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宫人们的惊呼声几乎要撕裂这个夜空:“皇上……皇上,快救皇上。”
千宁儿微微侧头,她记得同她一起跳下来的是个公主,和亲的公主……
腰间的力量瞬间撤走,他脸上有水珠滑落,明黄的衣襟处有一抹殷红,周围的灯光晃在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她,松开手朝岸边游去,她想……他跳下去救的应该是那个和亲公主,却阴差阳错的救了她,现下难免该有些郁郁。
有无数的视线若有似无,隐蔽而灼灼的在千宁儿身上扫过,她从水里探出头,睫毛颤颤有水雾而动,乌发紧贴于修长的颈项之上,夜色中,皮肤似被星子渡上了点点璀然,莹亮剔透。
子翎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娘娘,快,奴婢拉你上来。”
她转头,看向子翎,将那只未受伤的手递给她,子翎将厚重的大氅盖在她身上,刺骨的寒冷却一点也没有缓下来,旁边那个公主已经被捞了上来,溺水已经昏死了过去。
那声娘娘之后,周围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眼前的人的身份,转而再看向她的脸时,便带了些了然,眼前这个姿容绝艳,出水似芙蓉一般的美人儿,便是那个让先帝醉生梦死,甘愿死在她身上的人,是红颜祸水,是国家灾祸……
美是美极,眉宇之间带着三分魅意,眼神却澈然一片,一望便要不由自主的陷进去。
那支箭仍插在千宁儿的肩膀处,子翎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双眼已经哭得猩红,千宁儿伸手,一把将箭头拔出,睁眼时,看见拓允亦是一身湿透要向这边走来,她微抬眸,看向他,摇了摇头。
她看得出来,拓允平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他在担心她。她知道他跳下去是真正为了救她,但,好在不是他救了她,不然这宫里又该刮起新一轮的污秽之风,那些人的眼光都在时刻望着他,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早已是烂在污泥中的人了,拓允却不一样,她不能抹黑他。
拓允顿了一顿,冲着千宁儿笑了笑,步子依旧向她那处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背后有声音道:“九皇叔,看起来似也下了水,是不是被那些匆忙的禁卫不慎撞下了河?”
拓允驻足,回头躬身道:“让皇上见笑,微臣是自愿跳下去的。”
浔炆转身,定定看向他:“哦?”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皆屏住呼吸,浔炆的眼神,是在等一个答案……
旁边有身穿盔甲的禁卫军统领赶来,他躬身跪在地上道:“皇上,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卑职擒到后都自尽了……”
浔炆将眼神淡淡从拓允身上移开,看向来人:“死了?”
“是,但卑职从他们其中一人身上看见……”禁卫军统领顿了一顿,往后一挥手,其他两名禁卫将一个穿黑衣的死人拖过来,他一把拉下他的衣领,发现他身上烙着的是一个‘允’纹身。
统领继续说道:“卑职从他身上看见了这个纹身……”他只陈述了事实,并未下结论,在宫中待过的人哪个心思不敏捷,这个结论他们怎么敢下。
人群中有大臣在议论:“这不是九王爷府中的人才有的印记?”
声音虽小却刚刚能落入人的耳中:“难道今夜的刺客是九王爷派过来的?”
千宁儿抬头,看向远处瘫倒在地上,面色青白一片的人,又抬头看了一眼拓允,后者容色沉静,似什么也未发生,刚刚还有些疑惑的神思,瞬间清明起来,有人要诬陷拓允!
