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桥和董婕妤眼睛同时一亮,异口同声:“答案是零!”
尤其是董婕妤,若不是顾忌着是公开场合,只怕她连芷罗宫的屋顶都能跑上三圈,苍天庇佑,想她董宝儿有生之年居然算对了数学题!
此时的赵州桥并不知道她为董婕妤计算数学题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只要把要数的东西变没有,答案就出来了。
“我赢了,你输了。”狂喜过后,董婕妤碎裂一地的得意的面具又像是感受到吸铁石的召唤一般原封不动粘在脸上,厚厚一层。
赵州桥不介意再一次打碎这层面具,她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吗?”
被忽略已久的唐渡终于得到了赵州桥的关注,赵州桥笑眯眯走近他,弯腰垂首,伸出一只白润纤细的手缓慢而又坚定地抽走了他手中的纸条,然后利落转身,翩然而去。
已经勉为其难决定准许赵州桥摸脑袋的唐渡:……
赵州桥并没有感受到唐渡的怨念,她指着纸条上的字冲董婕妤挑了挑眉,“董婕妤,你还记得自己出的题目吗?”
刺眼的阳光打在董婕妤脸上,让她本就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道缝,赵州桥轻缓的声音钻进耳朵,却像一重又一重浪花拍打,将心中燃起的胜利之火浇灭,她念道:“我的答案就是你的答案。”早知道自己能算出来,鬼才这样写!
内心又是点火又是浇水的,董婕妤的声音带着几分有气无力,“那就是平局咯。”
赵州桥轻轻晃了晃手指,嘴角弯弯,提醒道:“你忘了?小五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也没有数,说明他早就算出来了。”
晴天霹雳,董婕妤心道完了,这下连火星子都没有了。
同样感到晴天霹雳,生无可恋的还有一干参与赌局的太监们,输大发了!
董婕妤离开的时候,赵州桥凑过去悄声说道:“愿赌服输,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许反悔。”
等到董婕妤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赵州桥转过身来,对着芷罗宫一干人等振臂一呼:“耶,我们赢了!”
赵州桥今日穿了一袭天青色兰花刺绣裙,俏生生立在那,让人不由联想起春雨后破土而出的笋儿,笋身犹带朝露宿雨向着高远而又湛蓝的天,姿态昂扬,生机勃发。
唐渡的目光从赵州桥的笑靥上移开,望向遥远的虚空,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常常让他所谓的心计与谋略沦为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的自扰之举。
他以为她志在取胜,容不得失败,容不下他。
可是结果呢
她胜了,他却没能得了他所愿看清的果,亦不知他以为她所求是否恰如她所心愿。
落在肩膀上的力度将他的目光从虚空拉回面前的实景,赵州桥走到唐渡身边一只手轻柔而坚定的搭在他肩膀上,她的目光在四周人群中逡巡,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说:“早前在我身边的宫女小五被调走了,现在跟着我的是她的兄长小五子,我们主仆二人承蒙淑妃娘娘关照,暂住于此,日后与诸位相处,还望各自谅解。”
唐渡身体一僵,忍不住动了一下,这家伙,搞什么,就这样给他换了身份,未免太过儿戏了吧?赵州桥感受到唐渡的“不安”,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从唐渡仰望的视角里,阳光下她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柔和轮廓,心莫名安定下来。
赵州桥做出这个决定是有一番考量的,自从那日唐渡的身份被母亲一语道破赵州桥就意识到这样让唐渡扮作宫女不是长久之计。几番思索她干脆来了个简单粗暴,一点过渡也没有直接让唐渡换上太监服,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把旁观的人都搞糊涂了,反倒夹缝中得安全。至于小五子的宫牌自有母亲给解决,就说是母亲赏的。
唐渡和赵州桥无所谓了,芷罗宫在场的宫女太监可不这么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谓的小五和小五子是同一人,赵采女心里打得什么阎王算盘。
身份低的,一肚子问号不敢出声,林女官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向前一步指着赵州桥的脸呵斥道:“大胆!当着淑妃娘娘的面竟敢指鹿为马,胡言乱语,你该当何罪”
赵州桥两颗眼睛睁得圆溜溜地,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林女官此言何意,这芷罗宫是淑妃姐姐的寝宫,又不是御兽苑,哪来的鹿,哪来的马”话音一落,还没等林女官想出话来辩驳,赵州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张大了嘴,手指者林女官,声音带着三分颤抖两份震惊,“你的意思是说淑妃姐姐与野兽为伍吗?”
林女官气得憋红了脸,尖锐的话刚到嘴边就被赵州桥噗嗤一声轻笑打断了,赵州桥摆摆手,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啦,林女官,我和你开玩笑的。”
林女官也不是吃素的,径直向淑妃告状,“娘娘,奴婢伺候您这些年,事事为了娘娘您着想,从无二心,奴婢是什么脾性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今日赵采女这般诽谤奴婢,奴婢能忍,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娘娘面前耍心思,这般行径致娘娘威严于何处,奴婢忍不了,也不能忍,娘娘您要明白奴婢的心啊。”说到最后哽咽不成语,眼眶泛红,分明是一副鞠躬尽瘁为主子着想的忠仆形象。
若不是赵州桥已经深深了解了她的为人,知晓了她对小五的所作所为,只怕她心里也会有几丝感动。
可惜晚了!不就是装模作样耍心机吗,谁不会呀!
