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荣殿的方圆之内的亮如白昼的光,这几天也黯淡了下来,听说是袭妃置气,将候着圣驾的那些宫人都撤走了。
太妃府内的人庆幸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子翎同千宁儿小声聊天说,皇上喜新厌旧,她只抿嘴而笑,这个皇上可做得比一般人都辛苦,每日白天里处理国家政务,晚上回来还要一出接着一出的演戏,还要演得情真意切,还要演得放浪形骸,怎么能不辛苦。
各国使臣送来的美人,美则美矣,皮肤细滑,身子窈窕,举手投足间都是妖娆与魅惑,但这样连续几天的戏耍,捉乐与笙歌,宿醉,缠绵与温存,什么样的身子能受得了。
往日里那些个昏君,每天的日常也都如此,但他们只用负责和美人们嬉闹,喝完了酒,醉了便可以罢朝,官员们递来的奏折可以不看,日上三竿了都可以搂着美人睡觉,但浔炆却与他们不大一样,那些美人,只有夜晚才能看见他,每天早上睡眼惺忪时,他早已到了朝堂之上。
千宁儿想,他先前的淫乐、荒唐、放荡不羁的形象都是这样钻营出来,看来在皇室之中,做个昏聩、纨绔的太子也是一件颇为不容易的事,要想避开四面的埋伏,避开朝中那一双双犀利眼睛的锋芒也很不容易。
就连阿爹这样城府深沉,睿智懂理的人也会被他精湛的演技蒙蔽,少时也曾听阿爹说,若是太子有九王爷的半点谦和胸襟,他也不会对其如此失望,阿爹是希望帝国的朝堂延续下去的,他一心一意为了朝廷,太子整日里扶不上墙的样子,他每每说起都痛心疾首。
现在想来,阿爹是被他骗了,朝廷中众多往日里纵横捭阖,在官海中练就诸多经验的官员与诸侯也被他骗了,他荒诞只知享乐的太子表皮之下是一个叱咤一方的心,他同从马背上打下天下的先祖一样,专心蛰伏,等待众人皆臣服的一天。
只是现下显然时机还未到,初登大宝,周围仍旧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四伏的危急尚未解决,他还是那个荒唐的模样。
冬日似乎渐渐去了,午间的暖阳下,空气里没有那种肃杀的阴冷,身子也觉得舒展了许多。
这么些天,她瘦弱的身子被子翎调养的好了很多,这个小丫头不但会宫里时兴的发饰,炖上些补药也十分在行。
泽妃空时还是常常到她那处来,她现在的京洛话说得颇有些样子了,虽然吐字间还有些奇怪,但也不像以前那样嘴里永远像含了东西含糊不清了,她还是很喜欢同她说她的家乡,有时候也说说她在这宫里拘着就如待在笼子里一般。
宫女的女人都这样,不用怎么劝慰,日子久了自然就习惯了,她有时说得费脑了,就常爱唱些他们那边的歌给千宁儿听,唱的是家乡的话,她不用在脑子里细细的转化,随口就唱出来了,歌声恣意,虽然听不出意思,但也听得出曲调的悠扬。
泽妃很爱唱歌,她的喉咙也适合唱歌,唱出来的调子委婉动人,很助眠,有时午间,趁着她唱歌的那一段时间,千宁儿用手撑着额假寐一会,周身都是舒畅的。
旭阳似也挺喜欢听泽妃的歌儿,她时常咯咯的笑,小家伙长得粉雕玉琢,很是讨人喜欢,泽妃在殿内转悠时也喜欢逗弄她一下,她一直以为这便是千宁儿的女儿,常常好奇的看着旭阳又看着她道:“看着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竟然已经有了孩子了。”
她对这事一无所知,因着浔炆至今都未宠幸过她,或许是他在琉球的那段做质子的过往,让他无法短时间内释怀,总之帝王的心思莫测,本也轮不到旁人去揣摩。
只是泽妃那两日来她那处时模样有些不同,在她殿内停留的时间也少了许多,她还是爱唱歌,爱同千宁儿说话,但她似乎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匆匆来了,每次看上去都坐立不安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事情要同她讲。
后来她知道,泽妃有了心上人了,但,这个人并不是皇上。
这在后宫中来说,可是天大的丑闻,但对一个妙龄的少女来说,却是最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有人时时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想着,念着,着实不错。
泽妃说,他英俊善武,他器宇轩昂,他恪尽职守,有时却太恪尽职守了,看上去太过严肃,木讷,脑袋似是敲不开的榆木,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呐。
她这样说着,千宁儿心中便隐约知道,那个人便是那晚宴会,将她从水中救起来的人了,如果她没记错,那个人是向浔炆禀报,在那些蒙面人身上发现九王府烙印的那个禁卫军统领。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缘分却阴差阳错的在她睁眼时,看到将她搂在怀里的那个人英俊朗然的面目,又让他奉职守在泽妃所居的雅淮轩旁,她初入轩内时,看见他笔直站在那里的模样,心里高兴坏了,那时却没有其他念想,只是心里对他存着感激。
她当时并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上前像牵着千宁儿的手一样,也想要握着他的手向他说声谢谢,但那个木讷的大块头,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连连朝后倒退了几步,脸上神色一板一眼的道:“泽妃娘娘,卑职……卑职……”
他自称卑职的重复了半天,最后才吞吐的道:“不能这样。”
