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奴婢说得话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凉槿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淡淡嗯了一声, 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妙妙, 我困了。”
“夫人,你还不能睡。”妙妙把她手边盛放葡萄的果盘端到了一边“你刚刚都答应奴婢去前院给大人送鸡汤。”
“那个……鸡汤不是给女子补身子的吗?你家大人不需要, 我喝还不行?”
“奴婢用小火煨了整整一个下午,夫人的那份奴婢留着呢。”她巴掌大的小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语重心长道“夫人给大人送鸡汤,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大人感受到夫人的心意以后肯定会常来木槿苑的。”
凉槿其实想说她并不喜欢与天胤独处一室, 如此互不干扰, 乐得自在,一眼瞥到小丫头纯粹到近乎真诚的目光竟是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好,那就去吧。”
妙妙瞬间多云转晴, 欢喜雀跃的扶着凉槿从软榻上起身,从粉瓷花瓶中剪了一朵翠菊簪在了她松松的发髻之上,取了一件锦缎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实是搞不懂她为何能开心成这般模样。
斜雨秋风, 一阵凉寒,长廊下摆满了各色木芙蓉,她喜欢喧闹便也喜那繁花似锦,木槿苑焕然一新姹紫嫣红,却是逆了他的心意,不知是他不屑管束还是他无意理会,总之无论她有何要求从未听到一个不字。
“瞧你笑成这般模样,难不成你仰慕天胤许久?”
“没有!我没有!”她急的小脸涨的通红嗫嚅道“夫人是好人,妙妙希望夫人和大人恩恩爱爱,夫人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失了宠爱,以后……”
好人?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好人,她瞅着妙妙泛着泪光的眼眶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脸蛋“好了,就你鬼心思多,你家大人此生只会有我一个妻子,懂了吗?”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摇了摇头“以后你会懂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前院,司凡近前行礼“大人在处理公务,夫人有何吩咐属下可去转达。”
凉槿抬了抬眼皮,逐客令?正好她也懒得应付,妙妙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赶忙说道“夫人给大人炖了鸡汤,司凡大哥帮忙通传一声可好?”
司凡犹豫迟疑片刻还是入内通禀,转眼便疾步走了出来斟酌词句道“夫人心意大人心领了,秋雨夜寒,大人让夫人早点回去歇息。”
凉槿心下腹诽,打她见到天胤起便从未听他一次说过这么长的话,也许那人只是不耐的蹙了蹙眉,着实为难司凡领会出这么长的一句话,一时竟是来了兴致“无妨,我就在这等着,等他处理完公务正好喝些鸡汤补气宁神。”
司凡不好多言,退至一旁,凉槿堪堪站了一刻钟顿觉自讨苦吃,武功尽失之后身子愈发虚弱,多行几步路便会感觉胸闷气短,眼下雨疾风骤身子绵软无力,昏昏沉沉。
“凉槿小姐。”凉槿抬眸望去,司凡撑着油纸伞引着一位红衣女子行了过来“丹朱?何事?”
她右眼皮突突直跳,心口无端疼得喘不过气来,狭长的凤眸死死盯着丹朱仿佛预感到她所说的事情“碧沅为夏侯宣殉情而亡。”
“夫人!”妙妙大惊失色,搂住凉槿摇摇欲坠的身子哭嚷道“夫人晕倒了。”
一角紫色衣袍隔离出丹朱伸过去的手,轻轻把她拥入怀中打横抱起“司凡,去百草堂请李大夫。”
“是。”
妙妙哭得眼睛肿的像个核桃,天胤负手站在床榻旁看着满室繁花簇拥不适的皱了皱眉“李大夫,拙荆有无大碍?”
李丘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夫人筋脉受损,心肺皆受到重创,全靠灵丹妙药吊着续命,忌大喜大悲,老夫开个方子,按时吃药,卧床静养方为上策。”
“劳烦。”
雷声轰鸣,大雨瓢泼,浇灭了廊下的纱制灯笼,天胤仔细看完药方“雨路难行,李大夫今晚便在府上屈就一晚如何?”
“叨扰了。”
司凡安排李大夫入厢房住下,天胤上前撩开床榻上的红色纱幔,凉槿双目紧闭,冷汗涔涔,睡得极不安稳,蓦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她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栗不安。
妙妙用青铜盆打了一盆温水抽泣道“大人,夫人怕黑,每晚木槿苑灯火通明至天亮,奴婢来了这几日还未见夫人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被梦靥惊醒整宿整宿瑟缩在床角抱着被子发呆,似乎她也怕打雷。”
天胤脱了外袍,卷起袖口,绞了帕子擦拭着她身上的冷汗,淡淡道“你下去歇息吧。”
“啊?”妙妙一时未反应过来,待看到凉槿无意识攥住天胤的手抿唇笑了笑,应了声是,步伐轻快的退出了房门,雨夜似乎特别长。
……
八月十四,月神灯节,锦雁城一扫连日积郁,到处人声鼎沸,喜气洋洋,隔着庭院深深隐隐还能听到街上的鼓瑟笙箫。
扶黎服侍萧辞穿好衣袍,转到他身后系好腰带,心满意足的上下打量“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辞活动了几下臂膀含笑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不需要你亲自做。”
她拿起檀木梳帮他束发,右手贴着他的脸颊把他的头转了回去,一丝不苟梳着如丝绸般顺滑的乌发“你是不是嫌弃我做得不好?”