林女官像模像样的抹了抹勉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准备好的煽情话刚到嘴边赵州桥噗嗤一声轻笑打断了,赵州桥摆摆手,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林女官,我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快擦擦眼泪,哭花了脸淑妃娘娘瞧着该多心疼啊!”
林女官眼角的几滴泪是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因抽噎而上下起伏的胸膛僵在哪,赵州桥这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样子倒衬得她故作矫情,借机表衷心了。
狡诈的女子,林女官愤愤然,眸中划过一丝狠毒。
“行了!”淑妃出声打断了赵州桥意欲乘胜追击的话,淡淡威严让众人噤了声
收到母亲的暗示赵州桥乖乖耸了耸肩膀,住嘴了,转脸就偷偷冲着唐渡做了个鬼脸,唐渡绷着脸淡淡一瞥就转开了视线,眼底却盛满笑意。
林女官自以为淑妃意在袒护自己,下巴微微冲赵州桥的方向昂起,眼泪也不擦了,乖乖站在淑妃身后。
赵州桥撇撇嘴,连个眼神都不给她,想太多。
“如赵采女所言,今后小五子就跟在她身边,本宫会另指一名宫女暂时照料赵采女起居。赵采女住在芷罗宫,就是本宫的客人,怠慢了她,就是怠慢本宫,你们听懂了吗?”
众人无不应诺,林女官更是脸青一块白一块的,估计憋得够呛。芷罗宫一干人等看的发笑归发笑,心里皆明白,既然淑妃娘娘发话了,今后他们认得的只是太监小五子而非宫女小五了。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在心中咋舌,淑妃娘娘待赵采女当真是恩宠无二,连这种不明不白的荒唐行径都默认了,甚至公开给撑腰。
赵州桥不知道的是那天以后芷罗宫的地下赌局又新开了一局:究竟是赵采女变态到把宫女打扮成太监还是赵采女变态到把太监打扮成宫女
人们众说纷纭,赌局的结果一直到赵州桥离宫都没能得出,不过人们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赵采女是个变态,而且是个有靠山的变态,惹不得,只能躲。
☆、第十八章
收到母上大人的眼神召唤,赵州桥识趣地跟着进了内殿。
“还有五日。”淑妃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说道。
赵州桥点点头,两日前她拒绝董婕妤带走小五并与董婕妤定下今日切磋之时就已许诺七日之内自证清白,算下来确实只剩五日了。
“您放心,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抓到凶手不成问题。”赵州桥拍着胸脯说,脸上犹带着几丝漫不经心的笑。
淑妃冷着一张脸,没说话,赵州桥敏锐地发觉母亲右手拇指来回摩擦着其余四指,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赵州桥脚底抹油想溜,终究是慢了一步,淑妃的“魔爪”已经准确锁定她的耳朵,跟拧开关似的一拧,赵州桥立刻痛的哇哇直叫,“妈,我错了!”
这次淑妃显然没有那么好说话,她手上力度不减,冷声道:“疼,疼还不让你长点记性,你以为这个约定只是你二人之间赌气这么简单么?动动脑子,董怀瑾是什么人,如果不是有人授意,他能让自己女儿这么闹腾?”
“啊”赵州桥哭丧着脸,连忙应和,“您轻点,我知道了,董婕妤的靠山是她爹,她爹的靠山是皇帝,所以我对董婕妤许诺其实是向皇帝立了军令状。”
淑妃面色和缓了几分,赵州桥趁机将耳朵从她老妈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她边揉耳朵边嘟囔,“我真没说大话,我已经知道是谁陷害我了,就是没搞明白她是用什么方法修改了我的方子,所以我和董婕妤打赌,让她承诺如果输了就让我再看一次方子,还有就是把太医院呈给他爹的会诊结果誊一份给我。”
“何必如此麻烦”淑妃道。
赵州桥嘿嘿一笑,腆着脸凑过去给淑妃锤肩膀,笑道:“这不是省事嘛,就让他们父女自个儿折腾,咱们坐收渔利。”她知道母亲的意思,这些事情母亲借助淑妃的权力是能够做到的,但是她还有另一番考量。
赵州桥边说边拿眼觑母亲,见她半阖着眼睛一副放松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
“就像您说的,董大人身后是皇帝的话,我让董婕妤做的事一定瞒不住他们的眼,这样一来,皇帝也会怀疑太医院的结果不靠谱。我听说文家就是因为不小心把假药卖进宫里才败落的,太医院也因此受了不少牵连,皇帝本来就对太医院不满意,这下咱们要是能证明太医院给出的所谓的中毒原因不靠谱,他们给我定罪就立不住脚。”
赵州桥发现母亲嘴角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似是而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收到母亲一记摸头杀,心一下子飘飘然起来,瞧瞧,母亲肯定是觉得她说的非常有道理,淑妃抚摸着赵州桥柔顺的发顶说道:“一个月前在原贤妃也就是现在的文采女的生辰宴上,有一位采女在贤妃为今上抚琴时突发疾病吐血昏厥。今上认为不详,便令太医为其诊治,结果竟然发现这位采女服用的药材皆是假药。此后陆陆续续有低位嫔妃在其服用的药材中发现假药,今上震怒,严令彻查,最后根须挖到了文家,文家这棵大树因此枯败。你猜这位采女姓什么?”
