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进阶——非我的树
时间:2018-03-12 15:30:56

 
☆、第十一章
 
  芳仪垂首立在殿外,几个红衣挎刀的宫廷侍卫被拦在了芷罗宫外,故她身后只站着三两个嬷嬷,皆大气不敢喘,低眉顺眼的仿佛虔诚守着门庭的石雕小奴。时间一点点溜走,芳仪心里有些不耐烦,自从她做了御前女官后,哪怕级别只是个二等,出了乾清宫也向来是抬着鼻孔看人的,鲜少受到如此冷落,灰头土脸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见正主儿。
  黛紫外服下的肌肤渗出一层汗水浸湿了里衫,粘腻的触感让她心头的烦躁更盛,面上却不能显露丝毫,脊背挺的愈发直,里面让她苦等的袁淑妃可不是位好招惹的主儿。芳仪到御前不过二三年,彼时御前已经是李贵妃一人独得圣眷而六宫避让的局面,但这并不妨碍袁淑妃在宫中屹立不倒,甚至越过李贵妃代掌宫印。归根到底,若想在这宫中存活,只记住一条秘诀即可,那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宫中女子趋之若鹜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宠”字,但凡沾上一星半点就相当于靠上整个后宫甚至整个天下最牢靠的一颗大树。然而君心莫测,如今看似独占圣宠风光无限的李贵妃又能逍遥多久?反观袁淑妃,她是陛下潜邸之时的发妻,若不是五年前横空出来一个李贵妃,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如今她恐怕早已为皇后之尊。男子嘛,过尽千帆,结发之情最是难忘。且不说这份结发之情如何特殊,单凭袁淑妃背后的袁家,威名赫赫的袁家军为大周守土卫疆,这份功绩就足以使不得圣宠的袁淑妃照样在后宫横着走。只要袁家不像文家那样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袁淑妃就绝不会沦落为文贤妃的下场。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袁大将军即将得胜还朝,到时又会是何等皇恩浩荡,芳仪无从得知,但眼下,她绝不会主动得罪这样一位主子。
  微风吹拂过芳仪额间细碎的汗珠,吹散几丝沉闷的同时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芬芳,芳仪鼻子一动,欲寻又无。世人皆知昔日身为晋王妃的袁氏长女最爱菊,而后来贵为三夫人之一的袁淑妃忽然转了志趣,爱极牡丹,而其居所芷罗宫更是几乎包揽天下各色牡丹种类。每至春夏,千丛万丛牡丹开,京城名门贵妇皆以能参加袁淑妃的牡丹宴为荣幸。而每一年,袁淑妃都会在宴会上亲自题诗,首首轰动京城诗圈,为文人墨客所传诵。袁淑妃的才名甚至一度超过少时便以诗琴双绝扬名的文贤妃。
  耳畔传来一串脚步声,芳仪似有所感,抬眸望去,大朵大朵成丛绽放的牡丹花海中一个身着淡白色流花织锦宫装的年轻女子缓步而来,宽大的衣摆一起一伏流畅如流水潺湲不休不止,泛起的浪花化作衣摆上若隐若现的落花蝶舞。鬓发上一只红玛瑙簪融汇暖阳光华流转与额上缓缓绽放的血色牡丹花钿相得益彰,她眉眼疏冷,淡淡投来的一瞥不由令芳仪呼吸一窒,何为极简的华丽,何为无声即睥睨的气势,芳仪领略到了。那一人,那一眼,便叫万丛艳色黯淡。
  也许还要算上第三条,芳仪想,眼前这位似乎焕然一新的袁淑妃竟能拥有让人忽略容颜而单单为其气势所折服的能力,她行走御前这几年,除却金銮之上的九五之尊便是这位久居深宫的淑妃娘娘了。
  芳仪深深屈膝,郑重而虔诚的行了一个万福礼,“奴婢芳仪,请淑妃娘娘万安。”
  淑妃淡淡道了句免礼,目光定在这位看起来恭敬的不同寻常的紫衣女官身上,问道:“芳女官,何事?”