“怎会嫌弃?我心疼。”
白色衣袍一针一线针脚细密,其上暗银色竹叶纹针脚匀称,极耗心神,何况近日变故频生她只能在夜里做活“我只是想尽力为你做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情,看到你穿着我亲手做的衣服,我心里高兴。”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是自然。”手指灵巧的用银缎发带帮他束好发,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瞅到一根未剪干净的丝线,伸手捻起,萧辞正欲回头,被她环住脖颈“别动。”
说着俯身用贝齿咬断丝线,浅淡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侧,酥'痒难耐,侧首就势轻吻了一下她的唇瓣轻笑道“去用早膳。”
“我们出府用早膳好不好?今日月神灯节,你可要陪我逛上一整天。”她双手捏着他的耳朵眨了眨眼睛“不许不耐烦。”
“遵命。”萧辞宠溺的抵了抵她的额头,她眉眼弯弯拉着他起身便往外走“快走,我要吃豆花。”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二人在一家小摊铺旁坐下要了两碗豆花,扶黎穿着和萧辞同样颜色纹饰的衣裙,银色暗竹纹,淡雅别致,挽了流云髻系了一条银白色的发带,对于她的小心思他一笑置之。
她挤到旁边一家摊铺里买了几串肉串,烤的金黄流油,撒了辣椒粉孜然等调味料令人食欲大开,一个温婉端庄的女子毫无形象的在路边啃肉串多少令人侧目。
萧辞掏出帕子接着肉串滴下的油渍,看她辣的嘴唇通红,额头冒汗,左手扇着风不住的吸气“太辣了!太好吃了!”
“甜豆花配辣肉串,这是什么吃法?”
如他这般碰不得辣的人,看她吃便会觉得辣,避之不及,扶黎张口又咬了一口肉串,口齿不清道“尔等……凡人是无法体会的。”
萧辞哑然失笑,掏出折扇不疾不徐为她扇着风,慢条斯理吃着粗瓷碗中的咸豆花,她吃肉串吃的大汗淋漓,几口一碗甜豆花下肚,满足道“晚会再来。”
“还来?”扶黎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他轻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来,只要夫人愿意,为夫每日都陪你来。”
“你说话都做不得数。”
“哦?”
“你看啊,昨日吃蟹只准我吃两只,你明明说不管的,不让我练剑,不让我碰文房四宝,监督着我吃药,连睡觉时辰你都要约束,你明明都说过不管的。”扶黎掰着指头在一旁细数萧辞出尔反尔的“罪行”,蓦然黑眸一暗想到什么“往常芩儿最喜热闹,不知今日可会出来转转。”
旧案重翻,沉冤昭雪,白维的态度她一直捉摸不透,不辩不解,坦然自若,不似他平常精于算计,玩弄权术的手段,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杯弓蛇影,心底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白媚儿幽禁宸华殿,白维贬官流放,仅此而已,白芩儿无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年她也何其无辜不是吗?也许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当初想要守护却又守护不了的东西。
“七弟陪着,不会有事。”
☆、月神灯节(中)
秋高气爽, 风凉衫薄,扶黎被萧辞从看杂耍的人群中拉了出来, 未行几步便又被她顺势拉入另一个人声鼎沸的看台前。
十步之外摆放着一个个红心靶子,榆木案板上码着一排排飞镖,她啃着手中的糖葫芦含糊不清道“那盏六面月绣纱制宫灯倒是别致。”
萧辞用袖口擦了擦她嘴角的糖屑, 含笑的黑眸深情脉脉,颇有些哭笑不得,十年了,骨子里的性情未曾改变半分, 爱凑热闹, 爱吃零嘴,每次陪她逛集市不逛个昏天黑地她是不会罢休的“一会还要不要吃晚饭?”
