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进阶——非我的树
时间:2018-03-12 15:30:56

  临靠的木窗没关好,风灌了进来,纸边哗哗作响,赵州桥取了镇石小心翼翼地把纸张四角压住,才伸手要去关窗。
  窗外的天空像是罩了块黄麻布,土黄土黄地,风刮在身上,燥热的很,不知怎地,赵州桥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心里不踏实。
  摆在桌角用来计时的铜漏水声滴答,赵州桥不大懂它的读法,一向是当摆设用的。不过从芷罗殿前值班宫女轮了好几个批次来判断,时辰也不早了。
  母亲还没有回来。
  小五用过午膳就不见了踪影。
  董婕妤也没有如约而来。
  这一个个的,都去哪儿了?
  大雨珠子说下就下,石板铺就的路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坑,赵州桥扶着窗框的手因担忧不自觉收紧。
  赵州桥揭起桌案上晾干墨迹的纸,三折两折塞进前襟,走到廊下撑开油纸伞,半边鞋才踩进水里,前殿就传来一阵喧闹声。赵州桥面上一喜,拎着裙摆就从西侧廊穿跑至前院,果不其然,母亲回来了。
  母亲怀里藏蓝色的身影让赵州桥脸上的欢喜之色一滞,瞳孔急剧收缩,落在他衣襟上大片刺眼的暗红,空气中飘散开来的淡淡血腥味更让赵州桥的心揪了起来,“小五,…怎么会”
  所有的心思都被抛在脑后,赵州桥丢掉手里的伞,飞奔过去接过母亲怀里的唐渡,怀里的小家伙双眼紧紧闭着,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的梦境,眉头不安地蹙起,往日红润的脸庞苍白的像是一张纸,嘴角半干涸的血渍深深刺痛了赵州桥的眼睛,眼泪簌簌而落。
  母亲镇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桥,别急,太医很快就到。”母亲的声音仿佛天然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魔力,赵州桥一瞬间变得惶恐不知所措的心找到了方向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阻碍视线的眼泪逼开,嘴里附和着,脚步快速而平稳地移动,将人抱入内室塌上。
  太医很快就来了,把了脉,又掀起唐渡的眼皮看了看,捋着胡子说道:“这位公公是突受刺激,情绪起伏过大,急火攻心导致吐血,并无大碍。”
  “大夫,请问他什么时候能醒,吐了那么多血会不会伤了脏腑?”听了太医的话,赵州桥按捺不住问道。
  留着山羊胡的太医收拾药箱的手一顿,看向赵州桥的神情有几分不虞,他堂堂朝廷官员上赶着给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诊脉本就几分憋火,岂有再受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黄毛丫头诘问的道理
  “胡太医有什么不满直说无妨,本宫听着。”淑妃不知何时进了内室,两只手亲昵地扶着赵州桥的肩膀,淡淡道。
  胡太医一梗,傻子都看得出来淑妃的袒护之意,他掩饰性地捏着胡子,讪笑一声,道:“淑妃娘娘哪里的话,臣绝无不满。待臣写个方子,照着方子给这位公公熬药,调理几日便可大好。”
  送走太医,赵州桥本打算亲自去熬药,被淑妃给拦下了,“你呀,笨手笨脚地,不添乱就不错了,老实待着。”
  赵州桥想起自己差点烧着衣服的黑历史,默默坐回原处,两手托腮盯着塌上唐渡紧闭的双眼。母女俩一远一近坐着,谁也没说话,烛火摇曳,颇有几分岁月安好,如果忽略赵州桥时不时瞄过来的忐忑目光的话。
  “你……”母女俩同时开口,在触及对方目光又同时安静下来,烛火噼啪,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最后还是赵州桥率先打破僵局,她支支吾吾道:“我做了芝麻糕,在你寝殿里,比不上老李家的,你凑合着吃呗。”然后凑合着咱俩和好呗,赵州桥眼中的未了之意淑妃看得一清二楚,无奈一笑,向来平淡无澜的脸上浮现淡淡宠溺。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单方面赌气,偏偏次次腆着脸先服软,又好气又心疼。