  芳仪恭声道:“奴婢奉陛下旨意协助刑部董大人审理芷罗宫投毒一案,董大人听闻娘娘昨夜召见了嫌犯赵氏,派奴婢前来奏禀娘娘可否将疑犯赵氏及赵氏贴身宫女带回审理。”
  淑妃颔首,状似思索了一番,才道:“此案关乎本宫,本宫自然关注,昨夜与赵妹妹见了,竟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兴之所至不觉已是深夜,便与她抵足而眠,忘记通知刑部,是本宫的过失。不过依本宫看赵妹妹心性纯良,实在不像是心思歹毒之辈,本宫实在不忍心她平白受那牢狱之灾,既然本案与本宫相关,倒不如让赵妹妹先住在芷罗宫,本宫也可就近观察,若赵妹妹是无辜受牵连,也好还她个清白名声,若是此事果真为她所犯,权当本宫看错了人。此举产生的任何后果由本宫一力承担,与刑部以及其他人无关,芳女官觉得如何?”
  芳仪还沉浸在震惊无法自拔,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还抵足而眠?她一定是幻听了,这怎么可能,受害者庇护嫌疑犯?这个小采女何德何能入了淑妃娘娘的眼,得她如此庇护?一连串的问题在芳仪脑子里回荡,以至于她反应慢了半拍,才木着脸回道:“淑妃娘娘放心,此事奴婢回去便禀告董大人。”
  此话一落,芳仪就看见淑妃冷冷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芳仪:……
  “淑妃娘娘,董大人还命奴婢将赵…氏呃赵采女的贴身宫女带回去,您看……”芳仪迟疑道。
  淑妃点头,沉吟道:“既然主子是无辜的,下人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关起来吧。”
  芳仪僵硬着脸附和,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了,在场其他人也是一脸呆滞,显然还沉浸在淑妃方才的一席话中回不过神来。
  “我回来了!”伴随着欢快的呼喊声一个身穿杏色撒花宫装身形娇俏的女子扑到淑妃怀里,而高冷的淑妃娘娘非但没有怪罪,还用一种疑似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芳仪听到有人大声喧哗,眉头一皱,还道哪个宫女如此没有规矩,待看到赵州桥的脸后沉默了,上一次她奉命带赵州桥去慎刑司时貌似态度不太好,她不会记仇吧。
  赵州桥跟着淑妃回到内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桌边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自顾自喝了起来,边喝还边以袖为扇呼哧呼哧扇风。林女官面上的鄙夷之色显露无疑,淑妃凉凉的目光看了过来,冷淡地说:“你们都下去吧。”林女官垂眸敛目走了出去,淑妃却没有忽视她极力掩饰的不忿之色。
  待到内殿只有淑妃和赵州桥两个人,淑妃飞快拍了一下赵州桥晃袖子的手背,赵州桥惨叫一声,手背泛起一片红,淑妃丝毫不心疼,夺过赵州桥的紫砂盅,倒扣在桌上,道:“腿放下来,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赵州桥吐吐舌头,不怕死的回了一句,“现在不是已经嫁了吗?”