“等会去吃同福楼的醉仙鸡。”她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舔了舔嘴唇, 随意掂了掂手中的飞镖,头重脚轻,失了准头, 骗骗普通人倒是足够了“老板, 我家夫君试一试。”
说着放入瓷罐中五枚铜板, 店家呈上来十枚飞镖,扶黎悄声附在他耳边道“你可要给我长些面子。”
萧辞向来温文尔雅,沉稳内敛比不得司徒舒文、萧璟的锋芒毕露, 此时一身白衣立于人群之中,青竹般挺拔俊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派王族气度。
他勾了勾唇角,流光溢彩的黑眸中噙着一丝轻佻的笑容, 抽出她腰间的帕子,慢条斯理的系在眼睛上,负手倒退一步,双手指缝之间夹着八枚飞镖,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飞镖同一时间飞射而出正中靶心。
手中乌扇展开,一个利落潇洒的翻转,剩余两枚飞镖转了一个弯同时击中同一个红心,刹那的安静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叫好。
他一收折扇,转身对着她挑了挑眉毛,风流倜傥,那样生机勃勃的气息让她无来由的欢喜雀跃,兴奋的脸颊通红像个普通女子一般又蹦又笑。
提着花灯从人群中走出来,扶黎摆弄着灯笼上面的流苏,好奇的研究繁杂的月绣针法,她暗器出神入化,与她而言此等雕虫小技的飞镖更是不在话下,大抵她喜欢的只是那份市井烟火,热闹温情。
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玩得不亦乐乎,笑得肆无忌惮,跑得大汗淋漓,一阵秋风吹来,白色裙裾拂过地上一层的桂花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萧辞从她手中接过花灯“冷了?”
她点了点头,手中的帕子被他攥的微皱,掌心残留着淡淡的兰麝之香,擦拭着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叹道“和小孩似的跑得满身是汗,回头着了风寒。”
“我可不想再添一碗汤药了。”扶黎抖开挽在臂间的竹青披帛披在身上,揉了揉发痛的脚腕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同福楼拉着萧辞的胳膊“走,去吃醉仙鸡。”
因月神灯节之故,同福楼新戏初演,名角登台,早已客满,扶黎遂打消了吃醉仙鸡的念头转身去了街角旁一家小小的茶楼歇脚。
热气腾腾的奶茶,五样点心,紫薯豆沙糕、藕粉桂花糕、豌豆黄、玫瑰酥、莲蓉酥,茶楼里并未有什么人,萧辞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她放下手中的奶茶大惊失色的往回抽了抽脚,被他一把按住,不轻不重的帮她按摩脚腕。
“这样似乎不太好。”
扶黎犹疑片刻瞥到店里为数不多客人的侧目终是忍不住嗫嚅说道,谁知他头也未抬,大手箍着她的脚腕,灼热的温度透过他的掌心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凉凉道“晚上要去月宫祈福看花灯,我背你也可。”
斟酌再三,她缄口不语,低头小口喝着奶茶,暖暖的奶茶顺着喉头滑入腹腔,脚腕处的疼痛缓解不少,她舒服的骨头都要酥了,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递到他嘴边“这个不甜。”
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口齿留香,软糯可口,不怎么甜,扶黎帮他点了一壶清茶。
“扶黎姑娘。”王伯远讶异的看着萧辞不确定道“逍遥……木公子?”
盘桓京都多日,往来结交之人亦有达官显贵,自是早就得知了萧辞的真实身份,未来得及的见礼被他温言制止“王公子请坐。”
王伯远不似那日在竹闲雅迹所见骨瘦嶙峋,面黄肌瘦,现下神采奕奕,麻布青衣,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她轻笑“如此良辰佳节,王公子还在苦读诗书?”
“九月恩科在即,在下希望能金榜题名谋个一官半职为国尽忠,为民请命。”王伯远放下手中的书“朝堂清洗,官员调动,百废待兴……”
话未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垂首一礼“在下逾越。”
“无妨,王公子锦绣之才,不为朝廷所用委实太过可惜。”
他只道不敢,客套应付了几句适时岔开了话题,扶黎帮他添了一杯热茶“怎不见佳人作陪?”
“旧年在桃源村父母为我定下一门婚约,经年几次辗转,颠沛流离,还未来得及回桃源村提亲履行约定。”
“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故意反问了一句眉梢微挑却是看向萧辞抿唇轻笑。
“幼年有过几面之缘,十多年未见,怕是见面不识。”王伯远无奈的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日后相见若这位姑娘并不是公子心仪之人呢?”
“信、义、礼、孝,为人之本,在下的妻子只能是林蝉衣,勿论生死。”
一本正经的话语中带着些许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不知他日金榜题名可还能如此义正言辞?
出了茶楼,街上行人如织,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萧辞用火折子点燃了那盏六面月绣花灯,二人闲话嬉笑慢悠悠的往月宫方向行去。
火树银花不夜天,垂柳花灯之下四位娇俏丽人侍立在一位紫衣公子身后,芝兰玉树,惊才风逸,雨若唯唯诺诺往前挪动了几步,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渐行渐远汇入人群中的两道身影,抿了抿嘴唇心虚的唤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