  淑妃也不打算为难赵州桥,顺着梯子就下,“今日我让膳房做了蛋黄酥。”
  赵州桥的眼睛蹭蹭蹭亮了好几个度,忍不住扑过去抱住母亲,淑妃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脸颊上被激动到不能自已的赵州桥吧唧亲了一口。赵州桥不在意吃了满嘴脂粉,淑妃也不在意被糊了满脸口水,母女俩相视而笑,赵州桥来到异世的初次与母亲单方面闹别扭事件消弭于无形。
  赵州桥自记事以来就没见过父亲,连所谓关于外公外婆的记忆都是从母亲的讲述中零零散散拼凑起来的,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唯有她们是彼此最亲近的,赵州桥坚信这一点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
  就像是这次的事情,赵州桥后悔自己钻了牛角尖无理取闹,淑妃后悔自己对女儿的言辞教育没有把握好分寸,反而激起了女儿的逆反心理。这样一对看似坦率的母女在感情的直接表露上却比寻常人更加内敛,不知从何时起,吵过架的母女俩在摔门而出后都会不约而同带回一份对方喜爱的食物算作和解的意味,这几乎成了赵州桥和母亲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在宫里赵州桥自然没有办法买到母亲喜欢的那家芝麻糕,干脆一拍板自己做了一份,至于她这个厨房菜鸟的成果,呃,成功赚得母亲原谅的赵州桥有点心虚,重在心意,重在心意,她这样安慰自己。
  赵州桥痛快了,可芷罗宫的围观小宫女一个个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天呐噜,她们看到了什么,喂,那个采女,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做出这等失礼的事情。那个笑得一脸慈祥的女子是谁,绝对不是我家高贵冷艳的娘娘!
  林女官更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几乎没见过淑妃和赵采女私下相处时情景的她感觉世界观遭受到了冲刷。淑妃其人外人不知内里,林女官这个常年贴身伺候的人是在清楚不过这副虚伪皮囊下住着的自私又狂妄的灵魂了。什么贤良淑德,什么六宫典范,呸!在外面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关起门来对她们这些个吓人非打即骂,她跟了淑妃五年,身上藏着的伤不下十处,有的随着年岁增加淡化了,有的却是切切实实消不掉的疤。
  赵州桥因为什么入了淑妃的眼她再清楚不过了,不外乎是看到了她的利用价值。赵州桥死而复生那日发生的事情,陛下虽已压了下去,但淑妃还是知晓了些内情。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袁淑妃野心大着呢,新皇登基五年,立了贵妃五年,便也五年未宠幸后宫任何一人,前三年更是借着为先皇和先皇后守孝的名头硬是没有选秀,到了第四年才拗不过淑妃的“苦口婆心”纳了一批秀女入宫。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淑妃开始考察一些家世不显而又容貌上乘的秀女以期为己所用,可惜人是进了宫,陛下依旧我行我素,除了李贵妃,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为了这事,淑妃关起门来不知摔了多少茶盏,这些茶盏又不知有多少砸在了她身上,纵使伤口火辣辣的疼,第二天依旧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贴身伺候着,毕竟淑妃娘娘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又怎么会作出打骂宫女这种恶心行径呢!