赵州桥嘴巴张大到能塞进一个鸡蛋,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眨巴了两下,她指了指自己,说:“不会这么巧吧?得,我可算知道文采女陷害我的动机了。”
赵州桥脑海里蹦出来在听雨阁时文采女阴鸷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哆嗦,难怪那时她总有一种被人当做猎物撕烂的感觉,敢情是羊狼同窝,“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把我安排去那,这不是让我送死吗?”赵州桥嘟囔着。
“你可以猜一猜?”淑妃微笑着,语调不变地说。
赵州桥后退一步,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双手放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势,她想用不着猜了吧,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我错了。”赵州桥垂下脑袋,她还真是榆木脑袋,这才后知后觉母亲一直在生气。
“你没错”淑妃微笑着,“你只是一个采女,势单力薄的,又没有什么门路,不知道自己身边住的是只狼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是吗?”
赵州桥嗫嚅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胸腔里仿佛被放进一颗跳跳糖,在水里挥发,灼烧般地热度让她心头抓心挠肺似的难受,它们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搅动着全身的每个细胞不得安宁。
委屈、懊悔、难堪等等连她也分辨不清的各色复杂情绪混杂在一起一齐汇聚到嗓子眼,堵在那儿,上不得下不得,倒是不知何时盘旋在眼眶的泪趁机夺眶而出,赵州桥拼命的想用袖子擦干净,让不听话的眼泪快些回去,这时流得泪越多,越证明她的懦弱,加重她的卑微与难堪。然而眼泪这种东西向来任性,你不愿它来,它偏偏拼命在你面前彰显存在感。
真难受啊,赵州桥想,如果外面下场雨就好了,她就可以跑出去,假装被雨淋了个透湿,一场合格的雨会掩盖所有懦弱的泪与哭嚎。可是天还是固执地那么蓝,像一面镜子倒映出所有狼狈,阳光还是那么耀眼,照得人无所遁形。
“哭什么?”母亲一如既往冷淡地声音钻进赵州桥耳朵里,又顺着长长的耳道溜到眼眶,轻轻触碰,便戳破赵州桥苦心营造的眼泪隔离层,霎时间泪如决堤,赵州桥颤颤巍巍地指着窗外,抽噎的嗓音里是浓重的委屈,“天太蓝了!”
赵州桥钻回房间,一头扎在被子里,脑海不断回放自己方才在母亲面前的狼狈模样以及最后落荒而逃的身影,她“啊”地叫了一声,气恼地抓了几把头发,脑袋直往被子上磕,实在是太怂了!!!好半天,赵州桥才翻转身体,正脸朝上整个人呈大字型摊在床上。凌乱如鸡窝的头发,隐隐泛红的眼眶,揉得皱巴巴的衣服,听到动静她直勾勾看过来,一双眼睛里写着四个大字,生无可恋,这是唐渡见到赵州桥的第一反应。
唐渡绕过被踢得东倒西歪的绣花鞋和揉作一团的帕子,自然而又熟稔地坐在几步外的软塌上,还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仅仅换作半个月之前,唐渡都无法想象自己能泰然自若地进出女子闺房,甚至渐渐不再排斥女子地接触,他深深看了赵州桥一眼,他的无法想象都因这个女子成为了可能,他不禁去想,以后的自己又改变多少,又有几分是因为这个女子呢?
人心的构造究竟是怎样奇妙的存在呢?唐渡说不清楚,有时它们是一样的,一样地跳动着,从不知停歇,不知疲倦,但更多时候它们是不一样的,那小小的心里包裹着善与恶、恩与仇、真诚与虚伪、快乐与悲伤,偌大人世间所有纷争源于此,所有温暖亦源于此,矛盾着存在,矛盾着消亡,说不清道不明。
此时此刻他胸膛里跳动着的这颗矛盾的心却无比明晰地告诉他,停止吧,这些无聊的试探,这些无谓的猜忌。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新的困惑,在唐渡的世界里,女性的角色是单调的,她们大多是长辈又或者是仆人,又或许以后会加上他的妻女,虽然从现在看是渺茫的。
很显然这些定位都不符合赵州桥,她不是长辈同样也不是仆人;他已决定待她以诚,所以她不是过客;她已经嫁人,所以他不会是妻子。
唐渡忽略心底不知缘何而起的淡淡惆怅,全神贯注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
仿佛世间真的存在一种巧合叫做心有灵犀,在唐渡陷入思索时赵州桥却用她独特的视角给了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