泽妃只是好奇的看着他,她当时一点也听不懂京洛的话,眼前那个一身盔甲的人,至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她,他握着兵刃的手很紧,一副随时要上阵杀敌的模样。
泽妃觉得眼前这人太有趣了,每次出去时,看见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处,都会绕着他身边转悠几下,她能觉出来他的紧张,却偏偏十分爱逗弄他,因着皇上没有宠幸她,她的雅淮轩平日也没多少人走动。
幸而她入宫时,身边带了个来自家乡的仆人,年纪稍大,虽然远离了家乡,却也能偶尔给她做些家乡的点心与吃食,她会拎着些刚做好的送到他身边,做出动作让他拿回去吃,他总是像木头一样站在那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像被人点了穴一样。
有次她不耐烦了,自己拿着糕点,垫着脚往他嘴里胡塞进去,他这一惊很是不小,本能的将手中的兵器拿出来抵抗,想想也是好笑,他竟然要抽兵器,腰封的侧刀被抽了一半,突然顿在那里,他反应很快,出肘与撤肘都很快,却在收肘的撞到了在她近旁的泽妃娘娘。
泽妃哪里挡得住他的力道,往后退的时候,脚下一扭,就要与地面来个亲密的接触,一旋身间,大氅于空中转成了一朵粉红的桃花,腰间被一股大力托住,她回头时,看见那张俊朗的脸离她很近,很近,近得瞪大眼都不能看全他的五官,比她溺水睁开眼时都要近。
她有些愣愣的看着他,他亦看着他,她想,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眼看着她,往日他都躲避自己的眼神的,心里没来由的多跳了几下,他将她扶正之后,急忙撤开了手,那形容就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向来无所动容的脸也怔了怔,单膝跪在地上。
说出来的话却仍是那样一板一眼:“娘娘恕罪,卑职刚刚僭越了。”
泽妃不懂僭越什么意思,她见他跪下,低头看他时,她竟看见了他板正的脸上有些红红的,嘴角还粘着她点心里残渣和芝麻,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拎起裙子,与他面对面蹲了下来,颇为艰难的道:“我不知道……什么僭越……不僭越,以后送东西……吃…”
自跪下之后他一直低垂着头,她说话说了那么久,他一直那样跪着,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泽妃伸手一把拽住他帽翎上的系带,迫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又继续结结巴巴的开口道:“你……不吃……我就…喂……”
他与她对视,她看见他眸子里有些闪烁,也不再看他,从食盒里拿出点心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次伸手接了,低头将点心放在嘴里,慢慢的吃了起来,她起身,将放着点心的餐盒都推到他面前,提起裙裾,快步朝殿内小跑而去。
背后靠着门的时候,她长舒了一口气,伸手触向自己的胸口,能清晰的感觉到心脏跳动的厉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她很喜欢看到他,每日总是找机会进进出出。
她依旧爱唱歌,不止在千宁儿的殿内,在自己的雅淮轩内也爱唱,只是自那以后她唱的歌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了,少了些轻快,多了些委婉缠绵,夜里通过风传到远处,亦传到那个禁卫军统领的耳中,他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眸子却在不自知时蓄满了温柔。
当然不一样了,她初初到这皇宫时,唱得多是家乡的一些民谣,有时还夹杂些少时记忆里的儿歌,现在却是不一样了,她心里悄悄住了一个人,百转的心思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唱情歌,她知道他听不懂,这偌大的宫殿谁也听不懂。
只是她这样唱着,透过殿外氤氲的光,看着站立在她轩前的他,便觉得呼吸都有些慌乱,少女的情怀啊,让她生出了未有过的柔情与慌张……
☆、帝王恩宠
帝王的恩宠,来得很猝不及防。
泽妃告诉千宁儿这事的时候,已经接到浔炆身边的太监的通知,浔炆夜里要宿在雅淮轩,她说到那禁卫军统领的时候,眼底带着笑意,脸颊处却已经满是泪水,她握着千宁儿的手,说得话断断续续。
千宁儿只轻抚她的背,静静的听着她说,却没有什么言语安慰她,这段感情固然美好却永远见不得光,这宫里有多少美人儿在尚未入宫时就有了心上人,但进了这后宫,一切绚烂的过往都早已被现实撕烂。
在这宫内无论皇上宠幸与否,那些女人们都只能是皇上的女人,即便那高高在上的皇上,都不曾看她们一下
有好些人终其一生,都没真正见过皇上几面,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她们可能也时常回忆,回忆年少时,那纯真而懵懂的爱情,回忆那个身着青衫的少年,在她鬓边别上牡丹,赞叹她人比花娇的痴迷神情。
但所有的一切只能放在心里,纵使你在漫漫长夜中寂寞如斯,也只能青灯残烛的熬下去,皇帝可以想不起你,你却要时时记着他,无论是否出自你真心,无论你是爱他,恨他,他终将游弋在你的心上,爱到心冷,恨到绝望。