浔炆负手站立,身上明黄色的衣袍全部湿透,丝毫不影响他的仪容,他朝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翻了翻黑衣人的衣领,抬头看向拓允笑道:“九皇叔,看来你平日里得罪了人呐。”
拓允看向他笑道:“微臣惶惑。”
“不然人家也不会在刺杀的时候还要想着将罪名赖在你的身上。”
浔炆脸上亦露出了一丝笑意,上前拍了拍拓允的肩膀,拓允面上表情一直未变,谦和而气定神闲:“皇上英明。”
这一场宴会发展到此时,让人有些始料未及,和亲的公主还未见着皇上一面便昏迷不行,琉球的使臣脸色有些苍白,却也不敢多言,他们这次来京洛是带着重要的任务,若是行程不顺利,以后……琉球怕是会有战乱之祸。
☆、和亲公主
和亲公主醒来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千宁儿回想那一夜,事情其实与她并无干系,认真说来,她与那公主在琉球有过一面之缘,阿爹带着她在幕府的那场宴请会上,公主俏丽可人,幕府将军介绍公主给她认识,公主拉着她的裙子瞧了好一会,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随团的人翻译道:“公主是在夸这裙子漂亮……”
她施礼回浅然一笑,仅此而已。
这样的关系浅薄,连熟人都尚算不得,不该她管,却在看见公主慌乱逃窜时,似看见了阿爹那满是绝望的脸,心里猛地一阵抽痛,她的家人在迁徙的途中或许也是被这样追杀的,只是彼时他们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执起公主柔弱的手时,公主慌乱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讶然,却没有任何挣扎,轻巧的轿子被抛在不远处,轻纱随风而飞,赭红的颜色上粘上了大片的深沉,那是人的血,随行的宫人死伤一片,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中,也是手无缚鸡之力。
这宫中的地形她还尚熟悉,在先帝在时,她也不时出来走动,夜色深沉,她带着公主向僻静的地方跑,但却不离最后宴会要到的位置,那里禁军守卫多,到了那里才算有了生机。
跳入淀灵河时,箭头在四周呼啸而过,脑海中竟平静没有一丝波折。
箭头伤的伤不算严重,只是箭头上有倒钩,扯出来时连着些皮肉,子翎现下正小心翼翼的帮她换伤口上的纱布,当晚混乱过后,袭妃与太皇太后匆匆赶来,子翎被袭妃摇曳生风的身姿撞得差点跌入了水中,袭妃却回头反手一巴掌想甩在子翎脸上。
千宁儿一手擒住了袭妃的手,滴水的发丝间凛冽的眼神让袭妃不由的一愣神,她委委屈屈的跑到浔炆面前,接着皇上便下令,太妃无故缺席重大宴席,且面见圣上时仪容不整,阖殿上下罚三月俸禄,禁足殿中。
他不知她为何缺席?他不知她为何仪容不整?他将她从河里托出时,看清她的面容随即就松了手,被众人扶上岸时都没有回头,他并不在乎她的死活,这份惩戒来得荒谬,却也有理可寻,前一刻她可能抓痛了袭妃那娇嫩柔弱的手,伤了他心尖上的人,让她罚俸已经算是轻饶。
她也曾听戏台上的人唱过,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容不得别人对她有半点置喙与伤害,他们唱说,你爱上一个人时,她说话的声音是悦耳的,吵闹是可爱的,发脾气是性情中的,呼吸间也是甜的。
浔炆对与袭妃大约便是这种感情吧,她的那双柔荑般的手,曾拂过他的脸,顺过他的发,帮他整理过衣冠,他自己都细心保护,怎容得他人弄疼。
她心里似明镜一般澄澈,也并不在乎他怎么想,眼前这人,万里江山都在他手上,又有什么可和他辩驳,但或许是入水后的恍惚还未醒觉,又或许是肩头的伤口隐隐刺痛,她抬头直视着他,缓缓开口道:“皇上不知事急从权,这种情况下,我何罪之有?”
她感受到众人扫向那这边的眼,微微的仰着头,娇妍的脸颊处划过一抹绝美的弧线,透着些许倔强,这样的姿容,让皇上身边的袭妃都黯然失了颜色。
浔炆的眼睛淡淡扫向她,袭妃朝他肩头靠了靠,望着他的眼神就像依附着一棵大树的小鸟,方才的嚣张都变成了绕指柔,他的眸子漆黑如墨,似要将所有触目的东西都吸纳进去,深不见底而让人无法从中窥到任何情绪。
他伸手揽住袭妃走到她面前,低沉的声音一如往常:“顶撞圣言,算不算是罪过。”
千宁儿看着他,薄唇微翘,嘴角竟勾出一抹笑意来,澈然的眸子里倒映着他揽住袭妃的身形,缓缓的伏下了身子,声音谦和如水道:“领过。”
她侧头看见拓允的软靴朝这边走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袍,抬头间又对他摇了摇头,她现下能做的也只能摇头,拓允,不要卷入我的泥潭之中,不要为了我而被人陷垢……
拓允低头,她眉头轻皱,肩头上的衣裳猩红一片,他伸手将她扶起,触到她的手时,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两人眼神一触,千宁儿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他的手很大,紧紧握着她的手,久违的温暖,让她不忍心撤回手。
但她却不得不这样做,大力的将手从他掌间抽出时,她看到拓允的眼神黯然,肩膀处的疼痛丝毫不能掩盖她心里的痛……
