀木几滚落在萧玦的月白龙袍之上,他跪立在侧,垂眸之间看不分明他脸上的神情,毫无情绪起伏淡淡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之际她看到他掩在袖口之中青筋暴起的拳头,之于白媚儿,之于林清薇,之于王芷妍,之于后宫所有妃嫔,他用情几何?真情假意几何?逢场作戏几何?
“毓儿,留在宫中陪我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
“我想回司徒府看看。”
“如此也好。”太后眼底划过一丝无言的落寞阖目摆了摆手“去吧。”
“姑姑可知绾绾是何人?”扶黎犹豫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
“二十多年了,他还在找。”
☆、嫁衣
凤栖宫夹道木芙蓉含苞待放, 娇艳欲滴,花香清露湿了裙裾, 蓦然丝丝暗香袭来,淡雅清冽竟是掩盖住了木芙蓉与桂花的香气。
扶黎顿住步子,隔着大片美人蕉隐隐可见凤鸾殿的琉璃檐角, 兰草四季不衰,常年不谢“民女可否请教皇上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凤鸾殿为何空置?供奉其间的画轴所画何人?”
萧玦顺着她的方向望向凤鸾殿,月白龙袍用金银丝线绣着团龙云纹,雍容华贵, 清雅俊逸, 那双惯常阴厉暴躁的眸子清明如水浅笑道“明知故问。”
她蹙眉,脑中纷繁杂乱, 千丝万结,纵横交织,阖目摇了摇头, 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鼻间嗅到一阵浓郁的花香, 萧玦摘了一枝朱红木芙蓉轻敲了一下她的发顶“那晚朕没有看错,是你对吗?”
“是。”
“这本应是属于大哥的皇位,入主凤鸾殿之人理应是他心心念念三媒六聘的未婚妻子司徒漱墨。”他负手甩着手中的木芙蓉花枝转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眼底荡漾着细碎的阳光“和你很像不是吗?”
萧璟?姐姐?似乎一切合情合理……欲盖弥彰引她入局,那晚魔音谷是何目的,只是为了诱发她压抑在心底的心魔与赤练蛊毒?
未待她细思分明,他勾唇轻笑近前一步把手中的木芙蓉簪在了她的鬓角“真好, 你还活着。”
扶黎淡如寒烟的黑眸探究的注视着阴晴不定,亦正亦邪的九五之尊,偏头躲过,殷红的木芙蓉坠落在她白衣裙裾之上散开零星几片花瓣。
他挑了挑眉收回了手,她下意识回头一眼便看到花木浓荫之下那个白衣翩然,氤氲入画的身影,嘴角不觉溢满浅淡的笑容,对着萧玦福了一礼“民女告退。”
萧辞缓步上前拱手一礼“参见皇上。”
此时一前一后行来两名宫女,紫微殿贴身侍奉的碧纹,宸华殿近身服侍的葛芜,行礼之后碧纹难掩焦急之色急急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昏睡了一日一夜,高烧不退,呓语不断,水米不进,太医院的太医亦是束手无策。”
“混账!”萧玦一脚踹在了碧纹身上,面色阴沉“昨日怎不通禀?”
碧纹怯生生瞥了一眼侧旁的葛芜咬唇低下了头,葛芜恭谨有礼道“禀皇上,贵妃娘娘头疾犯了,这会子疼得厉害。”
萧玦眼眸暗了暗,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耐道“摆驾紫微殿。”
葛菀明显一愣低眉垂目退至一侧目送一行人远去对着扶黎、萧辞福了一礼,往宸华殿的方向行去。
“每天一出接一出的演戏,他似乎比你活得还要累。”扶黎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这宫中当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太后处置了宸贵妃?”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幽禁宸华殿,无旨不可踏出宫门一步,十年专宠,竟都是逢场作戏吗?”
“那便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了。”萧辞俯身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不要想这么多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赤骥穿过闹市停在了司徒府的门口,封条已除,府门大开,萧辞抱她下马,冰凉修长的指牵过她的手拾级而上。
粉墙黛瓦,曲折回廊,庭内玉兰花树亭亭如盖,新抽的美人蕉掩盖住雕花疏窗。
步入内室,书桌上摊着她未抄完的诗经,棋盘上摆着黑白对弈的棋子,菱花镜旁放着几支素银兰花簪,未来及还给哥哥的玉箫,未来及送给姐姐的舞衣,未来得及收拾的梳妆台,未来及喝完的半盏茶……十年光阴,恍若昨日。
“祠堂还未修葺好,待漱墨回转,我们一同焚香拜祭。”
扶黎转身埋入他怀中无声的抽泣,萧辞被她扑了一个踉跄单手环住她的腰轻声问道“想家了?”
她不说话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白梅墨香迫切的想要汲取为数不多的温暖“我想爹娘,想哥哥,想姑姑,想艾叔叔,想漱墨,想漱毓,想家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斯人已逝,她再也不是当初的司徒漱毓,她怀念慈爱温和的母亲,怀念不苟言笑的父亲,怀念潇洒不羁的哥哥,怀念温婉端庄的姐姐,怀念巧笑嫣然的姑姑,怀念风流倜傥的艾叔叔,怀念无忧无虑的自己。
萧辞轻抚她的发顶柔声轻哄“你还有我,还有属于我们的家。”
“我怕……”
“乖,不怕,有我在。”他耐心细致像哄小孩子,不由让她破涕为笑,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初见他时她爬到桂花树上采桂花,花落如雨,惊鸿一瞥,白衣少年立于树下抬头望着她,她心如鹿撞惴惴不安等着哥哥把她抱下树,少年肩头落满桂花含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结结巴巴道“我怕……”
“乖,不怕,有我在。”他弹落身上的桂花蹙眉问道“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