  淑妃淡淡瞥了赵州桥一眼,略带寒气,赵州桥乖乖投降,“我开玩笑的。”
  “那不算”淑妃正色道:“你以后离皇帝远些,此人心思深沉,不好对付。”
  赵州桥挑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嘴里吃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哈?妈,你见过皇帝了,我觉得他挺热心的,我刚来的时候掉河里去了还是他把我救上来的。”
  赵州桥正欢实地吃着点心,心里想着等会和母亲说完话带些走给小五吃,就被母亲如有实质的探究性目光盯的头皮发麻。
  “怎···怎么了?”赵州桥抹干净嘴上的点心渣,迅速坐直了身子,黑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讨好似的看着她。
  许久,淑妃才收回目光,她并没有从赵州桥的眼睛中看到她所担心的东西,心里松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让皇帝有机会接近赵州桥,她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她不会让女儿的一生都蹉跎在后宫里的,终有一日她会把她送出去,为她觅一个佳侣,守护着她幸福一生。
  赵州桥并不是完全明白母亲目光里的所有期许,但她知道自从母亲来了,在异世的每一天仿佛都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她自小没有父亲,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在赵州桥心中,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即使此生都留在深深宫廷,有母亲在,她也会觉得那是快乐的满足的。
  “行了,去吧。”只见赵州桥在椅子上像坐不稳似的动来动去,就赵州桥那点小心思淑妃一眼就看透了,不就是想去找那个小宫女嘛,淑妃实在看不眼了,干脆摆摆手让赵州桥赶紧走。
  赵州桥如蒙大赦,欢喜地抱了淑妃一下,笑眯眯道:“小五第一次来这里,我怕他不习惯。”说完小鸟似的蒲扇着翅膀往外跑。
  “等等”淑妃淡淡吐出两个字,快跑没影的赵州桥立刻跟被按了倒车键似的慢吞吞往后挪,挪到淑妃跟前,腆着一张笑脸,“妈,怎么了?”
  “那个小五不会是个男孩子吧?”
  果然是她妈,不出嘴则已,一出嘴惊人啊,像她。赵州桥惊讶地张了嘴,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小五的真实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虽然赵州桥是绝对信赖母亲的,但是在未征得小五同意之前她是决计不打算向母亲透露的,不成想母亲眼光毒辣至此,只见了一眼便看破了他们的把戏。那么其他人呢?宫中人来人往,少不得有几个眼睛毒辣的,这个法子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她要赶紧另想个法子才好。
  “猜的”淑妃双手环抱着胸,得意的小眼神看得赵州桥牙痒痒,然而淑妃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赵州桥体会到什么叫五雷轰顶。
  “毕竟你是有前科的”在赵州桥不解的目光里,淑妃娓娓道来,“你还记得以前咱们家楼下住的那一家人吗?”
  赵州桥点点头,表示记得,可爱的洋娃娃小女孩嘛,她萝莉控的开端。
  “你不知什么时候看见他家小孩,把人家当成女孩子了,整天逼着人家小男孩穿裙子,陪你玩过家家。人家孩子不愿意你就又哭又闹,还威胁人家孩子。最后那一家子被你搅和的受不了了,就搬走了。”
  满意地看到赵州桥一副生无可恋震惊到一个字蹦不出来的样子,我们的淑妃娘娘“慈爱”地拍拍赵州桥的小脸蛋,“乖,去玩吧。”
 
☆、第十二章
 
  次日,赵州桥与淑妃用过早膳就被淑妃打发去摘槐花,说是中午令小厨房做槐花饼,待到赵州桥领着唐渡风风火火跑出了芷罗宫,淑妃这才用眼神示意侍立一旁欲言又止的林女官可以开口了。
  林女官躬身凑在淑妃耳边回道:“主子,袁夫人的轿撵已经入了宫门,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淑妃颔首,接过宫女奉上的香茶漱了漱口,吩咐道:“准备准备吧,本宫要梳洗一番迎接母亲。”林女官应喏,转身之际面露踌躇,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淑妃眉心一动,目光停留在林女官的背影上若有所思。林女官是原主的心腹宫女,按理说主子母亲入宫探望,她就算不表现出十分欢喜来,也不该是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除非……
  淑妃在梳妆宫女伺候下重新梳理了一番,一袭娟纱金丝绣牡丹长裙,外面套了件浅色对襟褙子,显得家常而不显随意,配饰上完美沿袭了原主的风格,红宝石缠丝金簪、纹饰繁复镶满宝石的金镯子等等,一切贯彻金光闪闪,又贵又重的原则。
  等了约莫有一刻钟,殿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淑妃坐在上位,外面林女官讨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袁夫人,淑妃娘娘一早就等着了,心心念念盼着您来呢!”