泽妃与那个禁卫军统领的感情,在这宫内是禁忌,一个妃子同别人产生了感情,这是多大的罪责,只是她来自异域,她曾是公主,她不懂这里残忍的规则,所以她哭得靠在千宁儿肩头,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那个禁卫军统领是喜欢她的,千宁儿能觉的出来,只是在宫中当值多年,他很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但感情这东西,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控制得了,那些圣贤之人尚且都为情所困,不能自已,何况他们只是茫茫众生中的凡夫俗子。
她将手从泽妃的背后顺过,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泽妃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她只能不停的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痕,若是她早一点知道,或许不会让泽妃的感情发展到如此田地,一个禁卫军统领,以她一个太妃的身份,调走也不算一件难事。
她静静的听着泽妃说完他们两人的过往,就这几日的时间里,泽妃的感情变化,无非是她送吃食给他,她偷偷的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她时时想找他说话,但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又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这些听在千宁儿耳中都是寻常的小事,但她很确定,泽妃心内却是另一番甜蜜旖旎的光景,她流得泪太多,声音也渐渐有些嘶哑,情绪却还未平复下来,她漂亮的眼睛哭得已经泛红,嘴角被咬得有些破皮。
千宁儿本来想着悉心等着她说完,但现下却改变了主意,泽妃的眼圈太红了,再哭下去就难消肿了,她的嘴唇已经破皮了,不能再让它破损了。
她捧起泽妃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伸手毫不犹豫的给了她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泽妃愣住了,眼角的泪都惊得忘了流下,她要的效果也便大半达到了。
她看着泽妃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记得你现在的身份,你是泽妃娘娘,本来就是皇上的女人,在这宫内你能爱的只有他。”
这句话说得残忍,却是再真不过的事实了,夜里浔炆便会进她的雅淮轩,她若是眼睛哭得像个核桃,该会引起怎样的事端,泽妃还那样年轻漂亮,她不想让她就此陨在这宫内。
她本不该多管闲事,也早已习惯了袖手旁观,但或许是这后宫太寂寞了,她希望这如百灵一样灵透的女子能陪陪她。
泽妃愣了愣,半晌竟紧紧将千宁儿搂在怀里,她将脸抵在她的肩头,低低的说道:“谢谢你,宁儿。”说得已经像极了京洛话,她明白了宁儿用心良苦,宁儿是为了救她。
她抬头时,眼里已经没有眼泪,她又同她说了一会话,神情已经同往常一样,她说,再想唱一首歌给她的宁儿听,宁儿是她在这宫里遇到的最好的人,让她不会觉得自己早已是被抛弃了的人。
她歌声悠扬,带着微微的沙哑,歌声飘得很远,想必隔壁的昭荣殿都依稀能听见,这是她唱给宁儿的最后一支歌,往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宁儿希望你在这宫内珍重。
泽妃死了很久很久了,千宁儿依旧会想起那日午后她扇在她脸上的那巴掌的脆响,那一巴掌是她多余了,泽妃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自从踏入京洛以来,她所能走的路早已被规划好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这份感情一开始就没有结果,她之所以哭,并不是因为那夜皇上招幸于她,也不是因为她不能同那个禁卫军统领相爱,她哭,她为何身在皇家,为何又生做了女儿家……这看似富丽堂皇的殿宇,一幢幢,一栋栋,是多少人的活死人墓啊……
那夜泽妃为皇上侍寝,床笫之上,她从枕头边掏出匕首,出手行刺皇上,帝左肋被划了一刀,泽妃的功夫竟然那样好,身着薄纱的衣裳,左右腾挪间身姿翩飞如彩蝶,她的眼里再没有平日的俏丽与懵懂,凛冽与寒意让她俨然已经变成了杀手模样。
她就要得手了,匕首的尖端已经瞄准了年轻帝王的眉心,只一刀下去,他们国家的所有灾祸都结束了,可是她终究疏忽了,眼前这个帝王敏捷的身手更胜于她,就在匕首离他三指距离之下,帝王翻身擒住了她手腕,匕首脱地时,守在门外的禁卫军已经匆匆破门而入。
泽妃脸上画着比往日更精致的妆,被众禁军团团围住时,看向不知明的一处竟笑了起来,她扬手理了理鬓边飞扬的发,从她喉咙里唱出的歌声传过重重殿宇,在这偌大的皇宫内飞扬。
抽刀抹向脖子时,她只感觉到有一丝微凉,她看到有人从门口踉跄着赶来,他还是那个模样,俊而朗然,她看见他一向的严肃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炯然的双目也带着猩红了,握着侧封刀的手,颤抖而骨节根根泛白,抓得是太用力了。
她来自他国,但是也并不傻,她现在知道了,他爱她,睫毛上有些莹然滚落,她继续轻轻唱着夜夜都趴在殿前唱给他听的歌,鲜血如流水一般从她嘴边漫过,带着铜锈的腥味,味道很不好,让她的歌常常噎在喉咙里,唱得有些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