  赵州桥入了淑妃的眼,淑妃却不会轻易向她抛出橄榄枝,林女官明白,淑妃要的是一个死心塌地不敢有任何异心的傀儡,帮助她打破后宫独宠的僵局。所以落难的文采女才会和赵采女住在同一所院子里,而她,淑妃娘娘的心腹,又恰如其时的当着赵采女的面给了文采女一个下马威。日后饱经磋磨的赵采女自然会对在关键时刻给予她帮助的淑妃感激涕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淑妃遭受暗算,几乎丧了性命。
  林女官承认,在看到淑妃像条死狗似的瘫在床上时,她心里激荡起的是阵阵快意,这个女人也有今天,可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没错,是恐慌,无论淑妃对她如何狠厉,在外人看来她就是淑妃的心腹宫女,淑妃这个靠山倒了,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况且她平日里没少把自己的怨气转移给其他宫女太监,得罪的人不是一星半点。
  好在淑妃活过来了,可是她一天天的偏宠赵州桥,从前林女官心里嫉恨归嫉恨,还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别看人前赵州桥如何风光,关起门指不定被淑妃怎么磋磨。
  可是今天这一幕,又让她有些不确定了。
  林女官忍不住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淑妃,这个眉眼带笑,行事果决的女子当真还是她所熟悉的袁淑妃么?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里形成,又很快被她压制下去。
 
☆、第二十一章
 
  吃了胡太医开的药,唐渡康复的很快,那夜的血满衣襟脸白如纸恍若梦一般不真实。
  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又似乎变了。
  面颊上略带的婴儿肥褪去,露出尖尖的下巴,有了少年人的棱角,个头也如雨后的春笋般生生拔高了一节。微微凹陷的眼窝嵌着的一双眼睛愈发深邃沉稳,那如漩涡般的黑色眸子似乎多了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望着她时深沉又眷恋,酝酿着一段久远的时光。
  人也变得愈发亲近她,无论赵州桥在做什么,身后指定追随着唐渡专注的目光,对赵州桥无意的身体触碰也不再抵触,赵州桥常常感叹,曾经那个浑身带刺铁甲加身的小孩子与眼前明目皓齿俊逸挺拔的少年郎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赵州桥是独生女,家中也没有稚龄小辈,这样的变化让她既新奇又有些不安。母亲闻言则浅浅一笑,让她不必担忧。
  那个昏昏傍晚发生的事情,唐渡没有说的意思,赵州桥心里千挠百抓地好奇着,却也尊重他的选择,闭口不提。
  过分的好奇,有时是一种伤害。
  唐渡养病的日子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跌宕起伏,终归尘埃落定。
  母亲凭借凭借古籍中的记载推翻了太医院早先的定论。赵州桥写的糕点方子是无毒的,真正与淑妃中毒有关联的要素是方子最后被人偷偷添上的一笔材料,八星粉。
  八星粉本身无毒,但是根据古籍记载,经过加热后的八星粉会与牡丹花粉产生特殊的效应产生一种毒素。通常来说这种毒素并不致命,只会让人产生轻微的呕吐现象。淑妃这里却是一个变数,世人皆知,宫中的袁淑妃爱惨了牡丹,芷罗宫夸张的来说几乎遍地牡丹,如此盛况产生的牡丹花粉数量可想而知。大量的牡丹花粉随着呼吸进入人体与加了七星粉的糕点发生作用,天时地利人和,袁淑妃才会重病不起。
  宫闱中出现如此隐秘而恶毒的手法,举朝哗然。人们难免会想,如果有人用此法谋害皇帝的话……
  性命攸关,任谁能坐得住,震怒之下的乾嘉帝不仅下令彻查此案,还在天下广召游医高士历时数年编纂了一部囊括天下物物相克的百毒经,流传后世,此是后话。
  彼时的大周后宫风雨欲来,人人自危,有心之人皆以嗅到不逊于昔日假药案文家败落的危险气息。