  终于,一个穿着一品诰命礼服的中年妇人迈着端庄的步子走入淑妃视线,在距离淑妃两三米外躬身行礼,声音无波无澜,“臣妇拜见淑妃娘娘。”
  “母亲莫要多礼,快起身。”淑妃一个眼神扫过去,林女官就忙不迭扶着袁夫人坐到下首。两人不冷不热寒暄了几句诸如身体可安好,家中可安好后,淑妃舒了口气,屏退一干宫女,安静的内室只剩下“母女二人”。
  哼!自见面以来就保持着恭敬姿态垂眸敛目的袁夫人发出一声清晰可闻地冷哼,目光犀利如一道道利箭刺破重重阻挠的空气射在淑妃身上,淑妃一愣,随即回视,目光波澜不惊。如果眼神有形态,这母女之间对峙的区域恐怕已经是箭矢横飞。
  果然,如她所料,原主与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面前的袁夫人一身不合年龄的繁琐老气的命妇礼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与保养得宜光洁不见皱纹的年轻面庞形成一种怪异的反差。淑妃毫不怀疑面前这位妇人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恪守着某种固定的规范。
  然而这位看似标准的古代贵妇接下来所说的就不那么合乎常规了,“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淑妃向来平静的面庞被这样犀利直白又戳中真相的质问震得骤起波澜,她克制住内心被看破底牌的丝丝不安,稳住心神,涂着艳丽口脂嘴唇微微勾起上扬的弧度,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单音节,“呵~”
  似是而非的回答,似笑非笑的表情,面前的冒牌货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这位素来端庄严谨的大将军夫人,她衣摆下的手紧紧抓住檀木椅的扶手,用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身体前倾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将上半身靠近淑妃,压低了嗓音恶狠狠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以为我没有证据吗?”
  相较袁夫人激烈外漏的情绪,淑妃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不动声色地拿回主动权,她在袁夫人如刀子般锋利的注视下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一口,端着茶盏的手四平八稳,丝毫怯意不显,袁夫人的眸色幽沉了下来,深深的看了淡定如初的淑妃一眼,缓缓坐回原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仿佛方才的震动心海的水雷不曾投下,而只有当事人知晓彼此掩饰在平静下的心潮涌动。
  “母亲是糊涂了?本宫纵使成了陛下的妃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袁家的嫡长女,是您唯一的女儿。”淑妃低头把玩着手上嵌满珠玉宝石的镯子,缓言道。
  三言两语就将她的话转为一个母亲对贵为帝妃的女儿的谆谆告诫,袁夫人心中暗自点头,而她曾悉心培养如今早已不知经历人间几个轮回的嫡长女恰恰欠缺了这么一份沉稳。否则也不至于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五年的时光已将袁夫人丧女的悲痛冲淡了许多,毕竟她作为宗妇所承担的责任远不止于此,但当记忆中长女模糊了的容颜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心中潜藏的惆怅酸涩不免一齐涌上,百般滋味难言。
  这时淑妃面前的袁夫人依旧是来时锦衣华裳,珠翠满头的贵妇人模样,但从她那骤然黯淡如鱼目浸满追思的眼睛里淑妃读出了只属于母亲的脆弱与无奈。她的心忽地软了几分,锐利的措辞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她也是位母亲,也曾经历过丧女之痛。自那以后活着的每一天仿佛踩在碎玻璃上走路,白日无人知其异常,深夜惊醒扒开全是鲜血淋漓。
  袁夫人想借着抬袖的功夫揩去眼角隐隐的泪点,一方绣着富贵牡丹的丝帕递到眼前,袁夫人顺着手持绣帕的纤纤细手对着“女儿”带着关心与理解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她接过那方帕子,低下头,脸深深埋在绣帕上,伴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几滴泪珠滑落,润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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