失去了支撑,才知道周身的力气早已被榨干,所有人在她眼前都变得扭曲恍然,浔炆似乎看向她,又好似没有,他的脸是面向自己的,他低头似看向拓允握着她的手,手指嵌入了肉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眼睛似乎花了,在陷入一片漆黑之后,她竟看到那个人脸上闪过强烈的担忧,他怎么会担心她,她只是他制衡拓允的一个棋子而已……耳边子翎的声音急切而慌乱:“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太医……娘娘肩头上的伤……”
她还听见了拓允的声音,她的整个身子朝后倒了过去,如风中不堪受力的芦苇一般,她落入一个人的怀里,整个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恍惚与安静。
“娘娘,你可知道,你昏倒的时候都把我都吓坏了,娘娘若是有什么闪失,子翎再找不到那么好的主子了……”身上的衣裳被褪了一半,肩头的伤口被纱布包着,小丫头小心翼翼的绕开。
“原来你还惦记着找新的主子?”触到药的地方还有一丝疼痛,千宁儿笑看着眼前专心致志的给她上药的子翎。
小丫头擦药的手顿了顿,认真看向眼前的主子道:“子翎要一辈子跟着娘娘,只要娘娘不嫌弃。”
她伸出手指敲了敲子翎的头,静了一会道:“一辈子……一辈子多长,这么早便下了结判……”
一辈子……她也曾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已经在预料之中,她想她该嫁个人家,少时以为是拓允,后来渐渐少女的心中却也懵懂有了其他人的身影,他样貌可以不用那么倜傥,身形却端正而欣长,他可以不爱说话,却心里时时想着她。
她嫁入了他家,成为了他枕边的人儿,他爱她,护她,定然也不会让公婆欺负她,她虽出生不是什么皇室人家,但却是阿爹阿娘捧在手心里的人,她若在外面受气,回来后丈夫定然会揽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心疼她,哄她。
然而进入这深宫禁苑,现在想起这些却觉得恍如隔世,真的希望一觉醒来这一切都只是她贪睡时做的一场噩梦,等会阿娘会坐在她的绣床边,拍着她的脸蛋,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道:“宁儿,你再赖在床上,我就把你哥哥叫来,看你臊不臊,他都在武场练了一个时辰了。”
她则会像寻常一样穿着亵衣猫在阿娘的怀里,让阿娘帮她梳理头发……
子翎轻触了触她的肩膀道:“娘娘……娘娘……泽妃来看你了,娘娘……”
千宁儿一怔,她这地方堪比禁室,平日里除了宫人并没有人走动,泽妃……那个和亲公主……抬头间她看见了泽子那小小的脸,她迈着小碎步走来,看着她的伤口,眼睛里有一些少女特有的莹然。
泽妃的头发高高盘起,梳着宫廷飞仙髻,身上的衣裳仍是琉球的样式,看起来有些奇怪,却也是美的,她朝千宁儿服了服,坐在她身边小心从子翎身边接过药瓶,细心的涂在她的伤口上。
抬头看向千宁儿时,小心翼翼的道:“宁儿……痛么?”她说得吃力,显然是努力向身边的宫人学的。
千宁儿摇了摇头,她抬眼握着千宁儿的手道:“谢谢。”依旧不伦不类。
她不会说这里的话,就如同她第一次去琉球时那样,街道上喧嚣不断,只她隔绝在那热烈的话语之外。
琉球的使臣没有回去,他们与帝国缔结的条约皇帝没有答应,皇上似乎对那个地方有着莫明的仇视,泽子一直也未得到浔炆宠幸,琉球与帝国的关系有些微妙的东西在制衡,使臣们自那夜宴之后,便再也没得到接见。
泽妃显然对这帝国后宫的规则还不熟悉,她并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喜欢她,想不想宠幸她,她时时跑到千宁儿这处跟她学说话,一些日子后她也便会说些简单的京洛话,只是舌头下似塞了槟榔一样,语调依旧含糊不清。
她很爱往千宁儿这处跑,也很喜欢同千宁儿讲话,只是没有人能听懂她说什么,她说着比划着,空气中都是她带着异域的语音,常常说着说着便大笑,又常常说着说着便大哭。
千宁儿知道她说着她在自己家乡的过往,她同她新学了一句话,我想回家,学着便常常听她挂在嘴边,这么多话里,唯有这句话说得最标准。
千宁儿时常晒着太阳,静静的听着泽妃说话,泽妃会说的京洛话越来越多,她的家乡便时常出现在千宁儿的耳中,她说,他们那里有许多条热闹的长街,她说,他们街口挂的灯笼殷红如血,她说,他们过节喜欢带着面具,她说,他们那边的艺伎浓妆艳抹……
她说了很多,断断续续的,不怎么连贯,千宁儿却听得有些恍惚,她看着泽妃,偶尔会忆起了那个带着獠牙面具的少年,忆起他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在喧闹的街头上一路狂奔,忆起他带着她去深巷里吃京洛的吃食,忆起他一言不发默默的看着自己,忆起他浑身湿透的抱着自己时,身上传来的炙热。
她还说,她认识当今的皇上,她其实跟他比跟千宁儿还熟,因为他曾以质子的身份在琉球住了很久……
千宁儿看着说得费力的泽妃,随身躺在软塌上,心里闪过一丝讶然,那多年前她去琉球,喧闹的宴会上那个称病没来的质子,竟然是他……
阳光暖暖照在她脸上,泽妃靠在她身侧,低声道:“质子在我们琉球过得不好……”
他竟有这样的过往……
☆、笙歌
浔炆似乎很喜欢那些送进来的美人,夜夜笙歌,连袭妃都似乎有些被冷落了。