  而处于漩涡之中的赵州桥并没有如众人猜测的那般惊慌失措,饶是她再一次被作为嫌疑人关了起来。
  这一次,有母亲在,很安心。
  而宫中正在进行一场幽关生死的鉴识,几位翰林院儒士轮流鉴别点心方子上的笔迹,得出一致结论认为方子乃一人所写,并无仿写痕迹。
  乾嘉帝微微颔首,狭长的凤眼眯起,刺向下方女子的眸光凛冽,“淑妃,你如何看”
  淑妃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很好,已经很久没有人让她恨不得打爆脸了。
  胸中情绪如何暴戾汹涌,在看向正襟危坐的皇帝时,眸中已是寒潭般平静,“陛下,此时下定论为时过早,臣妾请来一人,此是正在宫门外等候,敢请陛下召他前来一试”
  乾嘉帝眸光一闪,“爱妃如此推崇此人,朕倒有几分好奇,允了。”
  老狐狸,淑妃心里冷哼一声,宫门外的动静她就不信逃得过他的耳目。
  眸光交接,下一瞬各自偏开,若无其事。
  活在宫里的人,都长了一副面具。七年前的自恃清高,五年前的装腔作势,如今的波澜不惊,袁家的这个女儿究竟有几层面具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传召声,一个布衣轻带白发苍苍的老翁缓步走入,他逆光而行,两手交拱,周围传来低低的吸气声,有人认出眼前的老人正是归隐多年的唐大儒。
  文人总有几分傲骨,尤其是这批进了翰林院的儒士,自视为天下文人向往的典范,方才听闻淑妃另请人鉴别的不满在见到来人时通通不翼而飞,这可是唐大儒啊!唐大儒少年时便名满天下,中年巅峰之时急流勇退,自此世间多少文人只能抱着他的留世之作扼腕未能有幸与之论道。
  几个年轻一点的翰林儒士尚有几分质疑,立即被掌领的前辈瞪了回去,在唐大儒面前他们算什么,哪有放肆的份。此生有幸亲眼得见唐大儒鉴字,走出去那群研究儒学的老头子指不定羡慕成什么样子!
  这股狂热劲,与现代的追星狂热粉没什么两样子。
  要说文人是一个矛盾体,他们可以对皇权殚精竭虑死而后已,骨子里又偏偏保留着“从道不从君”的清高,既出世又入世。有时候虚无的名声甚至比决定生死的权力对他们更具掌控力。
  昔日的文家便是如此,拔掉了一个偶像,自然还要再装上一个。
  乾嘉帝将众人的反应收归眼底,指节拨弄着手上的玉石扳指,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面对儒士们的狂热、帝王的礼遇,唐大儒面上波澜不惊,结果点心方子仔细观察。须臾,他放下手中方子,朝着帝王方向恭敬行礼,苍老的声音不急不缓,说出自己的结论。
  不出所料,“七星粉”三个字是仿上去的,淑妃微微提起的心彻底放下了。她有其他方法证明赵州桥的无辜,但哪一样都抵不上出自大儒口中的结论更具威信,少费口舌。
  “此墨名曰烟雨蒙蒙,最大的特点是可以化为无形一段时间,恰如烟雨散去,天清云霁,复又显形。”
  唐大儒的话音一落,几名翰林院儒士面上俱露出惊奇之色,世间竟还有如此神奇的墨,想到适才鉴字时的漫不经心简直悔不当初,恨不得能夺过方子,仔细观摩一番。
  如此珍贵的墨决不是赵州桥一个毫无背景的采女能拥有的,赵州桥的嫌疑自然而然洗脱了。
  至于后续,淑妃目光掠过绣着金龙的玄色衣角,带着丝丝凉意,想必这位阴晴莫测的帝王心中早有筹谋。
  因着乾嘉帝的“盛情挽留”,唐大儒在宫中留宿了几日。按理说外男留宿宫中不合规矩,然而对着这样一个步履蹒跚白发苍苍毫不具杀伤力的老人,规矩什么的众人默契地不提。
  连向来朝中视祖宗规矩为标版的言官,也一个个哑了嗓子。能有机会与隐世大儒论道,谁舍得放弃
  “多谢。”当唐大儒被小童虚扶着走过身侧时,淑妃轻声而不失恭敬地说道。
  唐大儒爬满褶皱的面庞微微缓和,露出一个祥和的微笑,“昔日承蒙恩情,今日奉还而已。”
  一句话挑开了袁、唐两家的距离,淑妃心底暗自钦佩。
  不晓内情的外人听来或许以为是袁家曾有恩于唐大儒,而唐大儒此番出山仅为还恩,两家并没有太多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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